这里是个中等车站,直快都要停。清早有南下的火车,若能赶上这趟车,午后便可到锦城。于是,迟更立不等天亮就到车站等着。上得车来,还有座位。
列车飞驶,多数时间在遂道中穿行,窗外山水朝后飞奔,太阳时左时右从窗口斜射进来。列车逐渐减速,缓缓驶进站台。这个站虽不大,特快都要停,南下车要在这里去掉一个车头,自己也曾多次到这里来赶场。
车还没停稳,站台上的人抓住车把朝里挤。迟更立朝车窗外看,顿觉眼前一亮: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同她的伙伴,挤上车来,眼睛便紧紧盯住她。却见原先“埋伏”在车门附近的少年,贼眉鼠眼地盯着她的裤包,凭“职业”眼光看出:这是他的“猎物”。迟更立心想:“不能让这家伙得手。”取下挎包扔在凳上占住座位,站到那少年旁等着。姑娘朝里挤,少年在她挤进车厢时闪电般扯出钱包。迟更立挤过去,从上伸手抓住少年的肩,另一手抓住少年的手腕,手里还捏着钱包。他问姑娘:“你的钱包呢?”
姑娘一惊,一把抢过钱包,骂道:“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她身旁的小伙子喊:“打!”
迟更立心想:“都是同道,何必难为他。”把他朝门口一推,抬脚一登,喝道:“滚!”那少年一愣,心想:“哪有这么好的运气?”趁机下车跑了。姑娘笑道:“谢谢。”迟更立朝里让道:“里面还有座位。”率先进去,坐到原来的位置,姑娘挨着他坐下。同来的几个青年各找地方坐了。
迟更立感觉到姑娘身上淡淡的芳香,偷眼上下打量她:油亮乌黑的头发扎成短辫,白皙的脸蛋儿因挤车热了显得几分红润,浅色的春装勾勒出诱人的胸部,——正是那次逢场天常明亮想搞到手的姑娘,因问:“你是不是叫郦华韵?”
姑娘惊诧地看他一眼,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迟更立笑道:“那次你到我们那儿来赶场,为了你,我们还和跟你一起来的知青打了一架。”郦华韵努力思索过去的事,却没一点头绪。迟更立道:“你去年到我们冷河公社赶场,在那里,你简直就是冰山上的雪莲。”
郦华韵晃然大悟,笑道:“是了,那次到你们那儿赶交流会,买些核桃木耳之类的山货,我们公社来了好些知青和农民。”
迟更立笑道:“我们公社的常明亮说他当红卫兵时在你们学校参加过武斗,和你是同一派的,从他口里知道了你的名字,他说你是校花,来到山里更显得娇嫩,因和同你一路来的知青言语不合打起来,别人哪里知道此事和你有关。”
郦华韵“咯咯”笑起来,说:“我还不知道你们为啥莫明其妙地打架,过后都不提,也就忘了。”
迟更立笑道:“古西腊人还为美女打过一场战争呢,如果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友遇到麻烦,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打一场战争。”
郦华韵笑着刮脸羞道:“有你这么肉麻吹捧人的吗?”
迟更立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吹捧,我心里真这样想的。”又问,“你回城?”
郦华韵道:“我春节没回去,趁的时候,回去耍一段时间,你呢?”
迟更立编着慌话说:“我春节也没回去,我爸在外地上班,春节加班没回家,我也就不想回去了。现春种完了,正是农闲,就想回去一趟。——你家在哪儿?”
“青羊宫附近。”
迟更立拍手道:“我姨家就在浣花溪边,我常到那儿去耍,看灯会、花会,有时就住在那里。”想起常明亮说的两校红卫兵的事,临时编道:“文革期间我还到你们学校串联过,那次和你说话的就是常明亮,我和他参加了那次惊动全城的保卫战,那年我才十三岁多一点,爱看热闹,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跑,两派都不理我。你们学校的头头对我说:‘给你五块钱,到战壕里去打机枪。’我纯粹是为了好玩,收了钱爬进战壕,头埋在壕时,伸手握着扳机,只见子弹喷出去,也不知打着没有。”
郦华韵笑道:“看来你还很淘气。武斗激烈的时候,我就呆在家时,成了逍遥派。”
迟更立道:“女孩子应该在家呆里,战斗是男人的事。”
郦华韵头一摇,嘴一扁,说:“你看不起女孩子?”
迟更立忙说:“不是这意思。战场拼刺刀,女孩子力气小,自然吃亏。女孩子是那么勇敢,我们学校有个女生叫花馨君,现下在冷河公社,武斗时在战场上抢救伤员,有次还冒着对方的弹雨,把重伤员背回来,后来成了战地英雄。”
郦华韵想了想,说:“花馨君和你们学校的学生组成了一个宣传队,到我们学校来表演过节目。”
列车飞驰,坐在过道那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白净青年,时而狠狠地瞪一下迟更立,迟更立装没看见。那眼镜递给郦华韵一杯水,又递来两个苹果,有机会就献殷勤。郦华韵用水果刀削净一个苹果,递给迟更立,迟更立摆手道:“你自己吃吧。”郦华韵道:“我还有。”迟更立心想:“如不接就显得小气。”便接了,说:“谢谢。”那眼镜气得干瞪眼。
忽听车厢门口有人喊:“各位注意,要查票了,请把车票准备好。”
按以往惯例,从一头朝另一头查,眼镜和别几个一起上车的伙伴,趁列车员不注意,朝相反的方向走。迟更立想躲票,却不又不忍离去,心一横:“查到跟前就补票。”因说:“我赶到车站,已停止售票,只好先上来再说。”想去主动补票,又怕眼镜回来占了自己的位置。
郦华韵笑道:“原来你也来这一套,说实话,我们这群人就我买了全票,他们都只买了一站的票。——你要补票,就说刚上车,我给你作证。”
迟更立道:“好,就这样。”
查票到了跟前,迟更立假装打瞌睡,查过郦华韵的票后,列车员拍“醒”迟更立道:“查票了,请把车票拿出来。”见他“醒了”,郦华韵道:“把你衣兜里的车票拿出来。”迟更立知她把车票放进了自己的衣兜,伸伸懒腰,问:“啥事?”
“查票。”
迟更立摸出车票,递给列车员看过,还给郦华韵,说:“这下可平安到锦城了。”
郦华韵道:“你演得真像。”
迟更立道:“人生在世,本来就是演戏,只是水平有高有低。——不晓得出站有没有麻烦。”
郦华韵道:“我们从工作人员专用道走,眼镜的哥在车站工作,他们大多认识我们,跟我们一起走,没问题。”迟更立大喜:既能出站,又能和郦华韵一起走,那找这样的好事?
过了一站,眼镜和他的伙伴一起从前面过来,找地方坐下。看窗外熟悉的河流,田原,农家草屋,就知要到锦城站了,各人开始收拾自己的行理,待车停稳,都挤着下车。眼镜把迟更立挤到一边,和郦华韵并行。迟更立跟在后面,一同出了站门,搭上进城的公共汽车。他们下车时,迟更立也跟着下。眼镜道:“那家伙讨厌得很,老跟着我们。”
郦华韵似乎不喜欢眼镜,没跟他说一句话,只是“嗯”了一声。迟更立暗暗高兴,爱情的梦开始在心里燃烧,得设法接近她。不觉间到了西河沿街一单位宿舍区,只不知道单位名称,又不便问。眼镜见迟更立一直跟着,便问:“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郦华韵笑道:“他住在西河桥,比我们远点,自然同路。”
到了宿舍大门,郦华韵道:“我们住在这里,有空来耍。”迟更立道:“好,有空一定来。”心想:“有机会常来,总能遇到她。”走了一段路,脚步不由自主地把他带回来,进入宿舍区,十几幢楼房,天知道她在哪个单元,不觉间把宿舍走了个遍,只得怏怏而去。迟更立顺西河街走着,前面一座单洞拱桥,河水已变得昏浊。想起小时候常在河里洗澡,河边玩耍、钓鱼,这里的河水是那样清碧,而今,住户的污水排进沟里,小河已成臭水沟。过桥不远便是一个老旧公馆,居说以前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住屋,解放时跑了,现今这个公馆住了七八户人家。
回到家里,见母亲又老了些,因问:“小妹好久回来?”母亲道:“前几天收到她的来信,说她们忙着种橡胶树,不能回来了。——街那边的汤娃都调回来了,你那里有没有消息?”
迟更立道:“我们是走了几个,都是内招走的。”
“我听说有表现好的,贫下中农推荐,也调走了。”
“妈,你懂什么,那些都是老实巴交的,调到县砖瓦厂,或山里的木柴厂,还有些是女生。招回城的,都是老子招儿子,母亲招女儿。”
“你成天东荡西游,就有招工指标,你不在,如何得到?”
“这二年,有关系的靠关系,有后门的走后门,我什么也没有,——你为啥不想法让我内招到你们单位?”
“我们日杂公司,有什么前途?整天守个铺子,人家卖啥吃啥,你总不能把竹筐扫把吃了?”叹口气说:“我们也人满为患,我还想把你妹朝里塞。”
“我只有慢慢等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朝床上一躺,满脑子都是郦华韵的影子,挥之不去。接连几天,脚步不听使唤地走向郦华韵居住的单位宿舍,漫无目标地游荡,单位人进人出,几度眼花,误以为是郦华韵,可连那最讨厌的眼镜也没出现过,一连串的日子过去了,却不见佳人的踪影。一年一度的花展开始了,青羊宫中,春光明媚,湖边长亭,柳遮花护。迟更立打算再耍几天就回队去,这日便去青羊宫中观赏花展,两眼朝姑娘身上乱扫,行至长亭边,听里面姑娘们咭咭呱呱的笑声,中间那穿粉红衣服的,不是郦华韵是谁?
迟更立觉得不便贸然过去,便在附近,随意观花看水,眼角却往那边瞟。她身旁一个伙伴不经意地朝这边一瞥,正与迟更立眼光相对,回头掩面一笑,偷偷地说:“你看那边有个小伙子,虎视眈眈地盯着着我们。”
郦华韵偏头一看,笑着走来,说:“原来是你,你好啊,过去坐坐。”向同来的女伴介绍道:“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歹徒,被他抓住,一脚踢下车。”同伴道:“哟,真了不起。”
大伙儿随意聊了一阵,几个姑娘约着去划船,扔下郦华韵而去。迟更立巴不得她们走,好和郦华韵单独一起。
春风微微,嫩柳拂面,二人并肩,顺石子甬道而行。花展区万紫千红,游人如蚁,拍照留影随处可见,郦华韵道:“要是彩色照片就好了,外国早已普及了彩色电视。”
迟更立道:“我早有耳闻,听说**集团垮台后,他们家里使用的都是外国音响。”郦华韵道:“外国普及了的东西,我们还没起步,太落后了。”
迟更立道:“现在运动一个接一个,哪有精力搞这些所谓资本主义的东西。”
郦华韵道:“不管什么主义,都得有高科技支撑。我爸说,我们和发达国家的差距拉大了。”
二人聊着走进八角亭,这座道教庙宇,独自座落在广场中央,看去金碧辉煌,走上台阶,迟更立道:“可惜菩萨被打了,太上老君的塑像,那可是一件艺术品。”郦华韵点头称是。
八角亭的八根石柱,蟠着金龙,迟更立走至一根石柱前站着,“你看八根柱上的龙,其中一条差点活,你听说过没有?”
郦华韵道:“又有什么优美的传说?”
迟更立道:“当年修亭请的是最好的工匠,雕出的龙栩栩如生,每条龙都留了点缺陷,雕最后一条龙时,工匠决定把它雕成世上最好的龙,整个龙身完美无缺,只剩眼睛未点,看去就像活龙缠在柱上。当亭修好,有个当官的来问:‘这龙怎么没有点睛?岂不成了瞎子?快点上。’工匠不敢违抗,拿笔一点,——天,不得了!”
“是不是龙活了?”郦华韵笑道,“画龙点睛,在幼儿园时就听说过了。”
“你真聪明,”迟更立笑道,“这么一点,龙就动起来了,立即雷鸣电闪,地动山摇,眼看龙就要飞升,匠人急了,运起神功,朝龙腰猛击一拳,龙被钉在柱上不动了。”迟更立抬手握成拳放在龙腰凹坑处比划着说:“就是那一拳留下的。”郦华韵也用拳头比了比,说:“当真和拳头差不多大,神话虽说是假的,但很美,我们的雕刻艺术,已达出神入化的境界。”
二人走进对面的二仙庵,菩萨早没踪影,四边全是文化大革命丰硕成果展,门口的铜羊也不知哪里去了,迟更立道:“小时候,我常骑着铜羊玩,大人说身上哪里痛就摸羊那里的地方,摸了就不痛,羊被人摸得光溜溜的。”
郦华韵道:“那也是一件艺术品,等文化革命结束了,它还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庵后小山,苍翠满目,山下流水,在乱石中曲折流淌。一路奇花异草,又见清波荡漾,湖面小船,来来往往,郦华韵轻轻唱道:“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迟更立听她唱完,拍手笑道:“真是金嗓子,越听越想听,歌声让我想起快乐的童年,想起小学时代,唉,现在小学生唱的是,”轻轻唱道,“‘我是公社的小社员’,或‘长大要把农民当’,听着真没劲。”
郦华韵的几个伙伴从湖边走来,笑问:“还有什么悄悄话没说完?”
眼镜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说:“我到你家去过,说你来看花展,我也想来看看,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来了?”
郦华韵道:“她们一大早就来喊我,我就跟着一起来了。”
眼镜道:“你妈说你没带照像机,”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我把自己的带来了,给你们照几张。”
几个姑娘嘻嘻哈哈地走到水边,眼镜给她们照了几张,迟更立笑看着姑娘,眼角却瞟向眼镜,见他油亮的头发贴在头上,嫩黄的镜架,衬出几分文气,雪白的府裯扎在蓝裤腰里。他照了几次后,向郦华韵道:“你也来照一张?”
郦华韵对迟更立说:“你去照一张。”
迟更立心想:“要能和你合照一张才有意思。”再看眼镜,他双眼望着高处,一付高高在上的恣态,便说:“不必了。我们公社有个知青,他的画才好,画得活灵活现,——要是他来给你们画一张,保险比照的好十倍。”
眼镜“哼”了一声,说:“照的总是真实的反映。”
迟更立从他眼里看到忌妒的眼光,他单挑的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高,气质却不如自己,心想:“把他比下去,看谁更有文化涵养。”因说道:“你知道什么?绘画,是现实的基础上加上再创作,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你看那些名画,为啥价值连城?”
眼镜道:“那不过是物以稀为贵,当时没照像机,只能作画。”他傲慢地盯着迟更立,双手摆弄着像机。
迟更立偏头看湖水,湖面荡漾着阳光,说道:“非也,就是今天,当代名画为啥同样值钱?照你说,拍几张照就行了。”
眼镜瞟了一下郦华韵,郦华韵一笑,眼镜以为是嘲笑,便扭头看那几位姑娘,她们正不着边际地谈论着什么,再打量迟更立,见他头发有几分零乱,灰布衣服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紫红色翻领春秋衫,正微笑看着自己,因说:“那些所谓名画,不过是因他们的名气而已。”
迟更立哈哈一笑,说:“何为名气?那就是高于生活。我对画不是很在行,我们公社知青画的,还举办过画展,他能画出人的内心世界,画的鸟儿呼之欲出,他画的一盆花放在墙边,我还以为那里真放了一盆花。你说照出来的照片有如此境界吗?”
郦华韵笑道:“别争啦,都有道理,迟更立,哪天你把那位画家介绍给我们认识,给我们画几张,如何?”
迟更立道:“他还在农村,以后会有机会介绍给你们认识。”心里却想:“你见到他,说不定会一见钟情。”
郦华韵道:“照片有照片的好处,绘画有绘画的长处,照片能把事物定格在瞬间,绘画就办不到,我家就有定格瞬间的艺术照。”
迟更立道:“那一定是优美的舞蹈艺术了。”
郦华韵道:“你看见就知道了。”
眼镜极不满意地嘟囔道:“她妈不赶你出来才怪。”
迟更立装没听见,心想:“她凭啥子赶我出门?不信那天试一下,看赶谁出门。”
眼镜对郦华韵道:“走,我去给你照几张艺术照。”
郦华韵道:“你再去给她们照几张,我随后就来。”
眼镜极不情愿地过去,继续给那些姑娘们拍照,郦华韵低声说:“这眼镜真烦。”
迟更立道:“看他文皱皱的,像个知识份子。”
郦华韵道:“他爸是我爸的领导,好像他也成了我的领导。”
迟更立心里一乐,知她不喜欢他,只因这层关系不得不应付,便说:“我们公社有个知青,他爸是个当官的,他整天对别人指手划脚,结果谁都不理他,他成了孤家寡人。”
郦华韵道:“要凭自己的能力谋个一官半职,才是本事,靠父母的地位,终成不了大器。”眼镜朝郦华韵招了招手,郦华韵道:“我去应个景。”走到湖边,随意照了几张。眼镜看看天空提议道:“可能要下雨,时间也不早了,走吧?”几个姑娘商量着也要走,郦华韵朝迟更立点点头,说:“再见,后会有期。”
迟更立待她们走了一阵,远远在后面跟着走,一直看到她走进了自己的单元,才若有所失地离去,双脚不听使唤地把他带到曾和郦华韵并肩说笑的湖边,坐在凉亭中,倚着立柱,望着碧绿的水波,新春绿草苍苍,阵雨后的地面在阳光照射下蒸起一层白雾,轻轻哼道:“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个佳人,在水一方……”
迟更立整日想着郦华韵,她的笑容,她的身材;她银铃般的歌声,时时在大脑里鸣响,几次本能地走向她居住的单元,希望能见到她,然而总不见佳人的芳踪。转念一想:见到她又有何用?我不过是穷知青,和眼镜相比,我算老几?没知识,没背景,而眼镜有个能在本单位呼风唤雨父亲,眼镜本人又是高中生,我跟他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算了,回去吧。
一日下午,荡到那里,转至空坝,那里两根电杆之间挂着银幕,坝里摆了些凳子,听人议论说放新电影,心想:“晚上来碰碰运气。”
黄昏,已有人坐在场地里,迟更立朝人群扫瞄,向楼上的窗口张望,渴望见到那双迷人的眼睛。再走至单元门附近,望穿秋水般盯着,夜幕初临,宿舍区窗口亮起繁星般灯光,只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冲至单元门口下来,迟更立心里一喜,喊道:“郦华韵!”
郦华韵回头一看,笑道:“原来是你,屋里坐。”
迟更立道:“我见有人拿凳子朝里走,就知道有电影,反正无事,就来了。”
郦华韵道:“我还不知道有电影,待会儿家里拿根凳子去坐。”点头示意他上楼。
她家是三室一厅,装修过的住屋一尘不染,她脱掉鞋放在门边,穿室内门边拖鞋,迟更立也照样换了,郦华韵向坐在椅上看报的中年人说:“爸,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在火车上帮我捉住小偷找回钱包的小伙子。”
迟更立点头道:“伯父,你好,我见这里放电影,就来了,正好遇到郦华韵。”心里在想:“他要知道我为郦华韵痴迷,不知会怎么想。”暗里打量郦父:年约五十岁,头发斑白,敞开中山服,衬衣扎在裤腰里。
郦父招呼道:“随便坐。华韵,泡杯茶。”从茶几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迟更立。
迟更立忙说:“别泡茶,我不渴。”又摆手道:“我不吸烟。”心想:“装得斯文点,正统点,给他留个好印象。”
郦父把烟放回盒里,说:“难得,这二年不吸烟的青年很少。”郦华韵笑道:“你看到他像不像小弟?”
郦父将迟更立打量一下,说:“像,连说话的啌调都像,要是他两个站在一起,像是亲兄弟,可惜他在云南没回来。”
迟更立道:“我妹也下在云南,她说这两天回来,结果又没回来。”
郦华韵道:“云南很忙,很苦啊,不知他们怎么过的。”
郦父道:“现在毕业生都要上山下乡,农村是广阔的天地,要有作为,到艰苦的地方磨练磨练,未尚不是好事。”
迟更立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惜没读什么书,不然,我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郦父道:“固然重要,关健还在于你自己。你看中外取得重大成果的人材中,其中就有没读多少书,凭自己意志自学成材的。”
郦华韵在厨房忙了一阵,端着碗出来说:“这些道理谁都会讲,让你三天不吃饭,看你吃饭重要还是道理重要。”将碗放在餐桌上,对迟更立笑道:“家常饭,随便吃点。”
迟更立移凳过来坐了,见碗里装的饺子,郦父坐在对面,说:“小伙子,尽量吃,这都是郦华韵中午自己做的。”迟更立见只有她们父女,因问:“伯母呢?”
郦华韵道:“我妈在我哥那儿,因我嫂生孩子,他去那里忙些家务。”
饭后,郦华韵带迟更立走进房间,让迟更立看画夹里的照片,内装几十张舞台艺术照,迟更立笑道:“你妈真美,你比你妈更美。”
郦华韵道:“可惜我妈没再上舞台的机会了。”
“为啥?”
郦华韵忧郁地说:“我妈是文个团的,我爸是文工团的领导之一,文革旗手要普及样板戏,我爸说戏剧要百花齐放,地方戏也要保留。上面说他对无产阶级没感情,只要充满资产级级情调的才子佳人,看不起工农兵的剧种,实际是用地方戏对抗样板戏,结果双双靠边,在文工团当杂工。”
迟更立道:“文革旗手想一手遮天,很多知名作家、艺术家遭到批斗,以前听说过文字狱没见过,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文字狱’,一不小心说错几句话,便有人告密,真让人感到遍地是密探。”
郦华韵道:“谁说不是呢?你说话当心点,免得祸从口出。”
听到外面有人喊,郦父进来道:“眼镜说位子安好了,电影要开始了,叫你快去。”
郦华韵烦道:“你就说我今天不舒服,不去啦。”嘟囔道,“眼镜真就像蚊子嗡嗡叫。”
迟更立暗暗高兴,说:“你就像鲜花一般,自然招蜂引蝶。”
郦华韵假装生气道:“你说我招蜂引蝶,是不正经了?”
迟更立忙道:“蜂者,疯也,他是想你发疯引得‘跌’倒。”
郦父进来问:“电影开始了,去不去?”
迟更立心想:“我虽说是来看电影的,此时却不想去。”口里却说:“那电影是海战片,挺精彩的。”
郦华韵道:“我们站在后面看一会儿。”他们一同下去,电影坝早已坐满人,郦华韵道:“我不喜欢看战争片,爱看生活艺术片。”迟更立忙说道:“我也喜欢看生活艺术片,可惜现在看不到了,除了样板戏,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战争片,”
郦华韵道:“要不,我们到其他地方走一下?”迟更立心中暗喜,说:“好。”转身朝外走,远离放映场。郦华韵带迟更立到林荫边,坐在石凳上,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那边电影放完,人群开始四处散去,郦华韵道:“我也该回去了。”迟更立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感觉只坐了一会儿,只得说:“我也该走了。”
又是几次难眠的夜晚,找借口去郦华韵那儿,只见大门紧锁,不知她去哥嫂那儿,还是回农村去了,看来,我们的缘分就这么结束了。带着人去楼空的惆怅,迟更立无精打采地在街上游荡。
这日,遇见常明亮来,问道:“耍够没有,好久走?”
迟更立道:“你呢,混得如何?”
迟更立道:“唉,不提了。前几天和冬志云一路出去,想去搞点钱,在动物园转了一阵,被人保组弄去审了半天;在一家商店,费永禄被莫名其妙地拉进派出所。随便在哪里,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多呆一会儿,就有危险,觉得遍地是陷阱,还是回去算了。”
“是啊,”迟更立道,“在家如同软禁,好像坏人多如牛毛。——冬志云呢?”
常明亮道:“刚回来一天就遭到警告,要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假满后立即回去。他前天走了。”
迟更立道:“现在出门寸步难行。”
常明亮道:“我劝你早些回去,听说大城市正大建民兵师,全付武装演练。我想,正规军足以对付一切可能出现的叛乱,大建民兵师是什么意思?”
迟更立道:“想是还有类似**这样的人吧?需要掌握一支武装力量。”
常明亮道:“现在知青这么乱,还有大乱之势,只怕是用来对付我们这些手无寸铁又心怀不轨的人。”
迟更立道:“这二年什么事也说不清,他们说有理就有理,他们说无理就无理,全由他们说了算。”
常明亮道:“是啊,哪个官大哪个就有理。我打算明天去买点东西,后天走,你呢?”
迟更立想着郦华韵,希望能和她再相处一些日子,便说:“我还想等几天,陪陪老妈,看能不能招工回来。”
常明亮道:“那好,我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