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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第三十九章

陆晟说的这些个似是而非的话,她即便猜出大概也不敢表露,更何况这句话背后的真意叫人胆战心惊,她便更不愿去参,只在他怀里装个似懂非懂的模样眨一眨眼就,当自己是他格外中意的小猫儿小狗儿,仗着他的喜欢,肆无忌惮地邀宠。

他的手指缠住她柔软的发,青青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手臂上,倒真是一场美人膝头卧的绝妙景象。一时间前朝千万忧思都抛到脑后,眼前只想与她灯下絮语,便是赏心悦目佳话。

青青侧过脸,躲开他越发浓烈的眼神,转而问:“仗打赢了,自然要给封赏,赵侯也令水军出站,皇上给他升了什么官儿?”

陆晟淡淡一笑,“噢?你还关心这个?”

青青道:“皇上将赵侯赏给我做爹,我怎不能多问一句?”

“什么叫赏给你做爹?你这都是哪门子胡话。不过你既问了,说与你听也无妨。朕已令赵侯领江北水师提督一职,叫他亲儿子给他做副将。”

这话听得青青一凛,当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这可是领兵的实职,让一个前朝叛臣去做……我晓得了,皇上这是要立招牌树榜样,借机做给天下人看……倒不是……或许只是做给仍在隅顽抗的南朝人看……”

她越是深思越是黯然,又想到隆庆当年斩杀辽东降将,诛他阖家一百三十余口,从此之后北方再无投诚之人。

她心上闷着一口气,提不起来又咽不下去,哽在喉咙里叫人实在难受。

她一时间没能忍住,推开他下了床,匆匆走到九鼎莲花熏香炉前头,盯着袅袅上升的苏合香发愣。

陆晟却都随她去,只慢悠悠喝着茶,等一等才开口,“怎不问问你三哥?”

青青背对他,盯着香炉,“这个自然要问的,皇上,陆将军,你预备如何处置我三哥楚王?”

陆晟道:“何谈处置?无非是接到京里,颐养天年吧。”

“就如同我十五弟一样?”

“哪一个?”

青青愤然转过身,“还有哪个?被你们指派在混堂司里当差,净了身给你们陆家做奴才的十五子……”

陆晟仿佛适才想起来,恍然了悟一般,“朕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你若是觉得不平,朕将他调出来,换到宝钞司如何?听闻那处清闲得很,想来也不必再受欺负。或趁着大喜,升他一升,抬到正八品做带班太监你看如何?”

他这是掐着青青的咽喉叫她难受,一字一句都是拿着刀子扎她的心,非扎得她遍体鳞伤不可。青青这才知道,陆晟若故意要气人,能生生将人气得吐血。

青青当下没能忍住,咬着牙掉了两滴泪,偏还不示弱,梗着脖子背对着陆晟,哭到伤心处也一点声响都没有。

天渐冷,外头的鸟雀一早就回了巢,夜幕下只剩风吹树叶沙沙声。

陆晟慢慢饮过这杯茶,放下茶杯,叹一声,终究绕到她身前,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挑起她下颌,抬高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梨花带雨模样,大约但凡世上有心人,便再不能对她硬起心肠。

唯独陆晟仍然肃着一张脸,眉头深锁,一副无情状,“你且记住,你那些兄弟姊妹,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通通不容你置喙。”

他原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势,眼下这么一冷脸,便生出一股沙场拧眉伏尸百万的气魄,平常人等经受不住。青青却仍低垂眼眸,不肯抬头望他。紧紧咬着下唇,忍了又忍,却阻挡不住泪水自眼角落下,坠在他手背。

她的眼泪温温柔柔,却在不经意间将他手背灼伤,陆晟似乎被她的泪和不甘心的示弱而迷惑了心神,不自觉撤了手,反而去抹她眼角晶亮的泪。

烛火陡然上窜,将整间屋照得通透明亮,也将她眼底脆弱照的纤毫毕现。

陆晟长叹一声,将她拉到怀里,抚着她柔顺的长发,低声道:“不过是说你两句,怎就这样大的委屈,哭成这幅模样。”

他服软,让她一步,连青青也未料到,她本以为今夜要非得闹个不眠不休不可,谁知他是一场骤雨伴一场春风,未等她哭完便换了脸孔,却让她措手不及,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呆呆倚在他肩上,默默掉着眼泪,谁知原本已有收势的泪,得他几句安慰,却仿佛昏了头似的越发急切,再也收不住、忍不住、哭出了声、哭出了这些年的彷徨与无措,从无声到呜咽再到声嘶力竭,最后她大约都已经忘了身在何处,借她依靠的肩膀又属于谁。

而陆晟始终耐着性子哄她,他是个亲缘极淡的人,从前即便对最受宠爱的小六都未曾有过如此耐心,这一刻倒真像老天给他凭空指派了个小女儿,需陪着小心时时哄着,偶然觉着厌烦,转过身来一见面,心中便都只剩下欢喜。

夜深时,青青也哭累了,换了衣裳洗过脸,抱着被子就睡,根本顾不上身边那位九五至尊。好在陆晟并不在乎,他对女人的耐心全托青青磨炼,伸手将她拉到怀里,睡不着捏住她鼻尖逼她张嘴呼吸,如此反复几次,将她吵醒了,朦胧中睁着眼寻找罪魁祸首,然则他却闭着眼装睡,仿佛方才的恶作剧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青青在他手腕上咬一口,留一圈浅浅压印,转过身也睡了。

是同床异梦,也是同心共枕,他与她之间已不是一句话能说清。

第二日一早,晋王府上下跪迎天使。

说到底,任你功勋彪炳,见了宫里来的使臣,一样得伏低做小,用心招待。

陆晟在圣旨中将老亲王的孙女指给陆震霆做侧妃,又赏他金银绸缎、良田宅邸,对加封爵位提拔军职之事只字不提。

领旨后,陆震霆独自一人回到后院,只指派金达招呼元安。

孙达一路跟着他走到演武场,见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剥了衣裳取长刀一柄,与萧萧瑟瑟秋风酣畅淋漓战一场,卷起枯叶层层,漫漫似将死的蝶,深秋中、濒死时,舞这最后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刀锋淬灭多少片叶,持刀之人终于精疲力竭,撑着刀柄,仰头看无风无云无情无爱这永久不变的苍穹,不言不语,无声亦无力。

孙达打小跟在他身边,到如今已然到第十五个年头,这些年陆震霆一路经历过什么,受过多少委屈,遭过都少罪,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因而忍不住上前愤然道:“王爷,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跟咱们一道出征的,就算他娘的在后方龟缩不动的荣王爷都加封镇远大将军,王爷冲锋在前却什么正经赏赐都没捞着,奴才实在是……奴才实在替王爷不值!”

陆震霆席地而坐,长刀仍竖着,刀尖小半截陷在土里。

孙达见他沉默不语,便更进一步说道:“明面上没人敢说,但奴才同钱渐、金福几个都知道,上面那位是因王爷的身份,心里忌惮,暗地里指不定多怕,唯恐王爷手底下兵马壮大,毕竟王爷才是先皇正统,逼急了振臂一呼,多得是人响应。王爷的叔叔伯伯,几个老亲王,奴才好几次听着那意思,绝对是有意推举王爷您,重登大宝…………王爷……这……这……”

孙达正说得眉飞色舞,陆震霆的刀不知几时已架到他脖子上,冰冷的刀锋贴着他凸出的喉结,生死仅在一念之间。

孙达吓得双腿打抖,眼露哀色。陆震霆略瞥他一眼,便将刀口移开,径自起身向内走,“这些话,再敢多说一句,爷必定亲手取你性命。”

孙达吓得双膝跪地,一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再也不敢了!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陆震霆走得远了,却仍听得到孙达那没玩没了的“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心底忽而一颤,不知将来几何,是否也会落到跪地求饶的一日……

不,绝不。

即便退无可退,他也绝不卑躬屈膝苟延残喘。

日头尚早,金达侍奉元安,在偏厅饮茶。

方进门,金达便跪地磕头,恭恭敬敬叫了声“太爷爷”。元安轻声应了他,落座后略抬一抬手,金达便爬起来亲自侍奉茶水,“多日不见,太爷爷身子可好?”分明他年纪更长一些,叫起太爷爷来却不见半分为难,到底是宫里待过的,脸皮厚起来非常人可比。且虽说他比元安入宫早,但到底比不上元安,两头都讨喜,这边宫里升了大总管,新朝来了照旧稳坐高位,今上对他更不存半点疑心,由此可见,这人并非空有一副好皮囊。

“嗯……近来府中如何?”

金达道:“回太爷爷,府里一切照旧,只王爷越发话少了,任下面如何撺掇,王爷偏是半点风都不透,不知他心中究竟如何打算。”

元安低头抿一口热茶,隔了半晌才发话,“不日便要出发冬狩,府里的事别让王爷操心,婚事王爷若不中意,拖延一两日也无妨。这次冬狩,无论如何,王爷一定要随圣驾出行。”

金达应道:“太爷爷放心,奴才知道分寸。”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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