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伏夜行已经五日,离开汴州城约摸也有百十余里,许存一行人在接近郑州地界时,就乘着夜色慢慢拐向了大河方向。
远离了战场,蔡州军在大河边的守备力量就不似前线那般严密,毕竟秦宗权已把大部分兵力,都抽调去了汴州北郊那个血肉磨盘,虽然没了追兵和堵截,可要不惊动当地守军,悄无声息的渡河还得想点办法,浮桥和渡船是不用想了,二十二条汉子现在还都穿着醒目的军服,哨卫稍加盘问就会破绽百出。
面前的大河不同于寻常的江河湖泊,汹涌澎湃的自高原滚滚而来,裹挟着万重泥沙浩浩荡荡,似一条黄龙横亘在大地上,两岸百姓们饮水、灌溉农田,都依赖大河的恩赐,千百年来,被无数文人墨客所颂扬;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
同时,这又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流。原本江、河、淮、济“四渎”各行其道,大河却经常暴虐泛滥,像个不讲理的恶汉一般,或夺济入海,或夺淮入海,如今,更是完全侵占了济水下游河道。
它霸道蛮横的奔腾不息,水流湍急的河面下暗潮涌动,像个骄横的巨人大声咆哮着,随时准备无情吞噬任何闯入者。
大唐开国至今,有史可寻的大河水患就多达九次,尤其是先帝玄宗时期,自开元十四年开始,几乎每隔一两年,河水就会泛滥成灾,动辄溺亡数千人淹没数万户。最近一次水患发生在懿宗咸通十四年,大河决堤,关东、河南道受灾田地近万顷,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朝廷权宦对此人间惨剧却视若罔闻,最终把众多大唐子民逼成了乱民流寇。
面对咆哮奔流的大河,无舟亦无桥,又正值丰水期,水深流急,要带领手下二十几号弟兄安全渡河,谈何容易!
正在许存呆望着大河,一筹莫展的时候,孟虎领着个身材短小精悍的弟兄来到近前。这个皮肤黝黑,生性木讷的汉子在许存营中已一年有余,就在孟虎的队中,因为平时总是沉默寡言,以至于到现在许存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听孟虎介绍许存才知道,这汉子名叫张成,陕州人,自小在大河边长大,水性极好。
张成生性老实,面对许存有些紧张,吭吭哧哧半天,才赤着脸呐呐的说道:“老大,俺有个法子,或许可渡大河。”许存正在为渡河的事情发愁,闻言大喜,赶紧招呼张成坐下来详谈。
原来,张成的家乡贫苦,很多穷人要过河,却舍不得那点渡船钱,会水的百姓就喜欢将大葫芦绑在腰间,来往凫水泅渡称之为“腰舟”。
现在他们身处荒山野岭没地方去找葫芦,聪明的张成却想出了个巧法子。
就是收集所有弟兄的羊皮水囊,倾空后鼓足气绑在一起,制成一个大大的“腰舟”。再拿蒲草和藤条拧成两根绳子,先由张成缚着绳子,抱着腰舟凫水过河,到了对岸固定好一根缆绳,再用另一根绳子拽回腰舟,其他不会水的弟兄就能绑着腰舟拉着固定好的缆绳过河了,然后收回腰舟,再依次渡河。
许存瞅瞅腰间羊皮水囊,顿时茅塞顿开,兴奋的猛击一掌,他儿时也曾在父亲的藏书中,翻阅过房玄龄主持编纂的《晋书》,其中《蔡谟传》中就有“性尤篤慎,每事必为过防,故时人云:‘蔡公过浮航,脱带腰舟。’”的记载;还有先秦古籍《鹖冠子》中也有“中河失船,一壶千金”的记录,这说明“腰舟”凫渡的法子古已有之。
许存略一思忖,越发觉得这办法可行,心中为之大畅,赶紧命张成去赶制“腰舟”,又让鹿弁带人去准备绳索……
午夜子时,月朗星稀,在人迹罕至的大河边,许存众人目不转睛的盯在河面上。张成兄弟已独自下河开始泅渡,眼看着他随着水流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在河面上浮浮沉沉。大河流速很快,凫水而渡是无法直线横渡的,只能顺流而下斜刺里过去。
忽然,河水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死死缠住了黑点;岸边众人惊呼连连,眼睁睁看着在河水中显得无比渺小的张成,只能无助的随着漩涡快速旋转着,转瞬之间,竟已彻底消失不见了。
从张成开始渡河,许存就悬着一颗心,现在眼看着憨厚的张成兄弟落进漩涡,生死难料,顿时觉得手脚冰凉,连声吆喝着孟虎几个赶紧拉绳索救人。
正在这时,眼尖的胡四指着远处的下游河面兴奋的喊叫起来。许存顺着指引看过去,惊喜的发现那个刚才消失不见的黑影,已摆脱漩涡,凫过暗流丛生的中间河床,向着对岸快速游去……
后面的渡河过程就很顺利了,张成自制的腰舟不是普通葫芦可比,二十几个充气水囊在水中浮力很大,又有张成在对岸接应,其余兄弟没用一个时辰,就乘着夜色全部渡过了大河,肩膀有伤的胡四也在弟兄们的护送下安全过了河,兵器、干粮也分几次绑在腰舟上拉过了河,就是铁枪太沉只能丢弃,孟虎有点心疼被许存喝骂几句,才悻悻然的丢在了一边。
……
渡过大河后,许存一行人依旧昼伏夜行,一路往南又连走了数日,越往南,山岭就越多,天气也越来越炎热,夜里行军就越发艰难,走了一整夜也没走出多远,尤其是携带的干粮几乎已经耗尽,没了吃食,弟兄们的心气也不似前几日那般高昂,看着他们精疲力竭的样子,天还未亮时,许存就命兄弟们扎营休息了。
待到天黑,孟虎清点队伍时却找不到了鹿弁,慌里慌张的跑过来禀报许存:“鹿哥儿不见了。”许存点点头表情却很淡定;“今夜不赶路了”“弁儿去山下给咱们探探活路。”许存抬头看看有些不安的孟虎,伸手指了指远处均州城的方向。
……
夜色已阑珊,远处的均州城却并不萧索,星星点点的灯火勾勒出一条长街的景象,隐约还能看到城中高大的钟鼓楼。这里是山南东道留后赵德諲的治下,名义上也归附于秦宗权的麾下。由于此处远离政治利益争夺的中心,所以这些年来,均州城虽也时有战乱,却不似中原那般频繁。
鹿弁赤着上身光着脚,全身上下只穿一条破破烂烂的麻裤,用一根竹竿挑着一捆小山般的木柴,扮作卖柴汉在城中闲逛。均州城的富足一看便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光景,街头上居然还有挑灯夜卖的酒肆,和红灯高挂的娼寮。
身边不时走过几个身穿绸衫昂首阔步的富家公子,鹿弁先是扭头看了看,然后又兴趣索然的转身离开。
“得找个最肥的才好!”鹿弁默默想着。
南街的杨记汤饼店已经打烊,掌柜老杨正准备关店门,扭头看见迎面走来的鹿弁,就觉得有些奇怪。
附近的卖柴汉都是早上天不亮就去山上砍柴,赶在晌午前挑柴进城来卖,哪有黑了天才挑柴来卖的?老杨是个好心肠,打量了一番鹿弁,就料定这是个可怜汉,怕是没卖出柴去回不得家;反正明日店铺还得烧柴禾,就朝他招招手问道:“少年郎,这些劈柴几文钱卖的?”
听见有人照顾生意,鹿弁赶忙凑过来笑着说:“给碗汤饼就成”,老杨看看鹿弁笑眯眯的小眼睛,想是这少年怕是饿急了,这么多劈柴就只要一碗汤饼,不禁心头一软,叹了口气道:“等着,这就给你去做。”鹿弁挑着木柴跟进伙房,把柴禾都堆放整齐,看着老杨重新捅开炉火开始做汤饼。
过不一会儿,老杨就端来了一碗羊肉汤饼,远远就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还好心的多加了块羊尾巴,汤饼碗里飘着一层厚厚的羊油。
鹿弁看见那层油花就双眼放光,吞了吞口水,接过陶碗道了声谢,也顾不得烫,呼啦呼啦吃了起来,吃干净汤饼,又跟老杨讨了碗水就攀谈起来:“掌柜的,均州城哪里有好耍的?”老杨闻言一怔,瞅瞅鹿弁的穷酸样儿,不忍心打击他,就面带挖苦的应付着:“范大爷的春燕楼,太白酒肆,九通赌坊,齐大爷的柳香苑,知味楼……”“吃饱了就早些回去,莫要在这里闲逛!”说完老杨就开始收拾碗筷,摆出一副打发人走的模样。
鹿弁赔着笑脸说:“掌柜教训的是,教训的是!”赶紧起身,扛着竹竿走出了汤饼店,看鹿弁走远,老杨狠狠泼出案上喝剩的半碗水,嘟嘟囔囔的骂着:“看着是个精明的却是个疯汉,穷的吊命还想着好耍?白白糟蹋了我的羊尾巴……”
范九通,以前是均州城出了名的泼皮闲汉,游手好闲气死了爹娘,是个没人看得起的浪荡子。没承想,这几年兵荒马乱,打一次仗他便乘乱发笔横财,慢慢地竟成了均州城首屈一指的大财主,名下有均州城最大的酒肆,娼寮和赌坊。
被老杨撵出店门的鹿弁站在大街上,伸出舌头仔细舔舔沁在嘴角的羊油,又把它们重新吮回了嘴里,这才砸吧着嘴巴喃喃道:“这个,够肥!”
……
大名鼎鼎的春燕楼,今晚来了个疯汉,赤着上身扛着根竹竿就要往里闯,老鸨子赶紧打发几个茶壶儿往外撵。
没承想,不撵还没事儿,一撵他却圪蹴在门前,横抱着竹竿不走了。
挡着门还怎么做生意?茶壶儿便去打,打他也不知躲闪,浑不顾头上汩汩滋着鲜血,只是眯着一双小眼睛嘿嘿傻笑,模样儿甭提有多瘆人!
老鸨子怕闹出人命吃官司就没了主意,赶紧派人去请范大爷。
范九通正在自家赌坊里耍钱,手气正旺,却听说春燕楼有人闹事,就带着几个打手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来到门口一看,见只是个疯汉在胡闹,就气咻咻地骂起了几个大茶壶:“闲养的猪嘛?一个疯汉都没办法?……”
没想到,不等范九通骂完,那疯汉却开口说话了“你就是那个饭……什么桶?”范九通一愣,心忖看来不是个疯汉,倒是故意来找茬儿的。
老范也是厮混惯了的,并不贸然发难,先走近几步瞅瞅清楚,面生的很,确定不是本地泼皮,这才耍起横来。
“哪里来的疯汉?跑到你范爷门前寻晦气,是要作死吗?”范九通怒喝道;“嘿嘿,小爷我早就死了!”鹿弁见正主来了,扛起竹竿,眯着小眼睛迎面走过去。几个打手眼看疯汉靠近,赶紧掏出家伙抄在手中,可还没等他们摆开阵势,一头削尖的竹竿已经妥妥的插进了范九通的琵琶骨。
“嘿嘿,小爷就喜欢琵琶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