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岁年关近。
刚刚登基不久的新皇推动了两场大刀阔斧的制度改革,最显著的举措主要有两个方面:精兵简政和减租令。
弥兵弥饷是大明朝的老毛病了,庞大而又臃肿的官僚机构,天文数字的军队,野战军和治安军相互重叠,给国家造成了沉重的负担,真正到了战场上却没有多少战斗力,进行改革势在必行。
再就是减租令了。
沉重的地租逼的农民卖儿卖女甚至揭竿而起,直接造成了一个又一个李自成的崛起。下层实在活不下去,国家的税收却始终守不上来……血的教训就在眼前,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阻力都会强力推行下去:由官府以法令的形式规定佃租上限,给失地农民以喘息修养的机会,这就是减租令的主要内容。
减租令和裁员令触动了官僚士绅阶层的利益,开始的时候阻力重重。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皇帝只能祭起杀手锏:用大棒恐吓。
所谓的大棒,其实就是北边的政策:你们要是不接受减租令的话,那我就只能推行均田令了。象李吴山李大帅那样推翻一切旧有制度然后从新来过。
减租令仅仅只是减少了一部分利益而已,而均田令则是断了命根子,何去何从这还用吗?虽然官僚士绅阶层老大不情愿的接受了这两种新的制度,却得到了底层的极大拥护。不过呢最下层的老百姓却不是说新皇的恩德,而是始终念叨着先皇帝复隆的好处。
这两项改革局促,其实早就复隆朝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动作了,只能算作是前朝的余荫,并不能把所有的功劳都算在新皇帝的头上。
真正可以计在新皇头上的功劳就应该算是义学制度了。
兴办义学,让无力读书的孩子们可以走进课堂,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典型的善政,复隆朝的时候就曾经提起过,但却始终停留在“纸面上”,并没有真正的推行下去,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两个字:好处。
兴办义学是要花钱的,而且要花很多钱,短期之内却看不到好处,自然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局面了,始终没有真正落实过。新皇登基之后,马上就拿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朝廷调拨五十万钱(是钱,不是银子),各地宗室捐献五十万钱,皇帝本人再从内帑中拿出二十万,总共一百二十万钱,作为启动资金,在南方各地兴建义学堂。随后,北方的李吴山李大帅以非常罕见的慷慨姿态,砸出了整整一百万钱,以“助捐”的名义进行捐助……
一直以来,北边的李大帅都在想方设法的搜刮朝廷的财政,素来就直管象朝廷要钱,这次却一反常态的吐血反哺,下大本钱襄助朝廷办义学,足见支持力度。
俩“一毛不拔”的李大帅都捐了这么许多钱财出来,其他的地方上也只能有样学样,多多少少的捐一些钱做善事。
虽然解决了资金问题,但最终促成义学“落地生根”的还是朝廷,还是皇帝本人,而不是他李吴山或者别的什么人。因为新皇帝出台了一项新的政策:学举法。
从隋唐时代开始,科举是朝廷选才的主要手段,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曾是无数读书人的最高梦想,同时也是下层读书人最主要的上升渠道。
科举制度,对于整个中国历史的影响无论怎么强调都不算你过分,而真正通过科考上来的官员则大多被视为“清贵”之流,方方面面都已形成牢不可破的定式,但新皇帝刚刚登基不久,就在这个牢固千年的制度之上撕开了一个口子,确立了“学举法”的诞生。
所谓的“学举法”,其实就是对于义学的一种促进手法,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意识到这项法令的重要性,但却是事实上对科举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巨大冲击:凡取得生员资格者,即可进入义学任教职。从这一刻开始,就算是取得了乡试资格,但却无需真的去考试,更不必答卷做题,而是以教学成绩为依据,每四年(乡试是三年一考)为一期,合格即可视为自动中举。中举之后,依旧可以遵循以上条例继续上升,以此类推……
所谓的科举,又称“跳龙门”,虽然可以飞黄腾达,但难度却是极高,真正可以中举人的少之又少,至于说中进士,考状元……那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事情。可以考中的终究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读书人注定一辈子默默无闻老死荒野,但这个“学举法”却做出了极大的改变:不需要多么天资聪慧的天才,也不需要作出什么花团锦簇的文章,更没有必要背井离乡的去考试,也不必再去会同学、拜座师,只要老老实实的在地方上教授孩子们读书认字,就可以得到同样的功名。
“六十岁的老童生”是很多读书人的真实写照,很多人靠了一辈子,最终到了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仅仅只是一个“童生”,大旗庄的刘学究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这一批人的数量极大,但却作不住名动天下的文章,甚至没有资格到京城来考试一次,勉勉强强算是“半个”读书人而已,说好听一点叫做“夫子”,说的难听一点就是“穷酸”。虽然他们的能力有限,虽然他们籍籍无名,但却拥有最基本的文字功底,给全天下的孩子们开蒙,做个私塾先生肯定是可以胜任的。
只要到各地的义学中去教学,四年之内能够教出一百二十个学生,而这些学生可以认得八百个字,就算是通过了“乡试”,自动取得举人的头衔,按照市井民间的说法,那就是从秀才升级成为“举人老爷”了。
穷一生之功,未必能考中一个举人,还要经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最要紧的是家里的经济状况大多不允许供应一个专业的读书人。但是,只要去义学堂教学,所有的这一切困难全都可以迎刃而解。
四年之内,教一百二十个学生出来,每日识字八百个即可,这是传道受业的壮举,是师者的本分……当然,下层的读书人更注重实实在在的利益,比如说每年六缗的“学俸”,再加上每年一丈二尺粗布和六斤精盐的待遇,足以确保普通下层教育工作者的基本温饱。
这项举措,让教学层位一种可以解决自身温饱问题的职业,而不是如以前那样,仅仅只是冬闲时节才偶尔教授几个蒙童。
每年六缗铜钱,折合不到五两银子,虽然不多却也不算少了。关键这是“学俸”而不是学费,既然带上了一个“俸”字,那就表示是吃财政饭的,是朝廷开出来的俸禄,怎么说也算是公务员的待遇了呢。更何况还有非常宽松的上进机会,这绝对比单纯的参加科考要实惠的多。
只要自己的学生不是特别的蠢笨,最多当二十年的“义学教授”,就有很大的概率混出一个进士头衔,最次也是一个举人——这绝对是个天大的便宜。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学举法”必定可以促使识字率的飞速提升,而且是几何级的爆炸性增长……
“千言万语不如忠勇公的一句话。”长平公主面带微笑的说道:“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句话说的好哇,百年之后,寰宇之内都是读书人,这才是旷古未有的大事,仅此一项万岁就可以直追秦皇汉武了……”
“我也这么认为。”和复隆皇帝不一样,新的皇帝很少使用“朕”这个只有皇帝才可以使用的自称,尤其是在私下里,总是你我相称,虽然显得更加平易近人,但却少了几分帝王应有的威严。
和复隆皇帝不一样,新皇并不喜欢把所有的功劳都揽到自己的身上,有时候他甚至不把自己当皇帝看待,也不觉得这个皇帝有多么尊贵多么高高在上。
在永王这个新皇帝的心目中,皇帝仅仅只是一个职业,而不是一种身份。至于说“天命所归”“真龙天子”那一套说法,则就更加的是无稽之谈了,他从不信那一套。
关于这个问题,长平公主曾经无数次的提醒过,但他却毫不在意。
“这学举之法,就是姐姐的手笔,我不过是协从而已。”
这是一句实话,因为这个“学举法”的细节大多是出自长平公主之手。事实上,新朝的很多政令都是出于长平公主,而不是皇帝本人。这当然是因为长平公主曾经协助复隆皇帝处理过很多政令,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驾轻就熟,而皇帝本人在更多时候只是一个签字的机器,更多是一种象征意义。在很多时候,皇帝都曾经不止一次的正式提起过:“姐姐处理政务国事,比我老练的多。要不是因为……姐姐做个女皇也未尝不可……”
作为一个皇帝,却说别人才是更称职的皇帝人选,这种话题对于永王这个皇帝而言,并不觉得犯了什么忌讳。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皇帝,哪怕现在的这个大明天子的身份,也不过是一种过度而已,为了实现政局的平稳,为了这三万里河山的整日利益而做的一种过度。
“你又瞎说了……”这话刚一出口,长平公主马上就后悔了,虽说姐弟二人的关系极为和睦,但弟弟毕竟是九五之尊的大明天子,怎么能使用“瞎说”这样的字眼呢,所以她马上就做出了纠正:“这种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的好,哪有女子为皇的道理?”
“怎么没有?唐时的则天皇帝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么?”
“周武代李唐,那是篡夺,终究上不了台面。”
“姐姐和我一样,都是先皇嫡血,怎么说也是正统了吧?”
“此类话语,再也休要提起,若是被别人听起了,说不得会有什么样的风言风语传出来呢。”
就在姐弟二人闲谈之际,皇后来了。
永王没有妻室,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皇后、妃嫔。在宫里头,说起皇后那就只能有一个人:前朝复隆皇帝之后翁氏。
大明朝素来就有善待前朝皇后的传统,崇祯皇帝和天启皇后张氏的关系就极其融洽,这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虽然已经改朝换代,却依旧遵循了这个传统,前朝的翁皇后并没有搬出去,甚至没有搬出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住的清宁宫,她依旧住在那里,衣食供奉以及一应带待遇保持不变。
崇祯皇帝的子嗣,前朝的复隆皇帝也好,现在的永王也罢,当然也包括在事实上执掌政务的长平公主和年纪最小的昭仁公主,都秉承了父辈的优良传统,至少在这“节俭”二字之上,酷似当年的崇祯皇帝。衣食用度已经诸般做派,都遵守着“能省则省”的原则,从不追求奢侈华丽,甚至已经到了抠门的地步。
翁皇后亦不是奢侈之人,至少以前不是。但是,自行复隆皇帝驾崩永王登基之后,这种状况就有所改变了:按说她这样的一个前朝皇后,就应该事事低调才对,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她总是时时刻刻都在彰显着皇后的身份,总是有意无意的摆皇后的排场,似乎不怎么做别人就会忘记她的皇后身份一般。
哪怕是在宫内,也总是前呼后拥,有事没事就穿着皇后的礼服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走一番、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很多人心目当中,皇后天然就比皇帝低了一个等级,至少是低了半级,其实这是一个误区,从礼仪上来,历朝历代的皇后都是和皇帝本人平级的。至于说能不能做到真正的平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略略的见过一个浅礼之后,长平公主赶紧亲自动手,给翁皇后搬来坐器,又行过了家里这才正式问起皇后所为何来。
“近闻朝中有人议论起万岁的婚事……”前朝翁皇后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看都不看长平公主一眼,而是直视着皇帝:“万岁大婚之事,不仅只是国事,还是家事,本宫亦是操心的,专门过来问一问……”
皇帝什么时候成婚,和谁成婚,最终会册立哪个女子为后,看起来和这位前朝的皇后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不应该过问。但是吧……这事儿她还真的应该问一问,而且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问。
这也是一种传统,和国法无关和朝廷体制无关,仅仅只能算是一种“家族传统”。
在这大明朝,尤其是在皇室之中,这是有先例的。皇帝他爹的婚事,就是前朝皇后撮合成的。
崇祯皇帝和周中宫能够结为百年之后,就是天启皇帝的张皇后也就是崇祯的嫂子撮合成的,也正是因为张皇后非常看后微寒出身的周中宫,这才有了后来的复隆皇帝和永王他们兄弟姐妹四人,才有了先皇嫡血,才有了现在的江南朝廷。
前朝的翁皇后问起现在皇帝的婚事,确实遵循的传统,不管皇帝是不是会采纳她的意见,至少在这个事情上她有发言权。
“有这回事儿!”皇帝很坦率的承认了。
“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我不知道。”和以前一样,皇帝没有只用“朕”这个专属称谓,而是用“我”来自称:“不瞒嫂子……不瞒皇嫂,我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个事情。”
在这个事情上,翁皇后摆出了一副“长嫂如母”的“家长”姿态,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万岁的婚事关系国体,怎能如此轻忽啊?总是要小心在意,总是要千挑万选,终究要选一个贤明之女才好。不能只是一味的追求美貌,自古红颜祸水从来就是取乱之道……”
“没有,没有。”皇帝笑着说道:“我没有想过这个事儿,我也不打算选什么皇后,至少在复隆二十二年之前,是不会有这个心思的。”
复隆二十二年,这是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尤其对于翁皇后而言,至关重要,甚至比她的性命还要重要。
因为到了那个年份,皇子长生就已经十四岁了,按照当时的观点就已经算是成年了。根据当初的约定,到了复隆二十二年的时候,永王会正式退位,以禅让的方式把皇位交给自己的侄子,也就是复隆皇帝和翁皇后的儿子。
“长生即位之前,我不娶妻,不生子,至于那之后么……到时候再说吧。”皇帝始终面带微笑:“我知道嫂子你……皇嫂你是怎么想的,你始终担心我会食言自肥,其实这大可不必。你们觉得这皇位有泰山之重,在我看来也就那样儿吧。为了让皇嫂放心,同时也是为了让天下人放心,我已决意在位之时不娶妻也不生子,免得到时候起了纷争。只要我没有后代,这皇位终究不会落到别处,皇嫂也就可以放心了……”
听了这话,翁皇后的神情明显呆滞了一下,旋即就变得激动起来,但却有些语无伦次了:“万岁……本宫……万岁的心思我知道了,知道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都是一家人,还说什么小人说什么君子?不过是为了守住祖宗的这份家当罢了。”皇帝说道:“皇兄以赤诚待我,许以天下之重,我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辜负了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