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放出所有十九个指标的消息,让各职权部门的争夺到了白热化状态。为了这十九个名额,各单位喷口水、摆功劳、说重要性几乎到了赤膊上阵的地步。
郭逸铭等人倒抽身之外,坐看风云起。
国家正式确认的指标只有十九个,他们一个指标也没留,还要怎么地?最终决定权也交给了市委,中美电子研究所过都不过问,可谓是放权已极。与其把精力到郭逸铭他们身上,还不如多走走市委领导的门路,从别人手中抢两个名额下来。为了这十九个指标,各单位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到元宵节后,一切尘埃落地,十九个指标最终出炉。
郭逸铭在接见了这十九名新进员工,对他们做了一番未来前景的演讲之后,大手一挥,将人全部塞给了窦卫国。按照他们的特长,这些人全部被安置到了行政、后勤部门,实验室一个人也没留。他们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科研能力,能进外资企业混一份体面的工作,已经很满足了。要说这个时候高干子弟的家教都还不错,不听话的也有,但老干部洁身自好,对子女非常严厉,他们还不敢像后世那么嚣张。领导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做,最多是工作责任心不强,有时晚到早退。
反正郭逸铭也没对他们的工作寄予希望,所以觉得他们并不比后世那些普通人家里的小皇帝难伺候。
无非就是十九个闲人么,他养得起!
他现在有钱!
国家的支持力度不是空口白话,各地相关协作单位春节都没休息,加班加点,两个多星期已经陆续送来了九台单晶炉套件,制备车间终于拥有了二十台以上的单晶炉,生产线初具规模。
之前的时间也不算浪费,经过前期调整摸索,他们已经总结出了最佳制备流程。
郭逸铭懂得组建高效生产线,应该拥有哪些设备,并能科学地将其调配起来。但毕竟上百年的时代差异,具体的制备细节仍然需要摸索实践,以适应在新设备下制备发挥最高生产效率。只有经过技术员们反复调整,才算是真正吃透了全套的制备技术。
技术没问题,人员培训也到位,设备一到就能发挥效果。
目前单晶硅月产能达到了1176公斤,产值48万美元,合人民币58万元。不过因为是国内全数收购,现在收入只有人民币,没有美元。
据材料所董老透露,国家正在投资建设一个大型单晶硅厂,预期建成后将达到600吨的年产量,基本满足国防、科研部门对高品质单晶硅的需求。到时候,中美电子研究所生产的单晶硅就可以向国外市场投放,以赚取外汇。
不过现在也不错。
每月有58万进帐,郭逸铭养十来二十个闲人毫无压力。
这个时代城镇人均月收入才几十元,二十个人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不到。就算给他们多开些奖金,所占用的运营开支也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郭逸铭对这些人还是比较看重的,这些人都是各实权部门领导的子女。这个时代人对单位有很强的心理依附关系,也愿意为所在单位做出贡献。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这些人还都是职能部门实权领导子女、亲戚、朋友,有这些人在,研究所未来扩展影响,继续拓展业务范围,也多了些摇旗呐喊,帮着做工作的人选。
后世想要烧香还找不到庙门,现在有现成的门路在面前,他傻子才会不要,巴不得越多越好。之所以将用人权推给市委,只是怕想来的人太多安排不了,无意间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或部门,故意撇清自身干系罢了。
用几千元块钱的小钱,储备一批可能必然会用到的关系,世上没有比这更便宜的赚头了。
所以这又是一个双赢关系。
……
“陈教授一家已经回来了?俞工呢?”
郭逸铭坐在一辆灰色的马自达轿车后座,头靠在后背上闭目问道。手里有了钱,他立即就向市旅游局租了两辆轿车做公务用车。一辆配给窦卫国,一辆自用。窦卫国领到车的那一天,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在好多部长、处长都在骑自行车上下班的年代,能够有一辆配车,走出去那别提多有面子了,这个小恩小惠让窦卫国对郭逸铭的大方充满了感激。
跟着这样的领导才有前途啊!
别说窦卫国喜不自胜了,就是材料所的傅书记看了,也是羡慕不已,好几次跟窦卫国开玩笑说当初应该毛遂自荐,来中美电子研究所当这个党委书记的,把窦卫国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这也是时代差异。
对习惯缓慢工作节奏的国人来说,有个配车无非是炫耀的谈资。但对习惯快节奏的郭逸铭来说,没有一辆车代步,实在是太不方便了。特别是他这些天,在诺大的北京城穿城走巷,到处上门拜访,坐公交车劳累不说,关键是耽误功夫。现在国内买车很不方便,只有暂时租两辆车用着,未来单晶硅可以出口了,他还打算用外汇,为研究所多添几部用车。
“陈教授已经从江西老家回来了,不过俞工还没有消息。”舒雨菲这些天陪着他东奔西走,对情况了如指掌,当即脱口回答道。
到了现在,她和窦卫国都知道了郭逸铭的打算,也对他先见之明敬佩不已。
郭逸铭确实把所有的指标都让了出去,在这个指标对应工作岗位的时代,谁都想不到他如何解决实验室人员的缺口。
毕竟没有指标,就没有国家的承诺,没有公房分配、没有公费医疗、没有各种福利。
他们猜测郭逸铭大概会把正式指标让给这些关系户,然后去招一些临时工。可没有正式指标,真正有能力的人,也不可能屈尊来中美电子研究所。一边是国家的铁饭碗,一边是不确定的未来,谁也不知道未来铁饭碗都会被打破,但在这个时代,敢用青春赌明天的总归是少数。就是在未来个体户赚大钱的时候,许多人嘴里羡慕着他们的收入,但还是留在国企里不敢轻易辞职。
但他们都没想到,郭逸铭把主意打到了那些退休研究人员身上。
八十年代是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
国家对外开放,一些以前严厉控制的领域开始慢慢放松,人们在面对不同思潮冲击时,思想陷入混乱。大批知青返城,找不到工作,整天呼朋引伴,游荡在街头。年轻人的热血冲动,对于前途的迷茫,打架斗殴成为常事。社会治安也急剧恶化,恶性事故频发。
为了让这些待业青年有事可做,国家绞尽脑汁。各个单位都实行了一对一的顶替制度,一个老职工退休,可以由其一个子女顶替工作岗位。
有些多子女的家庭,为了争夺一个顶替指标,抢得头破血流,兄弟姊妹反目成仇。
为了让子女顶替自己的岗位,很多双职工家庭都夫妻双双提前退休,为儿女腾出空位来。一时间,大批经验丰富的老职工、老技术人员,甚至是老科学家黯然离开他们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工作岗位。
有着这样一个庞大的人才群体,郭逸铭又哪里担心找不到人?
这些被迫退休的研究、技术人员、老工人,没有后顾之忧,要求不高,也不强求什么正式工指标,只要有一个能让他们发挥余热的地方,多赚几个钱补贴家用,他们就如愿以偿。他们工作了几十年,实践经验丰富,不需要岗前培训,来了就能用。老同志听话明事理,远比什么都不懂还好高骛远的年轻人好用。
舒雨菲的这份名单,就有数十个这样的退休科研工作者。
这些人大多是从材料应用所董老他们那里获得的。董老他们搞了一辈子科研工作,认识的行业内专家教授多如牛毛。同在一个领域,相互联系也频繁。通过他们介绍,郭逸铭很快就拥有了一份数十人的名单,都是这次在退休大潮中,为儿女做出了牺牲的老科学家、老技术人员。
北京是政治、经济、文化、科技中心,各行各业的科研工作者数不胜数,光是本市退休科研工作者的名单,就不下数千人。
这些人部分被原单位返聘,但赋闲在家的仍有千人以上,其中四十出头、年富力强的不在少数。
车到电子研究十三所,被门卫拦了下来,舒雨菲打开车门,朝守门大爷挥挥手:“黄大爷,您好,我们是来找陈教授的。”
“噢,是你啊!”
门卫黄大爷认出了这个跑了好几趟的小姑娘,“老陈刚从老家回来,你们就来了。先填一个来客登记表,还有工作证也登上,我这就通知所里。”
电子十三所是一家军工研究单位,老人很尽责地监督郭逸铭一行填了来客登记表,连司机都不例外,然后打电话请示了研究所领导。研究所方面早就知道他们来访。事实上,陈教授的情况,就是所里告诉董老的,所里的人事干部很快就热情迎了出来。
“陈教授在磁性材料研究方面很有见地,如果不是所里实在是人员膨胀,我是说什么也不放的。他家一共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和闺女都顶替了工作,老二和老三还在家待着。前些日子,街道办给他家老二介绍了个街道火柴厂的工作,他嫌丢人没去。老两口现在天天在家唉声叹气,为两个儿子的工作操碎了心。”
十三所人事处的处长将陈教授家的情况介绍得一清二楚。
“他爱人也是在十三所工作?”
“是啊,瞿大姐是真空室的操作员,她退了以后,新来的那个小姑娘比她差远了。年轻人本事差脾气还大,领导批评还要顶嘴。说实在的,这一批老研究员退了以后,年轻人根本就顶不起来,我们的研究工作也因此受到很大影响。可所里的经费实在紧张,勉强挤出点钱返聘几个老同志,但大多数人只能回家待着。”人事处长唉声叹气。
几人来到十三所家属宿舍,郭逸铭就皱起了眉头。
太寒酸了!
家属区的房子应该是很早建成,还是非常老旧的筒子楼,一块块红砖在岁月侵袭下变得斑驳黯淡。可以看到,有些墙面联接处的水泥已经风化脱落,砖头摇摇晃晃,有几个地方还是空的!
这整一个危楼!
楼道里黑漆漆的,灯泡只剩一个灯座,搬运蜂窝煤形成的煤渣落了一楼梯。从逼窄阴暗的楼梯走上去,楼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公用厕所散出的臭气聚而不散,薰得人头晕。一个单元,左右各有一个套间。但听人事处长介绍,这每一个套间,都挤进了三个家庭!
这就是为国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的科研工作者们,所住的地方,条件竟然如此恶劣。住在这样的危楼不说,还几家人共用一个套间,条件恶劣到怵目惊心。
郭逸铭不由感到鼻子一酸。
他们上到三楼到四楼之间,见一个老人拿着扫帚,正从楼上扫下来,将洒落在楼梯上的煤渣扫干净。
“陈教授!扫地呢?”人事处长向他打招呼道。
这就是陈教授?
陈教授穿着一件老旧但很干净的棉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有很多圈,应该是深度近视,看人和看东西的时候,习惯性地有个朝前倾的动作。
“啊,刚回来,买了蜂窝煤,掉了很多煤渣。”老人随口应道,他眼睛不好,向前倾看到是齐处长,表情立时有些惊慌,手里握着扫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惶恐地问道,“齐处长,您找我?是不是老大他们又有什么事?还是老二他们又去闹了?”
“没有没有,我是陪中美电子研究所的郭所长特意来拜访你。”齐处长笑着宽慰他,然后低声在郭逸铭身边说道,“陈教授的老大工作粗心大意,所里对他很不满意,他还闹着要所里解决他媳妇儿的工作。陈教授二儿子、三儿子也天天到所里闹,说要工作,又埋怨老人不该让幺女顶老妈的工作。家里整天闹得鸡犬不宁,两个老人都快被他几个子女逼疯了。”
郭逸铭感到喉头有些哽咽,他实在是想不到,一个业内闻名的老科学家,家里情况竟然窘顿到如此地步。
事实上,像陈教授家里这种情况,又何止发生在他一家。这栋搂住的科研工作者们,全国如陈教授家里这样情况的科研人员们,又何止千千万万?
家室不安,他们又怎么能安心工作?
物伤其类,其不哀乎?
郭逸铭也是一个材料学家,一个科研工作者,对于同行们的境遇,深深地感到无比同情。但他的能力也很有限,就像国家无力为所有科学家们提供好的工作生活条件一样,他也无力帮助所有人。他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一番心意。
要知道,这些人所掌握的知识和丰富的实践经验,都是国家宝贵的财富啊!
他绝不能任由这笔宝贵的财富,就此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