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着这稍稍回温的气氛,饭后在正殿的听雨阁里共赏雪景。
许是雪景太美,许是隐忍太久。玄天成心里最柔软的一角缓缓舒展开来,散落一地的回忆,恰如眼前的纷繁大雪:“如冰,我对不住你。”
冷如冰听闻玄天成突然说出的道歉,冰封多年的往事也有破冰的迹象。尽管她察觉到玄天成今日的不对劲,然而她还是没有多问什么:“皇上不需如此。”
“不,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明鲤。”
乍然听到明鲤这两个字,冷如冰的神色剧变。胸腔中霎时绽开一腔的酸楚,势不可挡:“你想说什么”
玄天成不是没料到冷如冰的反应,但是,他今日觉得自己忍到极限了:“没有人愿意听朕提起明鲤,没有人会认真感知得到我的疼痛,除了你,如冰。”玄天成望向远处的双眸深沉漠然,又蒙着凄绝,“二十五年了,竟已是过了那么久。”
国安七年,西北龙伯进犯,洛大将军一家六口人,除了洛明鲤,无一生还。
唯一幸存的洛明鲤莫名身中奇毒,虽尽力医治,然而此毒依然根植于他体内,未得根除。
当年京城第一神医雨师配出了一味药能做续命之用。然而有朝一日药力不再起作用时,洛明鲤便会死亡。
于是广招天下名医,最终从一女子那里得知了此奇毒名惊龙,天下间只有凤凰血能解此毒。
“你高估我了。”人如其名,冷如冰此刻确实冰冷如冰。
玄天成的心轻轻刺痛:“当年母后选了你入宫,我本可以推掉另选他人。然而因为妒忌,我拆散了你们。爱而不得最是苦楚,我想让明鲤也尝尝。如冰,对不起。”
往事难忘,冷如冰也跟随玄天成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你又何必如此。”
她和明鲤自小便认识,虽不及青梅竹马的情谊,然而也是熟络。当年洛家还是一个大家族,明鲤的爹和皇后洛书良的爹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情景。是宫里的宴会,她跟着娘亲进宫给太后娘娘庆寿。当时便看到站在太后娘娘前边一字排开的洛家的一众小公子小姐,打扮成庆寿童子,给太后娘娘呈上寿礼。
真是热闹。这是她当时对于他们的第一印象。
后来一起上了同一个学堂,才渐渐熟悉。
洛明鲤有四兄妹,他是老二。大哥洛明德,三妹洛明真,四弟洛明知。洛书良是当时首辅洛礼甫的独女。明鲤的爹爹洛礼义是洛礼甫的弟弟。
年少真心易许。
明鲤的姣好面容,善解人意,加之年龄相仿,冷如冰的心里不知不觉就放进了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年岁渐长,某日她发现,明鲤的身边多了个人的身影。虽是众兄妹一起玩,然而那人却只专注明鲤一人。敏感的少女心,最容易发现这种熟悉的气息——喜欢。
令她惊讶的是,明鲤对那人的态度,和任何人都不同。明鲤看向那人的眼神,虽谨慎隐藏,却也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相同的——喜欢。
可是,那个人也是男的啊。
她无法理解。
她不能理解。
她不要理解。
于是她故意捣乱,想尽办法掐灭那二人之间暗生的情絮。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明鲤眼里那个人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深刻。
她不知该如何办了。就在这时,最疼爱她的娘亲病逝了。
那段时间,明鲤带着明真总来看她,还带她去玩。而那个人的身影,在那段时间,再也看不见了。
后来,便听闻新皇登基。直到这时她才知道,那个人是之前的太子,如今的皇帝玄天成。
再后来,她发现明鲤似是有了心事。她直觉是关于玄天成的,但却不敢问。她怕问出了口,自己就再也不能找到理由和明鲤亲近了。
然而没过多久,洛礼义将军便举家迁往西北,自此,直到噩耗传来,她再也没能见过洛明鲤。
“明鲤,”放在心里多年的名字,此时说出口不免轻颤了起来,“他们去西北,是为何。”
“那日被母后发现我心悦明鲤,不日明鲤一家便迁往了西北。”说到这里玄天成的神色转往苦涩,“那时年幼,难以违抗母后。”在冷如冰面前,玄天成没有避讳自己喜欢明鲤,他一直知道她是知道的。
“大战之后,生还那人的生死,是你娶妃的条件么。”冷如冰第一次和玄天成说起往事。
当年太后选中她入宫为妃,她不是没有反抗。然而爹爹的一句以家国为重,便令她无法成全自己的心。
大婚进宫那日,玄天成喝醉了。床第之间那一声声温润的鲤儿,伴随着这个至尊的天子柔弱的眼泪,令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将她的一腔爱恋轻松浇灭。她不想承认,他们彼此真心相爱,尽管眼前的这个帝王从未知晓。
而她也不能告诉他,洛明鲤,已经死了。回来的,其实是洛明真。
他被骗了,可她不愿告诉他真相。不管是出自同情,还是报复。亦或是,为了死去的明鲤。
他们有了唯一一夜的夫妻之实。而玄冬祺,就是那夜怀上的,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第二日,玄天成悔不当初。沉默良久便和她达成了协议,此后再也没有越过界限一步。
除了在玄冬祺的成长里扮演着父亲的角色。
自从冬祺去了西北,除非宫里设宴她不得不出席,私下里便再也没有见过玄天成。
她终归是恨他的。
玄天成点头:“当时恰逢乌那提出要联姻亲,母后便顺理成章的提了条件。我若娶,便饶明鲤不死。只是后来,明鲤还是悄然走了。”有谁知晓当时他就想逃出宫去,天涯海角的追寻明鲤,“直到如今我还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何要走?待在京城待在我的身边就这么难以忍受吗?他果真是恨我入骨了,他那么珍爱你,而我却让你入了宫。”
明鲤心里的人是她?听来就酸涩刺耳:“你究竟是否爱他?爱到视他如命的程度了吗?为何你不去寻他?西北一去数年,你又是为何不带了他走?”冷如冰问出了一直不能释怀的问题。若你玄天成当初有胆量违背太后,有胆量放弃这大顺天下,明鲤怎会死?!
玄天成苦笑,久久的,才轻轻开口:“你说得对,是朕不敢。是朕屈服了。”
忽然听到玄天成以朕自称,冷如冰幡然醒悟过来,眼前这个人是大顺的帝王。
和之前以我自称时的感觉不同了,冷如冰想起了爹爹的那句家国为重。
她当初就这样妥协了。而玄天成……不知为何,冷如冰不想眼前这个人也就此屈服。尽管恨他入骨,尽管也觉得家国应是在儿女情长之前,然而她却还是隐隐希冀着,他能给明鲤幸福的。
可是,玄天成没能做到。而从明真被抬回来那刻起,他们都再没机会了。
“当年洛大人给朕下了死谏,若是朕扔下皇位去寻明鲤,他便让明鲤自尽。他们都在禁锢着朕的心。”烛火橙黄,然而也掩不住玄天成放在膝上的手骨节分明的青白,“后来朕被迫着娶了皇后,生下老五之后,朕发现了苦苦寻找多年的凤凰血找到了,就在老五身上。”玄天成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照着方子将玄玉好好养胖,让雨师调理他身体,教习他防身武艺,等待着年及十八的生辰子夜,躺在冰床上放出一生中唯一的一碗凤凰血。然后他的鲤儿就有救了。
奈何那年玄玉被掳走,音信全无。苦苦寻找至今才找到,而早已过了十八生辰的玄玉,已经不再拥有凤凰血。
幸好,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了一个秘密。
洛礼甫藏有一个带有凤凰血的孩子。并且借着职务之便将那家人迁往了南方。
他自然也假装不知道,但是这些年他也派了不少暗营的人去暗中护着。
想着孩子十八明鲤就会出现,他按捺住自己的耐心等啊等啊。
然而没曾想那孩子会随着今年上京的车队进京来了。
今年的除夕夜,便是那孩子凤凰血成之时。换言之,他的鲤儿将会回京了!
都在他的眼皮底下瞒着他,想来一时滋味复杂,竟难以自持。
冷如冰自是知道玄天成指的是洛书良的爹洛礼甫,当时能影响玄天成和洛明鲤的洛大人,也只有当时的首辅洛礼甫了。凤凰血的事她也是知道一些的。然而看着眼前倚在椅子里似是脆弱的玄天成,冷如冰是不习惯的。她不想看到这样的玄天成,她不想让自己连恨他的理由都没有。没有了怨恨,之后的岁月里,她该如何在这层层宫墙之中活下去:“皇上,天色渐晚,该回了。”
“如冰,你也不能原谅朕吗。”
“皇上,我不能。”
不能原谅你当初明知自己是太子,将会继承这天下,护不住明鲤却还是要去到明鲤心里。
不能原谅你的年少冲动,情不自禁。
不能原谅你的冷静自持,大局为重,天下为先。
最不能原谅的,是明鲤因你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