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雨滂沱。
不远处的天际悄无声息地闪现紫电，而后轰隆隆的惊雷一个接一个落下。骤雨被狂风挟持着，不由分说地砸了下来，打在山谷入口处的青翠竹叶上，劈啪作响。
“唰拉——”
一只半尺来长，通体素雅，唯独四爪留有鲜艳胭脂色的小银龙，动作敏捷地穿梭在葱郁竹林间。
随着雷声渐渐消弱，小银龙跳窜而引起竹叶抖动的窸窣声也慢慢停住了。
静谧无声地攀附在粗壮竹节上，小银龙借用竹叶巧妙地藏匿住身形，只露出半边玲珑小巧的龙角，和一动不动的藤黄竖瞳。
沈炼在等人。
数月前，正是闭关结婴的紧要关头，魔修沈炼被鱼跃龙门而化龙的雷劫劈没了肉身，元神不幸进入这条小银龙体内。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不想那化龙的九重雷劫，直接将界与界之间的界壁劈开道小口子，把沈炼从修真界扔到了隔壁花界。
那花界灵气极其稀薄，沈炼待了近两个月，别说巩固住刚晋入元婴期的境界，连被雷劫撩到点边的元婴都没修好，更遑论其他。
为了重返白玉京，沈炼顶着两界之间的阴阳罡风，一寸一寸地挪，挪到第八十一天，身上的龙鳞已经脱落大半，险些境界崩塌。
等他好不容易挤进那层看不见的界壁，回到修真界，更倒霉催的事情发生了——被阴阳罡风吹了整整八十一天后，他寄身的这条小银龙，或者说这条鲤鱼灵兽原本的灵智，渗进了他元婴。
元婴于修士而言，何其重要，现在却生生被一条鱼混了进来。
内视着隐没在乌黑元婴里的缕缕莹白色，沈炼怒极反笑。
身为魔修，他纵有无数清除灵智的阴毒手段，涉及到自己的元婴，也不得不投鼠忌器。
之后半年，沈炼遍寻秘法，在佛家的剥丝抽茧手亦失败收场后，走投无路的他，决定铤而走险，混入凌霜谷。
凌霜谷乃是凌霜君的洞府，说到这位凌霜君，不得不提他十分奇怪的道。
自太古时期至今，白玉京各类修士无数，以悟入道的有，以剑入道的有，以炼器入道的有，以符阵入道的有，以炼丹入道的也有，却从没出现过什么以药入道的。
以药入道，这道要怎么悟？对着天材地宝发呆？还是不停熬药试药？
若是凌霜君出现以前，谁要提到以药悟道四个字，指不定得被旁人的唾沫星子淹成何等模样，结果忽然有一天，这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成真了。
凌霜君，白玉京旷古奇闻的，第一位药修。
关于这位极其罕见的药修凌霜君，沈炼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八百年前凭空出世，师承来处成谜，现今已是晋入大乘期的巨擘。
这样的正道老祖，做魔修的沈炼按理应该要多远躲多远，这回反其道而行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
昔年魔尊六不孤走火入魔，元神不慎一分为二，为了将两半元神重新合二为一，特地炼制了涤魂塔。后来魔尊身死，涤魂塔几经转手，流落到传承千年的正统道修门派落霞宗。
三百年前，落霞宗的前任掌门，为报答凌霜君救命之恩，将涤魂塔当做谢礼之一主动赠予了凌霜君，此后这件专门用来处理一体两魂情况的上品灵器，便一直待在凌霜谷内。
潜入凌霜谷内，趁机偷走涤魂塔，把元婴内的莹白灵智剔除出去，再从小银龙的躯壳里脱身。这几件事，沈炼已经谋划许久。
至于失去寄身之所后怎么办……
堂堂元婴期的魔修，随便夺舍副修士身体不就行了？
总之，沈炼打定主意，誓死要从这条记忆只能保留七息的小银龙体内脱身。
沈炼耐心地等候着，没过多久，一行队伍从泥泞山道的那头转了过来。
只见这行人足有七八之数，全都不打伞，排成奇怪但颇有规律的队形，中间两人默不作声地抬着位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而雨水仿佛有意识般避开了他们周身，往旁边落去。
收敛住气息，沈炼盘在竹节上，一眼看出这是个便于多人赶路的避雨阵，而阵眼正是打头的老人。
老人鹤发童颜，身穿绣有落霞宗印记的玄青色长老袍，面貌清癯，神色沉着，只是霜白眉宇间难掩焦虑。
十日前，沈炼路过玉莲山，无意间听到落霞宗三长老首徒灵台被毁的传闻。
有道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凌霜君洞府找得焦头烂额的沈炼，悄悄附了缕神识在落霞宗内门弟子身上，而后顺理成章地探听到，束手无策的三长老准备向凌霜君求救的消息。
于是沈炼在落霞宗外潜伏两日，第三日日落时分，缀上了这行队伍的尾巴。
又是道虬结紫电闪过，落霞宗三长老在山谷入口处停住了脚步，他身后穿着内门弟子长袍的六人，随之收了步伐。
伸出已显老态的右手，三长老匆匆扫开石碑上得雨疯长的青苔，露出铁画银钩的草书。
借着转瞬即逝的昏昏闪电，三长老看清石碑上的字迹，不由明显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擦净手指，神色显露疲态的三长老，从腰间储物袋内取出象征身份的玉制命牌，珍而重之地贴在墓碑上方的空白处。覆着微弱灵力的命牌甫一贴近，便自发没入石碑，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多时，瓢泼夜雨声里，凭空掺进道脆生生的童音：“来者何人？”
落霞宗三长老敛了敛衣襟，朝着山谷入口的方向自报家门：“玉连山落霞宗何又，为劣徒灵台被毁之事，求见凌霜君。”
约莫是问三长老口中的凌霜君去了，过了会儿，童音才接着道：“凌霜君说若要救你徒弟，保他一身修为俱在，需重塑他灵台。只是此前你已耽搁不少时日，为今之计，唯有取你灵台换与他了。”
“丑话说在前头，”童音毫无停顿地继续道：“你没了灵台，修为不保，可就活不长了。”
落霞宗长老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境界困囿于元婴巅峰期，已有数百年止步不前，眼下差不多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就算不以命换命救徒弟，也没有太多时日了。
“命牌入碑，生死已抛。”落霞宗长老道，“何又心意已决，还请凌霜君施以援手。”
童音没有再接话，浓重夜色中，只能听见倾盆大雨的声音。
落霞宗的三长老何又，即使寿数将近，身姿仍旧如松挺拔。他站在石碑旁，松弛耷拉的眼皮下，稍显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山谷入口。
对于凌霜君是否会出手之事，何又并无十足把握。在来之前，他已听了足够多的关于白玉京仅此一位药修老祖的传言。
与大多数常年潜修的大乘修士相同，这位凌霜君幽居洞府，极少在外露面，若有人上门求救，便让座下药童引入谷内，偶有出门，亦十分低调，并不过分张扬。行事公道，对正道修士有求必应，从不欺凌弱小，是以他虽晋入大乘期不久，已引得附近一众二三等门派投入其下，在白玉京颇有声望。
然而何又知道，这位看似为人仗义的药修老祖，实际上却是个性情冷淡的人。说得好听性情冷淡，说得不好听是压根不近人情。
何又永远都记得，前任掌门陨落那日的情景。
“如果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不要去求凌霜君施救。”前任掌门死死地扣着何又的手腕，嘴里发出嗬哧的喘息声，“那位老祖根本不是看起来那样无欲无求，他……他……”
凌霜君怎样，何又不得而知，因为前掌门话还没说完，就已先殒身了。
想到此处，何又眼底罕见地流露出与身份不符的茫然来，若是白玉京还有其他人会嫁接灵台之术，他也不会跑这一趟，现下既已来了，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只要不殃及宗门，他都愿意接受。
这样想着，何又眸光复又重新坚定起来。
何又说完那句话，过了许久，谷内都没有动静传来。就在沈炼以为凌霜君拒绝救人，不肯开谷中禁制时，山谷入口处的雨幕忽然一阵荡漾。
雨帘宛如遭到轻拂，被迫汇成一路，斜斜顺着竹叶流下来。
被接二连三的硕大雨珠砸得龙角生疼，沈炼察觉到无形的灵力波动，不由无声无息地抬高上半身，做出随时可一跃而入的姿态来。
与此同时，松花色的身影逐渐在无雨的地方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