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珠暗惊,没想到驸马也得了天花,古往今来,死在天花之下的人不计其数,便是太医来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那位大娘叹了口气:“公主的命好苦啊,一次又一次地痛失亲人。”
一次又一次?长乐公主的母后和哥哥们不都好好儿的吗?何来一次又一次?华珠眨了眨眼,柔声问:“大娘,公主失去过哪些亲人?”
“乳母!”大娘拉长音调回了一句,“好像是三年前吧,也是得天花死的。公主那时可伤心了,还叫了一大堆太监宫女陪葬,幸亏我女儿没入公主府做事啊。”
“陪葬?竟有这种事?”另一名妇人脸色大变道,“我外甥女儿在公主府做厨娘啊,万一驸马死了,她会不会给驸马陪葬?”
大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好说,赶紧的,能想法子就把想法子把你外甥女儿弄出来吧!别等什么陪葬不陪葬了,公主府好多人感染天花,你外甥女儿未必逃得过啊。”
天花传染性极强,一个群体中只要有一人得了,其余人都面临感染的危险。
大夫人见华珠神色凝重,以为她担心天花会蔓延到自己身上,就宽慰道:“放心吧,公主府跟年府隔了几条街,怎么也传不到我们这儿来。而且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便已经得过天花了,就算你跟天花患者同吃一碗饭,都不会再有事。”
想到自己没得过天花,万一被传染怎么办?心里好发毛……
没了逛街的心情,大夫人携了华珠的手往回走。
半路,碰到了染千桦。
染千桦依旧是一袭黑色裘袍,骑在威风凛凛的赤翼上,孤傲如帝。她一出现,几乎是让路人不受控制地寂住。她习以为常,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径自在华珠跟前停下步子,冷冷地道:“我有事与年小姐商讨,借一步说话。”
大夫人自然不敢讲一个“不”字,反正也非头一回,比起上次直接拉了华珠上马,今儿能交代一句已算给了她天大面子。大夫人笑着吩咐道:“好生听染将军的话,不用急着回来。”
最后一句怎么听着好生熟悉?华珠挑了挑眉,被染千桦拉上了马背。
染千桦左臂搂着她,右手握紧缰绳,慢悠悠地叫赤翼往帝师府走去。
华珠今儿穿了一件粉红色芙蕖窄袖春裳、一条白色束腰罗裙,挽着单螺髻,簪一朵玳瑁花钿,一对白玉珠花,并一支黄玉兰花簪。
“簪子很漂亮。”染千桦淡淡地夸赞了一句。
“大奶奶送的。”怕染千桦不明白,又补充道,“我大表嫂,余诗诗。”
“我知道。它最初是我姑姑送给她的。”
染千桦的姑姑,便是染老夫人的女儿染如烟了。染如烟先嫁给襄阳侯府的余二爷,后面又跟余二爷和离。大夫人说是染如烟抛弃了余二爷。
“我姑姑是好人,她没做对不起襄阳侯的事。”
华珠一怔,有些云里雾里,染千桦刻意强调染如烟没做过对不起襄阳侯府的事,反过来就是大家都认为染如烟做过了。华珠又想起余老太君拼命挤兑染老夫人的狠劲儿,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很靠谱。但,余家和染家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染千桦为何要跟她解释?
疑惑不解地挑了挑眉,华珠轻声问:“将军的姑姑与余二爷和离后,又再嫁了吗?”
“嗯。”
“嫁到哪里去了?”
“福建。”
“啊,我也是福建的!”华珠小小地兴奋了一下,随即拍起了马匹,“将军的姑姑一定很漂亮吧?我练过她的字帖,都说见字如见人,能把字写得那么娟秀的女子,一定是一位绝代佳人。”
染千桦顿了顿,说道:“比太子妃还美。”
太子妃?华珠没见过新任太子妃,不知是哪家姑娘,但她对赫连笙的女人没兴趣,便跳过这一茬,问道:“将军的姑姑嫁的那么远,很少回门吧?”
“没回过门。”染千桦的声调很轻,听起来却觉悠远。
华珠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问:“为什么?”
“死了。”
话题进行到这里,华珠只能选择堪堪打住了。
临近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华珠抬手挡住眼睛,又听得染千桦淡淡问道:“案件进展如何?”
华珠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暂时没什么大的进展,只是推测颖萝是在你第一次上茅房时被人掉了包,第二次上茅房又给掉了回来。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女道士和莲儿?”
染千桦幽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愧疚,如果她离开颖萝,或者她离开时叫上颖萝跟她一起,是不是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敛起心头不适,她淡道:“如果前后两次为同一凶犯所为,那么应该不是她们。我如厕期间,一直有听到她们两个在厨房谈话,问早膳要做什么,她们不具备作案时机。”
跟他们猜的一样。华珠挑了挑眉,又试探地问:“你跟公主还有驸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话落,华珠明显感觉腰间一紧,染千桦的手臂几乎要把她拦腰勒断。华珠忙说道:“别误会,我无意冒犯。我只是在想,凶手很有可能是我们其中的某个人。但我仔细甄别了大家与公主的关系,又找不到谁有杀害颖萝的动机。女道士与颖萝无冤无仇,即便要招摇撞骗,也不至于顶着你报复的危险朝颖萝下毒手,除非她不要命了。然后是你、廖子承和我,我们三个就更没作案动机了。再然后是公主和驸马。将军如果希望颖萝一案早些大白于天下,最好不要隐瞒你们几人之间的恩怨。”
染千桦沉默。
华珠急了,蹙眉道:“尤其是公主,她的嫌疑很大。那晚,驸马和你在后院谈话,她一个人在房内,有没有可能是她用迷。药迷晕颖萝,再背走颖萝。藏在一个不被我们发现的地方,等一切做完,她又尖叫说有鬼,让我们相信她是无辜的,天快亮时,她又趁驸马熟睡以及你喝醒酒汤的功夫,把颖萝背回来?”
染千桦听完华珠的假设,心乱如麻,半响后,说道:“我跟她……的确有无法磨灭的隔阂。”
帝师府门口,赤翼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大门,约莫是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赤翼猛地掉转头,朝斜对面的巷子里发出一声凌厉的嘶吼。
染千桦拽紧缰绳顺势望去,就见一名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站在那里,毫不避讳地面向她,似乎……专程在等她。
染千桦下马,又把华珠抱下来,尔后对华珠道:“你先进去。”
华珠点头,去找廖子承。
刚走了几步,便被廖子承捂住嘴,“嘘——”,牵着她登上了一处有镂空雕栏的阁楼。透过窗棂子的缝隙,他们能隐约看到染千桦与黑衣男子的动静。加上今儿顺风,二人的谈话也若有若无地传到了耳朵里。
“你来做什么?”
男子撩起斗笠上的面纱,露出那张长满了红点、略显吓人的脸,并苦苦地哀求道:“千桦,我大概活不了了,这是我的报应,我对不起你,我活该接受这样的天谴。我死了,你就可以安心了。”
“你死不死,干我何事?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
“千桦,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不然那晚,你也不会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肯回答长乐的问题。”
华珠挑了挑眉,没想到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都是长乐公主写的,长乐公主到底什么意思?是想知晓染千桦的心,还是……故意灌醉染千桦?
染千桦冷冷地道:“你的话说完了?说完了就赶紧滚,我一刻也不想再见到你。”
陈轩哀求不停:“千桦,你遭的罪我赔给你,把自己的命赔给你,只求你在我死后,不要嫉恨长乐,她当初会那么做,也是出于对我的一份爱慕,她不清楚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你……你别再怪她了……”
染千桦看向自己的掌心,左手试着握拳,却怎么也握不紧。她摘掉左掌心的皮套,露出那道狰狞的刀疤,冷冷一笑:“你看到了吗,陈轩?我身上这样的伤口还有很多很多。这是我用我的愚蠢为你们伟大高尚的爱情付了帐!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你现在还来管我到底恨不恨谁?你没有资格!”
陈轩张大嘴,半响无言,眼底似有泪珠滚动,但又迟迟没落下来:“千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以你的武功……不会有事的……至少能撑到我赶回去……可是公主伤得太重,我……我其实有想过娶你,公主也答应接受你……千桦……别再怪罪长乐了……”
“够了陈轩!你真让我恶心!”
华珠扭过头,问廖子承:“他们干嘛了?”
廖子承的眸光微微一动,语气如常道:“十五年前,胡国跟北齐关系紧张,边境战祸频频,染老将军带领年仅十四的染千桦挥师东上,染千桦骁勇善战,砍了胡国数十名将领的脑袋,北齐完胜。但胡国表面上缴械投降,暗地里却掳走了十三岁的长乐公主。说,拿染千桦的人头来换,若十天后看不见染千桦的人,他们便杀掉长乐公主。太后不肯牺牲染千桦救自己的女儿,陈轩便孤身潜入敌营,想要把长乐公主救出来。染千桦恐他寡不敌众,就跟在后头保护他。等到了半路,二人遭遇埋伏。胡人让陈轩选一个人带走。”
“陈轩……选了长乐公主。”华珠捏紧了镂空窗棂子,眸色中渐渐多了一分凉意,为心爱的男人出生入死,紧要关头却被对方狠心抛弃。换做是她,她也一定不会原谅陈轩,“那些士兵……对染将军做了什么?”
刚问出口,华珠便后悔了。一群士兵,对着威风凛凛的敌国女战俘,又能……做什么?
“折磨。”廖子承轻描淡写地如是说,但他深邃如泊的眸子里分明溢出了点点慑人的寒芒,“后面她逃走了,那些人仍不放过她,她在胡国,躲躲藏藏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在一位贵人的帮助下回了北齐。”
华珠整个人都不好了,捂住胸口,转身扑进了廖子承怀里。
感受到她微微的颤抖,廖子承抱紧了她,温软的唇贴着她冷汗直冒的额头,轻轻说道:“我不会丢下你的,嗯?”
华珠是真的吓到了,前世她也曾听一些武将家族出身的后妃提起军营里如何对待敌军俘虏,尤其是不听话的俘虏。她情不自禁地想着,万一自己哪天也被敌人掳走,是不是也要被从头到脚折磨一遍……
“别胡思乱想。”廖子承掬起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吻了吻她软红的唇,“说了不会丢下你。”
华珠惊魂未定地抬眸,如清泉般动人的眼眸微微闪过一丝忐忑:“万一哪天来了个公主,你兴许就跟陈轩一样了。”
廖子承又加大了几分搂着她的力度,深邃的眼眸里似流转起情潮的漩涡,要将她一口吞噬:“那么年华珠,努力抓住我的心,让我离不开你。”
华珠睁大眼,定定地与他对视了良久,心里因为这句话,闪过千百种滋味。记得他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是畏惧婚姻的,虽不知他遭受过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他有如此悲观的想法。但她觉得,她愿意试一试。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但那是因为她嫁错了人。廖子承不是赫连笙,不会口蜜腹剑地算计她,但同时他告诉了她,年华珠,要得到我的心,要一直抓住我的心,你必须一直都付出努力。
会……很辛苦的吧?
跟农民伯伯种庄稼一样,不施肥、不除草、不悉心照料,长不出饱满健康的谷粒。
更何况,她想做这片农场唯一的女主人。
华珠深吸一口气,死过一次的人,还怕辛苦?若是能独占他一辈子,再多的辛苦也值得,不是吗?
“千桦!千桦!千桦你听我说……”陈轩上前,揪住了染千桦的胳膊,阻止染千桦策马离去。
染千桦随手拂开他满是红疹的手,骑着赤翼离开了巷子,瞧房间,应该是回了染家。
华珠问廖子承:“染将军走了,接下来怎么办?查谁?”
廖子承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暗涌:“好戏要登场了,流风,跟上。”
华珠挑了挑眉:“那我们呢?”
“去户部查公主府的人口资料。”
自从跟余斌打了一场官司,华珠就被资料给伤到了。眼下别说看,光听一听都觉膈应。不大想去,可又不甘心这么早回年府,神神叨叨了半天,仍旧跟他上了马车。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长乐公主从一个房舍内走出,想起驸马向染千桦求情的话,泪流满面。
……
天师雅居内,女道士盘腿而坐,将沏好的茶倒了一杯递到对面:“公主请慢用。”
长乐公主端起茶杯,毫无饮茶的心情,眨了眨微红的眼,问:“开个价吧,怎样才能救驸马?”
女道士微阖着眼,累极了似的,幽幽一叹:“我当初为你们种下了生机,但恶灵太厉害,只存活了一株,我救了他,便保不下你呀,公主。”
长乐公主捏住茶杯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如玉美丽的娇颜上浮现起极度哀痛的神色:“你不是天师吗?怎么连两条命都救不活?你是不是嫌我开的价不够高?夫人怎么样?我封你做一品夫人,享受万户侯待遇,世袭罔替。”
女道士淡淡一笑,似乎觉着长乐公主的话太过轻挑:“公主,我乃修行之人,无子无女,要那些俗物做什么?”
长乐公主的脸色一沉,瞪向她道:“别把自己讲的那么清高!你收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不是俗物是粪土不成?本公主警告你,救了,重重有赏;若救不活,你等着给我们陪葬!”
女道士闻言,非但没露出丝毫怯意,反而无畏地浅笑了起来:“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公主驸马有此大劫,乃曾种下恶因所致。我虽有心为二位化解劫难,但逆天而行……我恐怕要搭上自己的命啊。”
恐怕而已,又不是一定会。长乐公主在后宫长大,哪里还看不出是自己开的筹码不够高?长乐公主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本公主从不信什么因果!这世上,向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公主的母后做过北齐唯一的女帝,本公主乃天龙之女,天谴于本公主而言,根本是句笑话!天师还是直接开价吧,但凡我有的,绝不吝啬!”
女道士勾了勾唇角,悠悠地道:“我听说……公主的乳母曾经也得过天花,敢问她治好了吗?”
长乐公主的脸一白,不动声色道:“那时若能遇见天师,想必她老人家能够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
女道士意味不明地道:“她走得不孤单,公主不必伤怀。”
长乐公主冷冷一笑:“当然不孤单,我怎么可能让她孤孤单单地上路?”
女道士垂下眸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驸马用生命替公主挡了劫,公主若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天神,并与驸马双双成为信徒,天神会保佑你们的。”
最宝贵的东西……
长乐公主望向女道士,皱起了眉头。
*
户部的资料室内,华珠与廖子承泡在书海里,累得满头大汗。
“公主府的流动性太大了,好些被人牙子买进来,尚未记档便被打了出去。还有管事们想多捞点儿油水,不走公中,直接开私账的,亦无记录。”华珠不明白,廖子承找从公主府出去或死去的人口记录做什么。
廖子承如玉的指尖挑开一页档案,看了看,眼睛一亮:“我想,案子应该很快就能破了。”
华珠不解地看着他,又听得他道:“走,去现场再勘察一次。”
二人与七宝再次来到河边,索桥已经修好,看上起比之前的更为结实。廖子承背着华珠过了桥,放下华珠后,他将下摆扎在腰间,顺着山坡跳下。
“你要干什么?”华珠望着湍急的河水,仿佛一不小心便要将他卷入浪花中,不由地焦急地问。
“工部的那些人最爱偷工减料,能做七成一定只做三成。修完桥,该清理的垃圾也不会清理得很干净。”说着,廖子承捡起一根树枝在草丛里和泥土里拨了拨,最后寻到一截生锈的铁链,随即对着华珠道,“两端齐整,是被工具砍的。好了,此案告破,可以叫你父亲来结案了。”
“此案告破?我不明白啊,凶手呢?”华珠站在岸上,大喊。
廖子承拉了拉手中的铁链,淡道:“路上跟你解释,凶手很快就会到了。七宝,你去把人叫来。”
……
长乐公主回了一趟公主府,再返回天师雅居时把一个桃木盒子递到女道士手中,肉痛地说道:“现在你可以帮助我们了?”
女道士打开盒子瞟了一眼,淡淡一笑:“公主为了驸马,连梅庄地图都肯让出,这份情谊,连天神都会感动的。公主放心,只要你们喝了我的符水,灾难疾病全都会烟消云散的。驸马的符水我也准备好了,你带回去给驸马喝即刻。”
长乐公主端起一碗烧过符的清水,阖上眸子,仰头,一口灌了进去。
嘭!
门陡然被踹开,流风如飓风般闪到长乐公主面前,打翻了她手里的碗。
长乐公主与女道士齐齐变了脸色,长乐公主眸色一厉,驳斥道:“敢对本公主大不敬,你有几颗脑袋?”
“我们有几颗脑袋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你只有一颗。”伴随着一道冷冷的声音,廖子承跨入房内,身后跟着华珠,染千桦和年政远。
女道士不动声色地把盒子收入袖中,随即缓缓抬眸,望向他们语气如常道:“几位贵人上门,不知所为何事?”
廖子承淡淡的眸光掠过她头顶,投向斜对面的纱橱:“驸马,出来吧。”
长乐公主又是一惊,驸马在里头?
年政远拉了拉华珠的小手,低低地道:“女儿啊,案子真的可以完结了?我没看见凶手哇。”
华珠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悄声道:“父亲你放心吧,凶手的把戏我已经全部看穿了,马上给你解答。”
染千桦见纱橱没有动静,挥掌将纱橱震成了碎片,一张满是红点的脸映入了众人眼帘。
长乐公主腾的一下站起身,瞪大眸子道:“驸马,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能吹风的!”
陈轩一时无言,神情复杂。
长乐公主潋滟的眸光微微一动,有了泪意:“你担心我是不是?”
华珠想掰开长乐公主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她向女道士献梅庄地图时驸马躲在纱橱后,她难道不觉得太巧合了些?竟告诉驸马不能吹风,还问驸马是不是担心她。
是啊,驸马可不担心她?担心她不交出梅庄地图。
染千桦目光凛凛地盯着陈轩,似是头一回认识他,眼底全是陌生与警惕:“我早该知道,十五年前你能为了名利抛下我,十五年后你也可以为了梅庄地图算计公主。你这个男人,原本就是没有心的。”
陈轩的表情一瞬变得难看了起来,他俊逸的脸仿若笼了一层阴郁的雾霾,连语气也沉了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又看向廖子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廖子承淡淡地道:“发现颖萝尸体的那天。”
“那么快……”陈轩苦笑。
染千桦冷冷地看向了陈轩。
陈轩面色阴郁,再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
廖子承在屋里踱了几步,面无表情道:“从头说起吧,这个故事很长,我建议大家坐下来慢慢听。”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染千桦率先坐下,华珠等人也纷纷落座了。
“时间最早应该追溯到三年前,我暂时先说本案的确切开始时间。时间始于三月二十九号,年小姐与年府女眷应邀至行宫赏花。那天,驸马你做了两件事,一,安排天师在去往行宫的必经之路摆摊;二,算准时机,与公主恰好出现在年小姐被你坑骗之后。由于那条路也是去帝师府的必经之路,染将军与颖萝每日都来帝师府,她们也势必会出现。
我想,在你进行这个计划之前,一定对我和年小姐做了充分的调查,你知道怎样引起年小姐的好奇心,又怎样激起她的叛逆。于是,你让天师跟年小姐来了一场赌局。你用障眼法迷惑了年小姐,又用类似的手段诅咒了颖萝和染将军。”
言及此处,廖子承从宽袖里拿出一个小荷包,蘸了杯中的茶水,用力一握,一滩血水溅了出来!
众人一惊,好端端的荷包怎么会流血?
华珠将嫣红的荷包放在了桌上,对女道士说道:“这就是你吓唬颖萝的手段,你在桌面上涂了姜黄粉,颖萝双手拍过桌面,掌心自然沾了一些,随即你把掺了碱的茶水弄在杯子外壁,不论是颖萝主动端茶杯泼你,还是你刻意打翻茶杯泼颖萝,都能让姜黄与碱水产生血水的视觉效果。”
众人顿悟,原来颖萝手中的血水是这么来的。
华珠又道:“你染将军下的诅咒,一开始我以为是指她的某个重要物件,现在才知你指的是颖萝。”
我看见恶灵在你头顶,会夺去你最宝贵的东西,赠你一句话——千里故人重逢,血光之灾灭顶。
华珠清冷的目光一扫,蹙眉道:“天师的诅咒成功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注意,我们迫不及待地上门,刚好次日天气不佳,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值得一提的是,你事先与公主提了西山温泉,引起公主的兴趣,在温泉山庄留宿了一晚。第二天,也就是我们找上天师的那天,你与公主打道回府,过桥时,趁公主不注意,砍断了铁索,并谎称是被暴雨冲毁了。
如此,我们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你非常清楚公主的习性,笃定了公主会觉无聊,不管公主要不要叫我献艺,你都能引导公主玩那个抓阄的游戏。一个游戏而已,无伤大雅,我们不会拒绝公主。
你除了了解公主之外,也很了解染将军,你知道公主会问什么样的问题,也知道那些问题一定能难倒染将军。借着这个游戏,你顺利把她灌醉了。然后一直听着房里的动静,等她起夜,你便出来与她交谈,分散她的注意。”
年政远目瞪口呆,用手掩住嘴,压低了音量道:“不是吧,女儿,凶手是驸马?”
华珠摇头:“不是。”
年政远更一头雾水了,染将军的意思很明显,驸马算计了公主,但女儿又说杀死颖萝的凶手不是驸马?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华珠看向女道士,正色说道:“我们曾经认为,杀死颖萝的凶手必是我们其中的一个,也认为抛尸地点就在附近的某一处。实际上,这两种猜测全都错误,将我们引入了差点儿走不出的迷途。”
女道士冷冷一笑:“我不明白年小姐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没有杀人,年小姐别想把脏水泼到我头上。”
华珠神色一肃,说道:“律法中关于凶犯的定义可不是没有直接动手便能免罪的,颖萝一事你虽未亲自动手,但你与凶手里应外合,又与驸马勾结,精心布了一场杀局,等着我们往里跳。你的所作所为,在律法上已经构成了犯罪!”
女道士淡淡地牵了牵唇角,慢悠悠地道:“你说我与凶手里应外合,敢问证据?”
华珠从宽袖里拿出一张纸,丢在了女道士桌上:“七宝,把人带进来!”
“好嘞!”七宝在院子里应了一声,随即捆绑着一名五旬老伯进入了房内,这名老伯,正是帮他们渡河的陈大贵。陈大贵神色复杂地望了望一屋子人,目光掠过女道士时稍稍一滞,随即,他低下了头。
女道士的眼底却是遽然闪过一丝慌乱,连身形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华珠扬起食指,看向陈轩蹙眉道:“陈大贵不会武功,要背走颖萝,势必会弄出动静。我们都喝了点儿酒,警惕性降低,不容易发觉。可染将军早在军中练就了一身睡梦中也能听到动静的本领,所以你故意等在恭房外,与染将军谈及陈年往事,一方面是拖延染将军回房的时间,另一方面,分散染将军的注意。”
陈轩的眼皮子动了动:“颖萝有武功,陈大贵没那么容易近她的身,而不近她的身,便下不了迷药,更遑论把她背走了。”
“陈大贵不可以,你却可以!”华珠眸色一厉,心中暗叹,廖子承瞒得真深,一直到刚刚才把所有线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哦?我几时给颖萝下药了?”
“小黑屋。”
陈轩的脸色一变,又听得少女清亮的嗓音在室内徐徐响起:“白天,女道士故意跟我们讲了小黑屋的禁忌,颖萝心性叛逆,越是不能做的事便越是想做。有染千桦拘着她,她尚且不敢造次。晚上,陈大贵躲在后山学了几声猫叫,将颖萝成功吸引到后院,恰逢染千桦不在,颖萝起了一探小黑屋的心思。她进去了,门关上了,片刻后,你来了。你的出现合情合理,因为公主跟颖萝一样讨厌猫,便叫你来驱赶。正因为如此,我们谁都没怀疑到你头上,包括颖萝。你在灯笼的灯油里放了迷药,颖萝提着灯笼四下寻找偷袭她的恶灵,顺便将迷药吸入肺腑。半夜,趁染将军去如厕,陈大贵背走昏迷不醒的颖萝,再叫莲儿假扮颖萝躺在被子里。天亮时分,他再把颖萝背回来。莲儿迅速跑到小厨房,与女道士一起做早膳。”
长乐公主的脸都绿了:“驸马……你……你怎么可以利用我?”
陈轩朝长乐公主抱歉一笑,又低垂着眉眼问道:“你们找遍了附近也没找到冰窖或地道,不是吗?我们装神弄鬼而已,并未杀死颖萝,颖萝是恶灵杀死的。”
“你的狡辩没有意义了,驸马。”华珠摇了摇头,看向陈大贵道,“那日,我们带着颖萝的尸体渡河,我在你船舱里摔了一跤,有着棚子的船舱本该干燥,可地面全是水渍。那里,就是你搬来冰块,把颖萝被冻死的地方吧?”
陈大贵的嘴角抽了抽,不答话。但这副表情,已经藏不住他的做贼心虚了。
“啊,你们……你们两个不是死敌吗?”年政远走到陈大贵跟前,指着女道士问,“她抢了你生意,你砸过她摊子,都是假的吗?”
陈大贵咬紧牙关,依然不答。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反正你们两个都嘴硬。”华珠不声不响地拾起丢在女道士桌上的一纸档案,念道,“陈晓月,女,十五岁,七月入公主府为婢,十一月殁。死因,天花。内幕,为邢夫人陪葬。”
邢夫人,公主的乳娘。
年政远瞪了瞪眼睛,又指着陈大贵道:“陈大贵,陈晓月,啊,你们……你们是父女?”
一缕青丝被风儿吹下,华珠随手一挽,用簪子定住,容色不变道:“不止他们是父女,天师与陈晓月还是母女,我没说错吧,陈夫人?”
此话一出,长乐公主与染千桦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之色,她们一直以为天师乃修行中人,未曾婚配。
华珠又道:“陈夫人你三年前的确得了天花,但你没有死掉,死的是你在公主府当差的女儿,为了给女儿报仇,你便想了一个伪装成天师的法子。你的丈夫是茅山道士,你学了他本领。不过在回京之前,你找人学了易容术,只是依旧担心被人看出破绽,于是你丈夫故意到你摊前挑衅,又打又骂又喊杀,这样一来,即便容貌上有一两分酷似从前的你,也不会有街坊邻居认为你是他过世的妻子。”
颖萝仅仅是骂了她几句便被她定义为对天神不敬,陈大贵不知砸了她多少回摊,她却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可惜当时她只顾着拆穿她把戏,竟忽略了这一重要疑点。
“公主府对外宣称陈晓月是得了天花,实际要她为邢夫人殉葬。你们跑去公主府求情,公主府的侍卫打瞎了陈大贵的一只眼睛。你儿子便想把妹妹偷出来,结果被侍卫活活打死。”华珠不夹杂任何情绪色彩地分析完,胸口仿若堵了一块大石,呼吸不畅。
这世上,总有些游走在全是巅峰的人,自认为能将所有人鱼肉与股掌之间,比如赫连笙,比如长乐公主。可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眼中蚂蚁一般的存在,一旦发起狠来,也能给他们雷霆一击。不是有钱人就一定比穷人聪明,他们不缺乏智慧、手段、心计。夹缝中生存,赋予了他们非比寻常的坚韧。这些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天之骄子(女),又怎么会懂?
“颖萝呢?我的颖萝又怎么碍着你了?”染千桦双目如炬地问向女道士。
女道士垂下眸子,眼底有泪水一点一点地流了下来:“年小姐有一点说错了,我儿子不是被公主府的侍卫活活打死的,他们将他打成重伤,丢出了公主府。他本来可以活着等我们敢去救他,可是一个狂傲无比的小姑娘,嫌他跌跌撞撞挡了她的路,一鞭子抽开他……他就那么死掉了……我看得很清楚,一个有着蜜色肌肤,容颜精致的小姑娘,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那一鞭抽中了我儿子的脑袋。我儿子愣在那里,仿佛被点了穴一般,然后直直倒下,看向远在人潮后的我,再也爬不起来……”
染千桦撇过了脸。
陈大贵紧抿着唇,落下豆大的泪。
女道士于泪光中露出一点笑怅然的来:“我每晚做梦,都能梦见那一天的情景,阳光特别灿烂,集市特别繁华,周围的商贩与路人笑得特别开心,只有我儿子,在冰冷的地面上,死不瞑目!”
她又看向众人,捶着自己的胸口道:“我们是穷!我们是没权没势!但我们不贱!染将军、长乐公主,好,衙门都不敢接替我们讨回公道,那我们就自行讨回公道!”
长乐公主后退几步,满眼惊悚道:“疯子!你简直是个疯子!我是公主,你们是贱民,竟敢要我给你女儿抵命!不知所谓!”
女道士哈哈大笑了起来:“想算计你的不只我一个啊,尊敬的公主殿下!你最爱的夫君,才是这场杀局的精心策划者!没有他帮忙,我入不了公主府,带不进天花病毒,更骗不到你手中的梅庄地图啊!”
长乐公主不可置信地颤声道:“驸马……你……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她是骗人的!你没有算计我,没有骗我地图,全都是她一人所为!”
陈轩垂眸,半响无言,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蘸了茶水在脸上轻轻一擦,红点没了。
“你……你装病!”长乐公主呆怔了,脑海里像有晴天霹雳炸响,一道接一道,轰得她肝胆俱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明明很爱我的,你对我那么好……”
女道士扬了扬宽袖中的盒子,“得梅庄者得天下,你夫君为了天下,可是连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妻子都能算计!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公主吗?怎么连个男人的心都得不到?”
“你……你个疯婆子,把地图还给我!”长乐公主咆哮着冲向女道士,女道士却反手一推,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速打开盒子,把里面的地图丢进了火盆了。
“不要!”
“不要!”
陈轩与长乐公主同时叫出了声,同时操起一杯水,泼向熊熊燃烧的火苗。
可惜晚了一步,梅庄地图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华珠的眸光一凉,暗觉不妙。
果然,女道士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对陈轩冷声道:“你这种先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再算计痴心娇妻的男人,我其实发自内心地瞧不起!带着你的*,见鬼去吧!”
语毕,又笑着看向陈大贵泪流满面道:“相公,对不起,没能保住你……来生……来生我再为你生儿育女。”
语毕,一股黑血自唇角流下,她的身形直直倒下,脑袋磕在铺了大理石的桌角,鲜血混着脑浆冒了出来。
呼吸与心跳骤然停止,眼睛却始终盯着陈大贵的方向。
陈大贵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断了绑在胳膊上的绳索,踉跄着步子扑倒在地,将死不瞑目的妻子抱在怀中:“大仇得报了,我们两个也能安心上路了。你等我,我这就来陪你了。”
哭着说完,陈大贵低头,将她唇角的黑血舔舐干净……
日暮,苍穹落余辉,洒在丛林花间,也洒在二人斑白的鬓间。
此案告破,凶手伏诛。
年政远的情绪却怎么也高涨不起来。
他看了一眼嚣张跋扈的公主,如果太后能少溺爱她一点,是否她的骄纵便能少一点?
又看了一眼神色落寞的染千桦,如果她不止教导颖萝杀人,也教导颖萝救人,悲剧是否可以避免?
最后看了一眼茫然挫败的陈轩,比了个手势,正色道:“陈驸马,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