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这一通下凡惹出来的琐事,搅得神灵焦头烂额。
贺云辞虽然是个半人半狐,可他自幼随宫中乳母宿居,又由周帝亲自教养长大,对这些志怪异事也全然未放至心间度量。
偶尔意外自铜镜中,窥见头顶骤然一闪而逝的雪白耳尖,贺云辞也只当是平日太过繁忙,才致使自个儿一时眼花,由此并未生出一丝一毫的惊疑。
且说那肆意妄为的神灵,自从寻出被狐仙藏在人间的贺云辞后,望着东宫主位上那个正襟危坐、才华气度皆不输周帝的少年储君,她心中越发觉得不是个滋味。
她忘却当初逼狐仙下凡,私自篡改凡人命格已是触犯天条之举。
只偏执以为自己痛遭属下背叛,乃是偌大仙界中最无颜面的神女。
被周帝曾经无意亵渎讽刺的愤怒,间或掺杂着怨愤与嫉妒,渐渐升腾变浓。她难以压下心头这点委屈,索性暗中从冥界觅来贺云辞的生辰八字。
神女借着这八字指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以魂灯偷得贺云辞一段魂魄。
她将这段偷来的魂魄放入灯盏中焚烧,贺云辞三魂七魄伤了一魂,身子难御邪肆侵袭,故而贺云辞少时,常常高烧不断,好几次险些一命呜呼死在东宫。
正是在这段日子里,贺云辞突然发觉自己与旁人着实有些异样之处。
赵皇后死后,屡次托梦于周帝,指点他如何处理政事,告知他周朝哪处又有了旱情暴动,多年下来,从未出过差错。
周帝怀念亡妻往日音容笑貌,尽管能与爱妻在梦中一聚,可终归还是阴阳相隔。他由此信奉鬼神、大兴庙宇,虔诚之至,将情思全数寄托在,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鬼神上。
贺云辞受周帝熏陶,亦对鬼神之说略知一二。
随着年岁增长,他身上那些不寻常之处,变得愈加明显。
那对雪白挺立,宛如狐耳的耳尖从最初的一闪即逝,已明目张胆立在他头顶两侧,一留就是数个时辰。
他素来整齐洁白的皓齿,竟随之生出两颗尖利獠牙,牙尖抵在他下唇里,磨得贺云辞双唇生疼。
更有甚者,他甚至能随心所欲于高耸宫墙上任意翻飞,脚尖使力一点,便能疾行出百来丈距离。
贺云辞翻遍赵皇后生前遗留下来的手札,聪慧敦敏如他,瞬间就将赵皇后下凡的前因后果,及他自己的身世,拼凑出了个七七八八。
周朝信奉佛祖神灵,却从未有人会对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生有恻隐之心。
朝中不服他之人大有人在,若他狐妖身份一旦泄露,莫说周朝百姓,就是周帝和赵氏,亦不会对他心慈手软。
世人向来视妖怪为洪水猛兽,只因前人撰写的话本中,通常宣扬妖们大多心狠手辣,不通人情。越是皮囊美艳的妖,心思便会更为刻度。
食人精血、剖挖人心、剥人面皮……那些宿在话本子里的妖怪们,可谓是穷凶极恶、恶贯满盈。
贺云辞于此事上极其自卑,众生最为下等的就是妖,何况他又是妖中最不遭人待见的狐妖。
哪怕有朝一日奉旨娶了梁子嫣为正妃,贺云辞碍于人妖殊途,亦不会动她分毫。
与其断送掉一个豆蔻少女的一生,他倒不如绝了她的欲.念,放她退婚嫁与心上人。
自打知晓自己不同寻常的身世后,贺云辞渐渐不与外人来往,除去每日上朝以及接见朝臣拜见,他干脆利落地以“体弱多病,不能见风”一由,闭门不出。
梁子嫣对那一心除妖的骆知寒动了心思,也多番帮他留意宫中妖肆。
神女动用私刑篡改人皇命格一事,终被天庭得知。
此举论罪当诛,天帝大手一挥,命天兵天将将她捆在诛仙柱上,雷公电母引下六六三十六道天雷天火,顷刻焚化她的元神。
神女宫树倒猢狲散,一众仙侍急急忙忙抢夺神女殿中珍宝,趁乱收拾好细软,慌不择路逃出去另寻良主。
这些仙侍里,有一名出自涂山氏,闺名唤作九歌,原先就住在湘水的女狐。
她祖上曾出过一个帝后常曦,但落到他们这一支上,身份地位与一般狐仙无异。
九歌几年前化出原形在湘水边洗漱嬉闹时,方垂下一头青黛远山的发丝,陡然被路过湘水的神女一声不吭绑了回去。
九歌爹娘早已逝去多年,家中仅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亲妹妹,神女因狐仙那桩事,自此与狐族结下梁子,凡见着狐族之人,就算不扒了他们的皮,也要抽去几截狐骨算作惩戒。
九歌在神女宫中,忍辱负重做了几年婢女,如今神女一夕魂飞魄散,她不愿再做些伺候人的差事,与几个姐妹结伴逃回湘水。
数年未见,九歌始归家中,才得知她那胞妹九歆早就躲去人界避难,于是草草收拾一番,带上从神女那处得来的钱财,转去人界投奔九歆。
九歆出身狐族,虽与贺云辞之母赵皇后并非出自一族,周身气韵和一双眼睛却像极了赵皇后。
周帝微服出巡江南,意外自画舫里偶遇九歆。
九歆一身舞技从前还是从九歌那里学来的,加之狐族天生媚态风流,她身段曼妙细软,抿唇翘指挥动水红绸缎作盘上舞,湖面花絮四处泼洒,美人撩人细绵无声。
周帝将她视作赵皇后转世,不顾太后阻拦,将其带回宫中封为美人。
九歌沾了九歆的光,周帝爱屋及乌,特意为她辟出一座楼阁,又按照礼节赏赐她一个端容县主的名号。
原世界里,身为原女主的九歌,与贺云辞同出狐族,自然关系匪浅。
贺云辞守着东宫孤独了大半生,他始终在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妖这一点上纠结抑郁,困顿之余,恍然在人世遇见与他同病相怜、同遭神女算计的九歌,一颗心也就此沉沦下去。
贺云辞本是温润如玉的性子,对于九歌的请求,向来有求必应。即使她后来提着骆知寒用以诛妖的桃木剑,恳求他斩下一尾替骆知寒渡劫时,他也默然忍痛亲自割下一尾,递到她手上。
神女一朝灰飞烟灭,享她荫蔽多年的骆知寒,则又回到从前那个平庸样子。
没有神女梦中泄露天机,他充其量就是个半吊子天师,修为不足以支撑神女赐给他的术法,只得整日敷衍了事。
他为寻求通天之法,屡次冒死捉妖,也顺手救下被妖物围困欺辱的九歌。
骆知寒一身三脚猫功夫,何以能驱赶这些青面獠牙的妖物,之所以那些妖物四下逃窜躲命,均是由于贺云辞赠给九歌保命的那枚平安扣。
玄光寺里的平安扣用来护身最是灵验,贺云辞忍受被佛火烤灼全身的痛楚,诚心以储君尊位求来这枚平安扣,以狐血化去佛家印咒,转手送给九歌。
他一心一意纵着这个令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至情至爱的姑娘,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央求他出手为她与骆知寒牵线,贺云辞从未开口拒绝。
他的母后本是九尾狐仙,却为了父皇甘愿背主弃命,拼死也要护得他一世周全。
贺云辞所能为他的狐狸姑娘做的,便是在宫中护她不被人羞辱差遣,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吃尽伺候人的苦。
骆知寒神识不比从前灵光,为不令百姓察觉他法力几乎全失,他应允梁子嫣的请求,辞去国师官职娶她为妻。
九歌得知此事犹如五雷轰顶,她几乎站不住脚跟,迫不及待领着九歆前去骆府讨要说法。
梁子嫣性子好强,怎会任由她们这对自作多情的姐妹合伙欺负,一番话刺得二人羞愤欲死。
九歆冲动下伤了梁子嫣性命,她使出百般力气也没能救活她,只得打算将罪责全部推给骆府。
郡主死在新婚夫君的宅院中,若传出去,以太后宠爱梁子嫣的程度,必不会轻易放过骆知寒。
九歌无奈之下,哭哭啼啼又恳求贺云辞相救。
她仅是一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花狸,而贺云辞则是身负九条命的九尾白狐。上次摘了他一根尾巴,这次再摘一根,还能留给他七根。
贺云辞失去一条尾巴只是虚弱几日,而骆知寒若无人相助,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死到临头。
贺云辞一言不发又割下一条给她,看着狐狸姑娘抱着尾巴远去的背影,他喷出一口血,终是含笑抹去。
九歆在宫里摸爬滚打甚久,也比九歌多长出一个心眼,趁梁子嫣即将回魂的时机,捏诀消除她片刻前的记忆。
梁子嫣被这对姐妹和骆知寒耍得团团转,她嫁给骆知寒还未生下长子,骆母就以无子为由,允诺骆知寒纳了九歌进门。
许是狐狸大多能生养,九歌嫁进来刚刚过了半年,就替骆知寒生下一双儿女。
人妖乃是殊途,倘使不顾天意逆天厮守,纵然骆知寒与九歌二人安然无恙,他们二人的子嗣亦会遭受天谴。
骆家一双庶子庶女活不过一年,赶着一个初寒拂晓时辰早夭。
九歌抱着儿女尸首哭得肝肠寸断,自江南巡视回京的贺云辞亲自登门安抚,九歌却红着眼睛恳求他再施舍两条尾巴。
偏偏贺云辞剜割狐尾的景象被骆知寒意外窥见,他躺在榻上琢磨了一夜,左右想着他威势已大不如前,他与九歌乃是天定良缘,即便她多有隐瞒,也无关紧要。
可周朝未来君主竟是个生着九条尾巴的妖中之妖,如不将贺云辞狐妖的身份公诸于众,怎对得起那些为他大兴土木的百姓?
是故骆知寒公然借神明之口,信誓旦旦言说贺云辞乃是千年狐妖托生的煞星,妖与人势不两立,为避免太子报复,必须尽早斩草除根。
原世界的最后,百姓不堪骆知寒鼓动,提议活活烧死贺云辞示众。
而谢嫣眼下降落的时点,正是骆知寒受神女点拨,算出宫中藏有浓重妖气。
贺云辞今日亦被太后邀来玄光寺,与主持辩驳佛法。
自被削去仙籍,堕落成妖后,他禁不住寺中禅光,寻个借口前往后山透气,不料竟化出原形,中了骆知寒布下的陷阱,带伤逃至寺中。
因此谢嫣随手捡的这只狐狸,正是原男二贺云辞本尊无疑。
谢嫣关闭系统面板,正要撑着软榻起身,鼻尖却莫名吸入一股幽淡馨香。
耳边传来翻动软垫的窸窣声响,她按住昏昏沉沉的脑袋,体力不支又倒了下去。
眼前霎时弥漫着浓白雾气,雾气绕指缓缓流动。
热闹花簇随风摇动,她踩上布满苔痕御路踏跺,轻松自如在侍女的搀扶下,披着蓑衣翻上谢府屋顶。
掌下混着雪沙的黛瓦纹路模糊而黯淡,谢嫣拨开几枚窄薄青瓦,借着屋内光晕,目不转睛俯视正堂内,谢家本家前来议亲的贵客。
贵客修韧如青竹的手捧着茶水抿了口,似是喝不惯手中粗茶,他即刻又姿态端雅轻轻放下,语气透着三分矜柔与三分锐利:“嫣小姐是家主命定之妻,绝不可换做他人嫁入本家。”
许氏暗暗咬碎一口银牙,面上却一派和气与谄媚:“自然以家主为重。”
贵客了然地笑了笑,半晌却再无下言。
他轻叩拇指指节,忽而若有所觉仰头直视趴在梁上偷窥的谢嫣,嘴角一绽晕出毫不诧异的笑容。
他未与谢辉夫妇二人点破,只端起茶杯遮住半张脸,那脸朦朦胧胧间,竟愈发与谢医生神似,殷红嘴唇隔着袅袅茶雾冲她动了动。
“不冷么?”
平白伸出一只手将谢嫣用力从屋脊推了下去,谢嫣一个挺身利落爬起时,蔓朱扯住她袖口道:“太子殿下的座驾就在山脚下,郡主可要与他说个清楚?”
谢嫣下意识回眸望去,果间圈椅里那只狐狸不见了踪迹,只余下一件短褂和软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plum.和半杯清茶宝宝的地雷╭(╯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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