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的香气袅袅的飘着,范崇实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连连叫着:“好茶好茶,色泽翠绿,条索分明,都是一芽一叶,在川中难得能喝到这么好的西湖龙井。”
“范老弟不亏是做过大官的,有眼力,正经的明前龙井。托了何小姐的福,咱们哥俩才能喝到这江浙来的好茶。”
“陈爷说笑了,都是管妈妈的宝贝,知言也不过借花献佛罢了。都说宝剑赠英雄,我想这好茶也该配名士罢。”何知言说着,取过杯子,抿了一口——她为了保护嗓子,却并不喝茶,只在杯子里放着几瓣玫瑰花。
原来这花老四为了笼络川中权贵,不但这屋子富丽堂皇,就是吃用,也是极尽豪华之能事。555牌的香烟;酒除了茅台,还有白兰地;洞庭的枇杷、吐鲁番的葡萄。似乎只有如此才对得起温柔乡、销金窟的名头。
张晓初没做过大官,自然不太懂茶,往常那些附庸风雅的乡绅,也常请他品什么“好茶”,在他看来,全无分别。好在他虽不懂茶,却总算沾了些乡绅“品茶”的优雅做派,喝的小心翼翼,没有闹出“牛饮”的笑话来。
“这位张兄弟,听何小姐说那日在聚丰园,兵荒马乱,多亏了小兄弟引去官兵,才得脱身,看来小兄弟也是位侠义之人。”
张晓初一楞,那天刘元塘的溃兵本就是冲着自己而来,如何谈得上引开官兵?他却不知道何小姐跟这位陈大龙头是如何交代的,不敢胡乱接口。好在何小姐似乎心有灵犀,接口道:“可不是嘛,陈爷你可是没瞧见,当时知言到川不过几日,那天是我登台唱的第一出戏,也不知是哪里的人马,气势汹汹,差点要把那店给拆了似的,吓得我回来收拾东西便要逃回苏州去了。”
众人一阵大笑,张晓初顺势接口道:“何小姐吉人天相,张某只是碰巧尽了点绵薄之力罢了,算不得什么。”
“张兄弟那日面对这么多官兵尚可全身而退,这么今日对那姓汤的反而束手束脚起来?”陈俊珊不经意地问道。
“说来惭愧,那日要不是有警备司令部的刘小姐刘团长,张某小命都丢了,哪里还有缘认识陈爷啊。”
“哦,张兄弟还认识警备司令部的人?不知道张兄弟来我四川做什么营生?”
“小弟略通风水,蒙川中友人举荐,为刘主席看一看风水,只是最近刘主席公务繁忙加之身体抱恙,还未得见,暂时安排兄弟住在警备司令部。”张晓初不知其与刘湘是敌是友,自然不会贸然说在里面谋了差事,是以如此含混过去。
袍哥会虽然在二刘争川时帮了刘湘的忙,但只要是驴,磨卸了总是要宰杀的。刘湘统一后也想动手,奈何袍哥渗入太深,牵扯太广,不说别人,他刘家的刘文辉、刘文彩也都是大袍哥,刘湘十分犹豫,一时还没痛下杀手。
后来蒋介石进入四川,除了青帮,康泽带着他的两千别动队也进了四川,康泽甚至脱了少将军装,屈尊拜了川西总舵把子吴稚梧门下,利用袍哥在川的势力搞破坏活动,让刘湘十分头疼。抗战爆发,刘湘奔赴南京前打算清扫后方,才终于对袍哥动了手。这些是后话,眼下袍哥会与刘湘虽有些龃龉,倒还不至于大打出手。
“原来如此,看兄弟年纪轻轻,没想到是风水大家,居然能给刘甫帅看风水。陈某对此道也颇为信奉,前两年我屡遭厄运,请高人看过,说我散财济困方得吉祥,这两年来我悉数照办,果然保了我平安,看来此道不可不信啊。却不知张兄弟愿不愿意给我也看一看阴阳二宅的风水?”陈俊珊皮笑肉不笑地说。
张晓初哪里敢说个不字,满口允诺道:“张某别无长处,只这点小本领,能给陈爷效力,也是荣幸啊。”
“呵呵,不过既是刘甫帅请你来的,他还没看,先给我看,不是僭越了吗?”陈俊珊抚了抚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故作潇洒地说。陈俊珊没读过什么书,全然不知道这是腐儒一贯的作风。由此可见做作虚伪并不是人的专利,不的人,也会无师自通的。
张晓初是读过书的人,自然对此更拿手,故作严肃地说:“陈爷此言差矣,我辈行事只讲个缘字,如何管得了名分?缘分到了,皇帝老子也阻拦不得。”
拍马屁也许不是人的天性,享受拍马屁却绝对是人的天性,享受了马屁却喊着讨厌马屁更是天性中的天性。陈俊珊并不例外,神色自得说:“说得好啊,张兄弟果然豪气,可惜你是术门中人,入不了我哥老会,要不然我一定招你进会。陈某也讲缘分,今天范老弟也在,给做个见证,你以后就算我陈某私人弟兄,有事可来找我。说着掏出随身带着的名帖,递给了张晓初。”张晓初慌忙起身接过。
正此时,敲门声响起,小五进了门来,在陈俊珊耳边嘀咕几句,陈大龙头便推脱有事,起身告辞了。
一行人忙起身相送。张晓初眼见陈俊珊去得远了,便也开口告辞。谁知还未开口,何小姐便似看穿了他的心事般笑说道:“怎么张先生也急着要走么?今天的溃兵不是已经走了么,你还急什么?”
这么一说,张晓初反倒不好开口,讪笑着说:“哪里,不是怕打扰了姑娘么。”说着又将身子坐回了椅子上去。
范崇实何等精明,眼见着何小姐留客,忙不迭地说:“没想到晓初老弟跟何小姐还是故交,那是该好好叙叙旧,老哥我就出去消遣了,你们慢聊。”说着抱了抱拳告辞了。
屋内只剩下他与何小姐两人,他倒有些扭捏起来。
何小姐抿了一口玫瑰花茶,幽幽说道:“没想到张先生也喜欢来这里玩耍。”
张晓初有些窘迫,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不是,这个,我和范先生原本是请个客人来消遣,平常不常来,不常来。”
张晓初的扭捏自然不是因为害羞。他虽读过几本圣贤书,却不是圣人,更不是阉人,做不到非礼勿视。更何况自古以来,这高档的窑子,不一直是为那些“熟读圣贤书,治国平天下”的人准备的吗?眼下民国之风气,这不过是平常事,政客大师,几人不好此道?只是他虽逛过窑子,却没逛过这么好的窑子;虽见过卖身的“粉头”,却没见过卖艺的“先生”,所以有些紧张——对,一定是如此。张晓初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好在何小姐及时化解了这尴尬,“噗嗤”一声笑道:“怎么张先生如此如此躲躲闪闪的,来这里不是平常事么?难道是我吓到你了?我比那匪兵那可怕还丑陋么?”
张晓初呵呵一笑,恢复了些精气神,话儿就油滑起来:“哪里,大概何小姐没听说过,人见了害怕的物事会躲避,见了太美好的其实也会躲避的。我以前不相信,现在却完全信了。由此可见是我以前根本没有见过什么美人儿。尤其今天何小姐一身戏服,更是如仙子在世,教我不敢直视了。”
“想不到张先生出手不吝啬,说起恭维话来更是大方。可惜知言不过是个命比纸薄的风尘女子,别说仙女,便是演个仙女,也是个奢侈的事情了。”何知言自嘲道。
张晓初微微一笑,说道:“看何小姐这身打扮,不就是个仙女吗?却不知道演的是什么?”
“《游园惊梦》,张先生可知道么?”
“是那《牡丹亭》的杜丽娘吧?张某读过几天书,还知晓一些。这杜丽娘为了梦中情人,竟至于相思至死,倒是个多情的人。”
“杜里娘虽死,却有个有情郎当念想,哪像我,虽活着,却还不如她。”何知言有些伤感。
张晓初心想那杜丽娘见景伤春,只是由于闲得慌加上小资产阶级女性的矫情,而何小姐演戏伤生,却是底层劳动妇女被逼无奈。他不敢接口,只讪讪一笑。
何知言突然间觉得有些失态,笑道:“你瞧我,一时伤感,倒带累你也不痛快了。对了,你与那汤公子结了什么梁子?这般喊打喊杀的。”
“此事说来却话长。”为避免外人听起来像争风吃醋,张晓初只粗略含混说了一些。大意是汤公子欲买假古董向刘小姐献殷勤,不巧被自己无意识破,后来赔礼道歉,但汤公子却不依不饶,总之一个欺压良善的纨绔子弟形象塑造的栩栩如生。
何小姐听得气愤,说道:“那姓汤的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这里也是常客了。自己来风流便也罢了,还时常带着良家女子来,真真讨厌。”
张晓初一听,突然想起老鸨子方才所谓的“一个人来”、“换换口味”的话来,忙问其究竟。
如前文所述,这“台基”,既有“书寓”“妓院”的功能,可以供客人就地取材,喝酒取乐,也有公寓、酒店的功能,专供“有情人”交流之用。更有些姨太太满腔寂寞无处安放,遇有生意,老鸨便打电话过去,算做兼职,也可贴补些家用。
何知言撇一撇嘴,说道:“你猜得不错,这姓汤的不光自己常来嫖宿,间或还带着别人家眷来幽会。”
张晓初愤恨兼嫉妒,大骂道:“这个王八蛋,还敢害了良家妇女!”虽然他知道,但凡能上此处来兼职的,暗地里早就把那“良”字丢了,只剩个“家妇女”,而恰恰最吸引人处往往便是这“家”与“妇女”。
何知言冷哼一声道:“听说这女的家里背景可不小,这姓汤的胆子倒真大。”
都说好奇是人类进步的第一动力,张晓初自然不例外,一听便起了兴致,问道:“哦,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何知言瞧了瞧四下无人,小声说道:“那人是唐式遵的四姨太。”
张晓初自然是大吃一惊,连声说道:“还有这样的事,姓汤的倒小瞧了他了,厉害。”
虽然唐式遵最后背叛了刘湘,甚至是其病情加剧的导火索,但此时的唐式遵对刘湘尚且恭顺,乃刘湘除潘文华外的得力助手。眼下刘湘做了省主席,唐式遵已经升任21军军长,可谓非同小可,汤宝瑜居然连他的姨太太都敢搞,果真是色胆包天。
两人还要攀谈几句,那老鸨子花老四敲着门进来了——这里本是一等客人的所在,自然不能让张晓初这类人多呆。
她不阴不阳的瞧了张晓初一眼,对着何知言说道:“知言哪,该卸妆了,一会晚间还有一台戏要唱哪。张先生,要没什么事您就出去罢,要实在想消遣就到外间,我给您叫一个?”
何知言有些不悦,说道:“妈妈,难得有个朋友来看看我,你就这么不给情面么?”
眼下这何小姐是摇钱树,老鸨子自然不敢怠慢,陪笑着说:“哎呦,姑娘啊,这是说得什么话,我不是怕你耽误了时辰嘛,赶明儿得空,我给你把张先生再请回来。”
眼见何小姐还要说话,张晓初却知道分寸,忙抱了抱拳说道:“何小姐既然有事要忙,那我不打搅了,妈妈,我这便走。”
在何小姐略带歉意的目光下,张晓初大踏步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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