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仇深似海
柳千颜静静的望着他,眼眸有一丝令他琢磨不透的犹疑。
从马家屯的小巷中见到这个小姑娘,她似乎就特别明确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丝犹豫的表情。
看着她慢慢的走过去,揉着先前撞伤的手臂,谡深莫名的开始后悔起来。
谡百绛的病逝不可能与她有关,霄广常一府自尽更不可能与她有关。
那他到底在置气些什么呢……
“姐姐,你也是去找袁将军的?”柳千颜却撇了他,径直走向了身后的崆峒黎。
崆峒黎不认得这个姑娘,听谡深喊她三小姐,脑海中用力猛思也搜索不出来她是谁。崆峒黎未曾想,眼前的这就是柳绯君的三小姐。
谡深也看向了她。崆峒黎迟疑起来,自己这样光明正大来找袁飞不太好吧……
不会给袁飞招惹上麻烦吧。
可是自己在皇城之中已经没有什么寻求帮助的人了,就算以前舅舅府里的幕僚、做客,如今早已惊作鸟兽散,更不能搭理自己。
轻轻的“嗯”了一声。不料小姑娘却老神在在的劝说道,“别去了。物是人非,见了也早非原来的人了。”
崆峒黎正听着诧异,谡深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拔腿飞奔而走。
崆峒黎见他去的方向正是袁飞的府邸,还在犹豫中就听到小姑娘继续说着,“翼郡王是个心有猛虎,又坚如磐石的人。崆峒小姐若是在意这个缘分,倒是不妨再续上它。”
崆峒黎闻言陡然心跳不止。羞的说不出话来,可是待低头再瞧,那小姑娘竟已经独自走了。
马夫看着残留的马车,手中牵着的骏马,期期艾艾。
谡深那边闯进袁飞的家,与他料想的有点不同。柳千颜方才的话里警告意味甚浓,他却是不知道的,柳千颜警告的是崆峒黎,而不是他。
所以他误以为继霄广常之后,袁飞也出事了。
袁飞倒是没有出事,可袁飞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不仅没有人,门窗紧闭,连烛台都不备一盏。
此刻午后斜阳照射进院子,只有没有照射到光线的角落尤其阴暗。
他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柳千颜乘坐的马车上挂着的是袁飞府邸的牌子,马车是不是袁飞的谡深不知道也不认识,而她说袁飞本人病了,那说明至少应该还在这宅子里啊。
迫不得已,只能啪啪啪的擂门。
“袁飞,袁将,我是谡深呐。”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仿佛有水流的声音,稀里哗啦像是有人从澡堂子里钻出来。这就尴尬了,原来袁将在沐浴?
又过了很久,某处的一扇隐蔽的后院栅门吱呀的打开了。
袁飞身披黑色的袍子站在那里。衣衫并没有束整,显然是刚刚穿上的。
“袁将,你没事……”他的脚上没有穿鞋子。可是却看不清脚上皮肤的眼色。裹着像深红色泥浆样的东西。
谡深皱起眉头,“听说,你不舒服?”
“翼郡王怎么来了?”
“与你商议霄国舅府的后事。”说完盯着看袁飞的反应。如果他没有做亏心事,没有背叛过霄广常,以袁飞的性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真的像谡渊所说是袁飞背叛了霄广常,谡深也无话可说,就当是看清了眼前这个人。
袁飞的整个人却是出离之外的。
“国舅爷不是去世了么。还有何事要商议啊?”见谡深依然盯着自己,空咽了一口,憋出了后半句,“郡王所说是安葬之事吧。可欺君罔上陷害忠良一罪,早已是万人唾弃。劝郡王一句还是不要身陷淤泥,自找麻烦。”
“袁飞,霄大人是你文师,与我也有知遇之恩。当时你动手斩杀柳绯君,到底是先王之意,还是霄大人之意?”
“有分别么。”
“若是先王之意,你大可不必为了保全自己,而出卖霄大人。”
袁飞嘿嘿嘿的笑了一下。笑得谡深莫名其妙毛骨悚然。
但是突然,他的眼珠子布灵布灵的转动起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动的非常之快简直不似常人……
“郡王,主子爷……柳家的两个丫头她们都是妖女,她们不是好人啊!深哥,您赶紧走啊……离开皇城,回到属地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谡深见鬼似的盯住他。
他是谁?
他绝对不是袁飞!
袁飞不会喊他主子爷。而除了属地军中最早的那几名将领之外,也没有人再会喊他深哥。
“你是谁?你不是袁飞。到底是谁!”
这一次不止是他的眼珠子,连整颗头颅都晃动起来。
发出个咯啦——咯啦啦——咯啦啦的声响。
谡深走近几步才看清楚,他的身上裹满了浆体,一种腥稠的,泥红的,跟血肉模糊后的状态相似的浆体,正在从躯体的中央吞噬着他……
“郡王……郡王……是我……”
谡深看着袁飞,看着看着,忽然眼前一闪,蓦然与另外一张脸重叠了?!
“久光?怎么会……你是久光?你活着?”
“……两个、妖女……她们……郡王……救……”
谡深一把撕开了袁飞身上的外袍。
将他按倒在地,检查着他的后背。久光曾经为了救他受过无数的伤,背后伤痕累累,那些伤口每一道都是他熟悉的。
果然,背后下侧腹,那只犹如鹰隼一样的图纹。是一块烙铁留下的斑痕。
是一支带着火苗的箭矢,破空横飞而来,直向翼郡王谡深的心窝。正在他副手备战的久光奋力一扑凌空跃到他的马背上,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火苗猝的燃烧殆尽,留下了一坨赤黑色的疤痕。伤愈后的久光觉得难看,就让纹身师画了一枚鹰隼。
他说鹰隼是最为忠诚的仆人。一旦被人驯化,一生只侍一主。主亡则缘尽,鹰隼宁愿磕死在石崖之上,也不会再为第二人所驯化。
谡深将顶着一张袁飞脸的久光背回了袁飞的卧榻。看着他心情复杂。
活着,已经是意料之外。就像温子合说的,久光不可能还活着。若是活着,他为何还不回来。
可是久光活着,却变成了袁飞?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那是两个,妖女……
宫廷侍卫眼瞅着如入无人之境的翼郡王,一个个面面相觑,“郡王——?”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手阻拦的。
毕竟上头没有人发话呢,翼郡王又是练家子出身,与宫廷里长大的精贵皇子不同,万一自己有个损伤岂不是得不偿失。
谡深没有冲着谡渊的大殿去,而是绕了好大一圈,终于逼问下宫人说出了柳家两姐妹休憩的地方。
千鸟殿。那是先王为先王后建造的用来观鸟潮的地方。
先王后有个特殊之处就是目力非常人所及,能够看见非常辽远的地方。而她也喜欢看鸟,屋子里的摆设、器皿,都涂鸦着白鸟群飞的景象。
有人评价说先王后是养在深殿心往燎原。
千鸟殿有一半是凌空矗立在木垣支棱起来的架子上的,圆木的台阶非常陡峭。而先王后也正是有一次攀爬时不幸摔落而亡的。
后来就再没有人爬上去了。
谡深一手搭住圆木梯子,轻巧的一蹬,凌空飞跃而上,稳当的落在上层的平台上。就看到了一只木桶,里头浸着一个……人?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有白花花一片的背脊,如野蛮生长的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的黑色长发。
斜阳已经若有似无的退去,光华奚暮。
不会是淹死了吧?
谡深心底一噔,快步上前,想也没想,徒手把水里的人儿捞了起来。
这一捞就暗自后悔了。
还有心跳。
关键是,从指尖的触感,自己捞的还是个女子……
这就很尴尬。
捞起来后,对上一张熟悉的脸,以及黑洞洞的,分明还有活气的眼珠子。一双漆黑的,完全只有黑色眼珠的眸子死死的凝视住他。
“打扰了。二小姐……”
柳夕阮丝毫未露惊慌之色,连一些许的女子的娇吟都没有。坦然自若的直视着他,直到他愧疚的松开手臂,往后退去,背转过身。
“翼郡王果然艺高人胆大,竟然毫不避讳以背示人?”
谡深心想不过就是个女子,能耐我如何?他也不是没见过她的身手,确实有几分凌厉,但是在他面前——不足挂齿。
他没有听到任何响动,除了她的说话声,也就是……她根本没有从水里出来?
“二小姐,是在下打扰了。在下这就离去。等二小姐穿衣妥当,在下等候二小姐说话。”
哗啦啦,水声终于响起一片。
“没关系。我们就这么说话。难道,郡王是怕我?”
怕,当然是不能怕了。可男女有别,谡深心想北疆女子还真是民风开阔啊,岂能到了如此地步!
“久光是你杀的?”
“不是。”
“是你救的?”
蹲了一顿,“不是。”
“二小姐的意思是,与你无关?”
他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哂笑的声音。如果不是担心她此刻衣衫未着,必定是要仔仔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这北疆来的两位氏族小姐可都有点东西啊,扯谎面不改色,刀口架在脖子上不曾眨眼。难怪会被人以妖女论治了。
“就算我说与我无关,恐怕翼郡王也不肯信我的话了?”
“你先把衣物穿上。”
“我浴还未洗尽兴为何要穿。”
“你……难道二小姐不怕感染风寒么?”
“我北疆女子风餐露宿马背为营,不畏风寒。”
说的漂亮……
“听二小姐的语气,似乎早就已知久光没有死了?”
她咯吱咯吱的在木地板上走动着,离他近了几分。
“刚才你问,是否我杀了他,我说没有。你又说是否我救了他,我也没有。既然有人救了,那说明此人并没有死,对吧。所以我知道你这个久光兄弟没有死,不奇怪啊。”
“可他的脸,变成了旁人!”谡深下意识想回头,想看看她此刻说话的表情,但咬了咬牙忍住了。
她又咯咯的笑出了声,“敢问郡王哦,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人换了脸,与我有关的呢?”
“我来之前,遇见了三小姐。三小姐从袁家离开,坐的是袁家的马车。”
“哦。那郡王不应该去怀疑我小妹么?怎么气势汹汹竟质问到我头上来了?难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敢质问我小妹?”
谡深嗅到了海棠花的香气,夹杂在一缕清幽的曼陀罗腐蚀的味道中,充满了静谧的诡异威胁。
“郡王,你可知道我们与谡家的人,仇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