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内心就不能太强大
“姐姐,你真的还要去吗……”
皇城,宫廷,幽闭的宫女庭一角。
一双长相极为酷似的姐妹全身瑟抖的搂抱在一起。
那个头发披散下来的,眼神之中浑浊而麻木的,是姐姐吕兰。
正在拼命的摇晃着她的,试图将自己唯一仅剩的家人唤醒的,是妹妹吕绮。
“我,必须要去!”姐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忘记了父亲是怎么死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妹妹忍着眼泪用力摇头,“没有!怎么可能忘记?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每一天,每一晚的梦里,我都能听到父亲的喊叫,叫母亲带我们逃走。可是、可是我们还可以逃去哪里……”
“整个亥朝,都沦亡了啊。”
“不,姐姐!不,姐姐,你不能这么说啊……你若是这么说了,被那个佞臣听见了,我们就完了啊!”
“我们,早就完了啊,绮啊——我的绮妹啊……你要怎么办?连我都不在了,你一个人到底要怎么办……”
“姐姐,不要去!求你了……”
“温,子,合!我吕兰发誓,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刻,我就咒你一刻,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千刀万剐,子孙互食!”
前往亥王殿的软轿还是来了。
跟随着软轿的嬷嬷身形高大,满面戾气。
她们闯进宫女庭,粗鲁的拨开正在打扫着庭院的宫人,开始搜索她们的目标。
吕兰先听到了动静,她按住了依然在瑟瑟发抖的妹妹,试图把她藏起来。
然而在她站起身的一刻,忽然后脑勺一钝,眼前一黑……
不要——绮妹!姐求你了,不要做傻事……
嬷嬷不耐的瞪着从后巷里走出来的年轻宫人,她捋着发丝和一角的样子可笑极了。宫廷之中谁不知道能正儿八经的入主亥王后宫的女子,只有北疆墨旗氏族。
其余的人,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不过都是亥王的玩物。
都是温子合从皇城各个角落抓来,进献给亥王的贡品。
温子合是个小人,十足的小人。
都知道他曾是霄广常霄国舅的门客,但是霄家一府自焚辞世后,他却成为了反霄国舅一派的先驱者。
他看准了亥王对于柳家两位小姐的“宠爱”,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因此处心积虑的巴结讨好,凡是当时稍许发表过言论,鞭挞过北疆的官员,不放过一个,统统被他告到了亥王面前。
皇城之中的百姓心里也苦。
亥王谡渊年少登基,且是在他所有皇城兄弟相继无疾而终的形势下。当时江湖算命的都以为,亥朝谡家的命脉要断了。
老天垂怜,谡家德不配位多朝,是时候另立新君了。却见名不见经传的十六皇子异军突起,且不说还是有点作为的。
就在大家差点相信了谡渊是位明君的时候,温子合就出现了,就上位了,就蒙蔽了明君的眼?!
他大肆迫害当年朝廷中不待见他的人,复仇之心昭然若揭。
然而当一些心底清明的文官终于忍受不了,联名向亥王告发,得来的却是年轻的亥王不管不顾的应对。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简直是刻在亥王谡渊脸上的字。
卞武侯,吕敬公就是其中被迫害的一人。吕公实则并非反北疆的人士,只是见不惯温子合信口胡来,而且又是个武将,便被温子合一耙子打死了。
死后还踏着他的尸身说,“呸!怪不得我皇城军始终出不了皇城。都是这些个低头没臊的武将害的。什么玩意儿?连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打不过!”
吕公唯一的儿子,只有十一岁,看不得父亲尸身受辱,挣扎着去夺回尸身时亦被活活打死。
街头之上,每隔几里,就能看到一具为抢夺吕公尸身而倒下的家将……
掠夺尽家财之后,将吕家男子发配为奴,女子入宫充数。因为亥王上位之前,宫廷里发生了莫名的离奇死亡案,宫人数量骤减。
朝廷严重收支不足,温子合提出的救过大计就是:不断的迫害皇城中的官员!
倒下一个,他抽三成,其余的充入国库。
看着父亲和弟弟,母亲,家人都被温子合打倒,吕家姐妹吕兰、吕绮,决定入宫告发。
她们的父亲坚信着,是因为亥王年少,才被温子合蒙蔽了。因为吕公见过十六皇子,十六皇子是个沉默但是有胸怀的人。
他与那些只希望从先王手中得到封地,与其他亲王、郡王一样占山为王的皇子们是不同的。
直到被抓入宫廷,成为地位低下的宫女,她们才真正见识到了亥国惊恐的一幕。
宫廷之内也是温子合这个佞臣的天下。
因为亥王早已不管事了。他只在自己宫殿内纵情逍遥。
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看出这对落难姐妹依然不肯屈从,温子合一把可以做老夫子的年龄,当众就把吕兰羞辱了。
吕兰拼尽了全力才护住了自己的妹妹。
宫廷之中的女子为了自保,只有一条路,就是自毁容貌做个人人见之嫌弃的丑女,极致恶心、肮脏的那种。
吕兰决定一了百了,她得到了伺候亥王的机会,通过费力讨好温子合这个仇人。并在暗中藏下了几滴宫廷女子用来毁容的精油。
她决定用一把火彻底清洗了这片亥国上下最为肮脏的地方。
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宫女庭的后巷中,而妹妹——却不见了。
“绮啊——!!!我的绮妹!”
吕绮拨弄着耳垂上小巧的耳环。
这是母亲的嫁妆,她与姐姐一人分到一个。
她戴在左耳上,姐姐戴在右耳上。但此刻,她拨弄的却是右耳上的耳环。
她把自己左耳的耳环留在了姐姐的身边……
用来运人的软轿很小,再狭小的身形都必须佝偻在里面。于是她卷起了双膝,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侧身躺在里面。
至于之后会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知。先王死了之后,所有的皇子诡异的一夜陪葬,只留下了当时的十六皇子谡渊一人。
皇城之中,是他的一人天下。
在他的一人之下,是他纵容了温子合这样的蛆的存在,是他已经放弃了整个皇城百姓的生死。
他,是该死之人!吕绮的心中笃定无比。
可是,软轿停了下来。周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退去。
软轿的顶被人打开。
骤然进入的光明令她感到不适。
就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弱小生物突然之间被放大到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被扒光了的感觉。
她蜷缩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有一根手指轻轻触了触她……
吕绮抬起了眼睛,对上的是一双幽暗的,冷漠的,却叫人感觉到隐约忧郁的目光,他就是——亥王?
吕绮吓得动弹了一下,小腿踢到了软轿的边缘,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她以为他会笑话她,可是他没有。
他站了起来,原来身型倒是高挑的,看起来有些单薄,有些寂寞。
他伸出手,将她从软轿里捞了出来。始终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不知为何,吕绮始终听到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不是坏人,不是啊……
那声音一开始是父亲的,后来是姐姐的,后来变成了自己的。
大概嫌她动作迟缓、僵硬,亥王屈身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了走向王座的台阶的最底下一层。
她依然维持着抱膝的动作,可是在触及到他身体之后,不再颤抖了。
“你叫什么?”
“吕绮。”
亥王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
他看起来,比她预想的更加年轻。
谡渊十二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亥王因为不堪皇城中流民滋扰,离宫出走了。北疆墨旗氏族大将军柳绯君入城平乱,因传出谣言亥王已故,在众皇子之中选中了十六皇子谡渊作为亥王的继位人。
但,亥王却径自又出现回来了。
之后不久,亥王突然病故仙逝。宫廷中众皇子也一夜间诡异身亡,只留下了谡渊,有惊无险他正式登基为亥王。
看着他眉眼间积聚成一团的阴霾,吕绮突然有些同情他。听说从小就没了生母,父亲也不怎么疼爱他,能够登基为王全凭运气。
这样的少年心底里应该是缺爱的吧?
于是她伸出手抚了抚他的眉毛,想要抚平那褶皱起来的枷锁。
亥王一把推开了她,自己站得远远的。
“亥王……”
令吕绮惊艳的是,亥王是温柔的。她从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也可以温柔至此。他小心翼翼的,轻缓的,循循善诱的,令她攀上巅峰……
只有在间隙的一刹那,她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眼底里的厌弃、狠戾、残暴,却都不是对着她的。
所以她就说服了自己,他是亥王,他是男儿,他该有一些血性的。自己去世的父亲,去世的弟弟,不也是如此么。
在别无选择的机会下,她不得不将自己依托给面前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亥王。此时,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了任何的挣扎,内心、外在都不再别扭、委屈。
姐姐保护她时候的那一刻的绝望、无助,都被抛却在了脑后。她只想拥有他,安抚他——不要、不要再忧容不展了,亥王,你是王啊,亥朝上下唯一的王。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不知是否由于极致之后的敏感,脚步声每一下都仿佛踩踏在她的心尖上,嗒嗒——嗒嗒——嗒嗒。
一个少女模样的身形走了进来。
大抵应该是烛光,映射下她看不清进来少女的脸。
她以为是宫女,或者是跟她一样卑微的,祈求着亥王怜爱的女子。
可是她姿态那样的笃定,威风凛凛,傲慢不敬。
亥王却放开了她,自榻边一手撩起长袍,粗略的披在身上。
“怎么?”语气是冷冰冰的,冷的叫人心底发寒。
可是吕绮听了却是高兴的,无端的,雀跃的高兴起来。
他对她那么冷淡,一定不是心尖上的人儿!
刚才对自己的温柔,对比之下,孰上孰下一目了然。
少女说话了,语气也是何其轻慢,她怎能如此骄傲!?
“我还需要个人。”
“自己去取。”
“有不能动的么?”
“没有。”
吕绮听见从少女的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充满了嘲讽。可又不明白她嘲讽的意义在哪里。
她很想抬起头看看那少女。那少女美么?有她好看么?到底是什么人,怎敢肆无忌惮进出亥王寝殿?
需要个人?需要个什么人,伺候她的宫人么?不会,抓上了自己的姐姐吧……
可是吕绮太累了,真的好累啊,挪动一下身体都觉得累。大概都要怪亥王过于执拗了。
与他的温柔,与他的清瘦,与他看似一脸无欲无望的姿态相比,他确实对吕绮过于苛求了。
“亥王,我有个姐姐,她……”在她再次双手无力的抓向半空,哀求的目光向亥王乞怜的时候,终于敢开口说话了。
然而亥王依旧表情肃穆的,冷漠。他将她的身体放了下来,动作细腻、轻柔无比,抓起帷幔笼在她的身上。
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直到暮色维降,吕绮才恢复了过来。她的脸颊还是殷红的。
她动作僵硬的穿上自己的衣袍,就是被塞进软轿里带来的时候穿着的衣袍。散乱的扔在了台阶底下,有些艰难的走下去拾了起来。
推开门,她以为会迎来满面笑容的宫人们,却只瞧见了昨日里的嬷嬷。
一脸的不耐。显然已是等候多时。
没有了软轿,她被她们推搡着——就这么,明明白白的走回去?吕绮的心中骇住了,这是多么屈辱的事情!
一路上,经过的宫人们虽然没有一个抬头看她,可是那清清楚楚火烧火燎的目光依然焚烧着她。
右耳边,捶打在自己耳根骨上的坠子,一下、一下、一下……连眼泪都被蒸发了,落不下来。
“亥、亥王呢?”她小声的问了一句,没有人回答她。
连一个鄙夷、嘲讽的表情都懒得施舍。她显然不是头一个了。
突然,走在前头领路的嬷嬷脚步停了下来。
吕绮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
嬷嬷也没有出言责骂她,反而表现出偌大的恭敬,以及畏惧。
她的恭敬和畏惧都不是朝着吕绮的,是朝着另外一头,宫女庭外站着的一个人。
吕绮恍惚的抬起头来去看那个人。
啊——是那个少女!
明目张胆夜闯亥王寝殿的少女。
虽然始终未看清真容,却依然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就将她辨认清晰的少女。
吕绮嗫嚅的问了一句,“那是……谁?”
嬷嬷这次终于赏赐了一个鄙夷又轻蔑的眼色,“千辞宫的三小姐都不识得?”
“啊……?”
皇城之中只有一个三小姐,能一说出口,就必须人人都识得。
柳千颜,柳三小姐。
“她、她怎么来这里?”
这回嬷嬷没有再接话,因为嬷嬷也不晓得。
不一会儿后他们就晓得了。
千辞宫的侍卫从庭院里走了出来,还架着一个人。
是吕绮的姐姐,已经昏迷不醒的吕兰。
“姐……?兰姐……!”吕绮还没来得及冲出去就被身边的嬷嬷一双粗壮的手臂一把圈抱住了。“等一下……那是我姐,是我姐姐!”
吕绮就亲眼看着自家姐姐像一只破布袋子似的被侍卫扛在了肩膀上,走向了宫廷之中她永远都无法抬头挺胸企及的地方……
“干什么呀……你们要干什么呀……”
蓦然捆抱住她的手臂力量松懈了下来。
那个少女走了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两个嬷嬷,不约而同跪伏在了地上。
吕绮也要跪下去的时候,眼前一道黑影滑过,右耳边一疼。
“嘶——”
坠子落在地上,被一只小巧的脚碾了个粉碎。
啊!那是,娘亲的嫁妆,唯一她们姐妹留在身边的遗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