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巫女归来
漫天风沙之中一匹洁白如雪的汗血宝马撒蹄飞奔,似在与阎罗王争夺性命。
马背之上红衣黑裘的女子,是北疆塔望氏族侯爵巳月孢雪的妻子,巳月茉芍氏。她也是北疆氏族藩王大将柳绯君的长女,柳茉芍。
在夫家中得知了父亲的骸骨被转送了回来,她便明白从此之后北疆氏族之中再无墨旗氏柳家了。
她为巳月家已经生下了一子,那是一个健康而活泼的男孩子。为了庆贺家中新加入的一员,且父亲带着两个妹妹一同离开了北疆,她将母亲嘉箬氏接到了夫家的氏族,希望孩子在年幼的时候可以多亲近自己娘家的人。
夫君孢雪自然无话好说。北疆墨旗氏族的强盛是不言而喻的。墨旗氏族骁勇的局面也是由父亲凭一己之力开创的。
当年前往墨旗氏求亲的氏族男儿不计其数。然而父亲的心思从来不在北疆。
“北疆辽阔,可惜北疆的荒土过于艰苦了……”这是她从小父亲就对家里面的人说过的话。
但是北疆人一生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乡土。
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因为北疆的子民都爱惜自己的故土,后来她见到了逃往向北疆之外的世叔。
那是由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没有办法继续生活才逃离了故土。
他的家人在他出逃后的八年收到了一封书信,于是收买了居住在北疆疆域上的——敛魂师。
这些人并非是北疆人士,来自江湖各处。他们可以随意的离开北疆,也可以回到这片荒凉却又宽阔的土地生活。
他们会帮助北疆人找回逃离在外的家人,无论是生是死。
他们的报酬因人而异,若是大的氏族,只需要给予很低的钱币,然后签署契约,他日在这些人需要的时候给予庇护就足够了。
她见到了逃亡在外的世叔全身溃烂、发臭,身体上的肉像糊着的泥巴似的一块一块的掉下来。
可是,他还活着。
这才是最惊人的。
于是族人们将他拢到了一起,用陈年牛皮缝制的袋子装起来,抛进古迹祀坛中。看着他的身体慢慢的沉淀下去,族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其实大部分的北疆族人并不需要这样的死亡仪式。只有出逃的人才需要。
他们背弃了祖先的誓约,因此需要献祭自身换取宽恕……
宽恕什么?茉芍问过自己的母亲,母亲回答不上来。可是当她提出要去询问父亲的时候,母亲生气了。
柳嘉箬氏不是一个轻易会生气的女人,因此她生气的时候格外令人心疼。
她会一整天的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喝水。同时她不会苛责自己身边与自己一起遭受折磨,而是一边落着泪,一边默默的为家人准备食物。
只有茉芍知道母亲心里一直放不下一个症结。那就是她未曾降临就不幸夭折的弟弟。那个还在母亲胎盘之中,沉睡未醒的孩子。
她不知道如果弟弟来到人世会叫什么。父亲从来不与母亲讨论事情,他只会在孩子降生的一刻,将写有孩子名字的祈告牌放在孩子的襁褓中。
但是她知道父亲是爱戴她的,父亲是爱护家人的。
在她大婚的那天,父亲接下了他半辈子视为死敌的眠煦部落的族长送来的茶酒。父亲说过这一辈子,不是他死就是对方亡。
可是眠煦部落是她所嫁的塔望氏族的近亲。而塔望氏族事实上并不强悍。
父亲选择了巳月家是有自己道理的。这一族的男人都喜好纵观天文,饲养牛羊,父亲说这样的人虽然不够强大,却能够走出去,走出这片荒漠的土地。
“他在北疆中也许不够强大,但是若是有一天他能够走出北疆,便足以照顾你一生无余。”
父亲是为了女儿接纳了自己恨的人。
父亲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带着族人离开这片苦哈哈的土地的时候,远嫁的女儿能够得到足够的庇护所以选择了这个女婿。
“只要还在北疆的疆土之上,巳月保护不到你也没有关系。因为还有阿爹在,阿爹保护你。”
阿爹唯一的遗憾就是始终未曾能有一个儿子。
而他心疼的女儿却隐瞒了他,他曾经有过一个未降生的儿子。
茉芍一直以为阿爹是因为小妹不是一个男儿所以才不喜欢她。母亲将小妹抱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孩子不是她亲生的。
但是,命相天师一眼就瞧了出来,一句就点了出来。无论母亲如何否认,父亲却早已有了判断。
包括天师胡言乱语的话,只要幺女存在一天,柳绯君就一辈子不可能再得儿子。一语成谶。
茉芍将母亲接来的时候,嘉箬氏依然显得忧心忡忡,她对女儿说,“你阿爹这次出门似乎胸有成竹。可是我每天都做着不一样的噩梦,每一次噩梦中醒来都能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阻止他……不要让他去。我担心,你阿爹这次不能安然的回来了……”
茉芍问过母亲,“阿爹知不知道,颜儿其实不是……”然而母女对望的眼神中都怀有着一丝不确定。
“小的时候,颜儿是个乖巧的孩子。她从来不哭,哪怕摔倒了,手掌和膝盖蹭破了一大块,站起来愣了一会儿,依然若无其事的往前走。”在母亲的记忆中,不知是否补偿的心态,总觉得最小的这个女儿都是最讨人怜爱的。
可是茉芍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感觉,二妹阮儿,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
次女总是容易成为家族中,最被忽视的那一个,柳夕阮也在不经意中变得愈发的陌生。
嘉箬氏病了,嘉箬氏的病突如其来汹涌澎湃。
茉芍告诉夫君必须要去北疆之外的地方请大夫医治,她不信任北疆的巫医,这些人都怀着各自的目的,用心险恶。
巳月很同情她,连怜恤她,可是他帮不上忙,他一点的忙都帮不上。父亲当年确实没有看错,在弱肉强食的北疆疆土上,巳月孢雪就是鹰隼爪牙底下的献祭品。
他甚至逐渐的恼怒起来,责备茉芍,不该将她的母亲接来自己的氏族中,平添了族人的负担。
而一旦嘉箬氏果真发生了不测,自己也不好跟即将回来的岳父交差。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回来的柳绯君却已经是尸体了。并从此开始,巳月茉芍氏的夫君待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天差地别……
甚至连巳月一整家人也不再搭理这对母女。
茉芍只能拼命的赶回墨旗氏族,但愿氏族中的长老还顾念旧情,犹记得当初阿爹为氏族立下的铁血战功、汗马苦劳!
只可惜嘉箬氏没能熬住。
茉芍胯下的宝马再快,马鞭再挥舞的天地雷驰,也赶不过母亲生气削弱的速度,氏族的长老请豢养的敛魂师帮忙请来了神医大夫,茉芍拼命的追赶,结果赶回夫家的时候,嘉箬氏已经油尽灯枯了。
“阿娘!阿娘,女儿求您了……求您再坚持一下,大夫已经被长老请回来了,明日就到,您千万别闭眼!您就陪着女儿……陪着女儿一起等,好不好?”
然后就唤自己刚刚蹒跚学步的长子,“阿大!阿大快过来……过来喊你外祖母,喊你外祖母给你唱曲儿,外祖母的曲儿最好听了,不是你说的么。”
孩子怕了,孩子年纪小,他从未见过如此面如枯槁的阿婆,她的眼神都变了,目光变得浑浊、混沌。
他伸出小手想要拉一下阿婆的衣袍,可是阿婆抽搐了一下,将他弹开了……
孩子哭喊着叫阿娘。可是阿娘抱着阿婆不松手。
孩子只好喊阿爹。
巳月走了进来,见到了已经不见人气的岳母,脸色不爽的耷拉下来,抱起了自己的儿子,“小孩子就不该见到这样的将死之人!”甩下一句,愤而离去。
茉芍惊呆了,好在阿娘耳钝眼花了,听不清楚也看不见女婿的嘴脸。
她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来,扬起脸,无声的哭泣着。
若是阿爹还在,阿爹还在,谁敢这样对她,谁敢这样怠慢阿娘!
“阿娘!阿娘!您听女儿说呀,您再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天很快就黑了……天黑以后就天亮了,亮了以后长老和大夫就到了,您就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会没事……”
“阮儿啊,娘的阮儿啊……”
“阮儿和颜儿都在路上。她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是她们把阿爹送回来的,她们很快就会回来。”
“阮儿啊,你等等阿娘,你等等阿爹、阿娘,阿爹、阿娘来陪你来了……”
“阿娘!阿娘您胡说什么呀?阮儿不是还好好的嘛!您还要看着阮儿和颜儿出嫁呢。”
“阮儿,阮儿已经不在了……芍啊,你的妹妹阮儿,已经不在了……”
茉芍一句都听不懂。她只觉得母亲是病糊涂了,不清醒了,才会觉得二妹不在人间了。
二妹和小妹不都好好的,她们都在皇城里,却一个都没有回来。柳家如今只剩下她们这些女孩儿了,为何她们还不回来……她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呀?!
父亲去世之后,柳氏势力日益衰弱,多亏了当年父亲留下的一些忠诚之将,帮忙维系着柳将军的脸面。
可随着母亲也相继离去,忠将们各奔东西,有的自立门户,有的投入他军麾下。巳月茉芍氏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
她的长子巳月阿大,未及外祖父赐名,就再也见不着外祖父了。
茉芍想要去抱起孩子,却被自己的夫君冷漠的推开了。
“孩子还小,近不得阴气。”
茉芍擦干了脸上的眼泪。阿爹不在了,家中没有男儿,她要负责把阿娘的尸身送回墨旗氏族的葬地去。
她要哭送阿娘,同时她也等待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归来。
长老说,那两个女孩儿都在皇城之中,都在宫廷之中。
父亲在筹谋的事情氏族中没有一个长老是答应的,北疆的族人就不该离开北疆的疆土,离开意味着死亡,哪怕是藩王大将柳绯君不照样死亡了?
“你的父亲啊,就是野心太重!不知道见好就收。这样的人,会遭天谴的……”
“不要连累了我们才好。”
“氏族中的族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北疆的,只有你的父亲,日日都在怂恿着年轻人,要开疆拓土,要离开北疆,要了望远方。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
“怪不得,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野心太大,天地难容!”
“听说,是要把你家二女嫁入宫廷?宫廷那是什么地方啊,那是妖魔横行的地方,乌烟瘴气,人不人,鬼不鬼……”
人言凿凿。
茉芍面无表情的听着。她过去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言论,没有人对她说她的父亲是错的,她的父亲做错了……
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去做反应,去辨析了。
他们在说的人是她的父亲也罢,不是她的父亲也罢,有什么关系呢?父亲早就已经入土为安了呀。
现在是她的阿娘也去世了……可是,谁又在乎过呢?
他们只是不停的对她抱怨着,似乎要把多年来积郁的苦闷对她倾吐而出。
可对她倾吐有什么意义呢?父亲不在了啊,柳大将不在了啊。父亲所做的一切难道要她来背负么?
她开始想念自己的两个妹妹,她们为什么还留在皇城之中,她们为什么还不回来。若是有她们在……父亲是不是已经为她们做好了打算?
可是怎么能只为她们两个做打算呢!自己也是父亲的孩子啊,父亲一直疼爱的长女,父亲不是说过只要在北疆的疆土上,他就能守护着她的么。
面前的这些长老们为何要对自己喋喋不休呢。自己现在已经是巳月茉芍氏了啊,自己是塔望氏族的族人了,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念叨自己?!
但是茉芍没有办法说出任何反抗的话,甚至没有办法负气的转身离去。
因为她必须把阿娘落葬在这里,在阿爹的身边,在这片阿爹出生、为家的土地上。
她需要氏族长老们的首肯,才能打开父亲的陵墓,将母亲埋葬进去。
甚至更加可悲的是,她还要担心着自己离家太久而遭到夫家氏族的驱逐……
终于她开始明白了父亲的迫切,那种迫切让一向骄傲而自尊的父亲宁愿淹死自己的小女儿,来换取一个儿子。
可惜父亲始终没有机会,因为阿娘和二妹会护着老幺。
父亲却再也没能回来。
她们过的好么?
阮儿真的嫁给亥王了么?她成为了宫廷的主子?离开了北疆的疆土,她能够活下去么,不会受到诅咒么……
茉芍的脑海里,万江奔腾,
长老告诉她,氏族陵墓是为氏族男子建造的,是用来供奉那些生年为氏族付出过贡献的勇士。
她的父亲柳绯君,是氏族的男儿,也是氏族的勇士。但她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连为氏族藩王大将留下子嗣都没能做到。
她不配葬入墨旗氏族的陵园。
茉芍怔住了,她惶惑的问他们,“那怎么办呢?阿娘怎么办呢?阿娘要去哪里……可是,阿娘一定要陪伴在阿爹的身边啊!”
所以他们说,她的母亲,父亲唯一的结发妻子,正房柳夫人,却只能葬在北疆西风口的乱葬岗上。
“若想要你的父母合葬。我们只能把你的父亲从陵墓中,接出来。”
“……”茉芍的身子在风中凌乱颤抖,摇摇欲坠。
他们要……把她的父亲,接出来!?那是北疆墨旗氏族的藩王大将啊!
他们怎么,如何,说得出口?
茉芍走投无路的去求助父亲过去的将士们,他们都是与父亲一并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呐,都是北疆赫赫有名的勇士啊。
此刻却一个个的选择了沉默。
茉芍再次策马狂奔,返回塔望氏的夫家,徒劳的祈求着夫君一族人的声援。
她望着孢雪,这个优柔而寡断的男人。这个擅于养马,却不懂御马的男人。
这个自己孩子的父亲,“是阿爹选择了你啊!是阿爹在众多氏族子弟之中亲自挑选了你啊……难道你忘了么?”
“是因为巳月家羸弱。”男人一字一顿,光明而磊落,头一次茉芍看清了原来自己的夫君也可以把话说的那样的清晰,条理分明,“因为巳月家不足以对你们柳家造成威胁。因为巳月家永远只配做柳家的一条牧羊犬。你的父亲,就是那样看待我的。”
茉芍错愕。
“墨旗氏族军的战马,是最强悍的,都是我们巳月家养育出来的。为了给岳父大人提供战马,知道我的父亲受到了塔望氏族族人多少的谩骂么?为何要将最强的战马统统奉送给其他的氏族,而自己人却只有枯瘦弱马。”
男人望着她,眼神中满是无奈、委屈,以及对过往的不甘。
“在你眼里每一次值得称颂的胜战,都是负累在我阿爹和我身上,乃至我整个家人身上的枷锁。墨旗氏族越是兴旺,越是强悍,我和阿爹在氏族人的面前越是抬起头。可是……我们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们要依附于你们,墨旗氏是我们塔望氏的庇护啊。”
茉芍茫然而麻木的望着自己的夫君,“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些?”
难道,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被氏族的长老丢进乱葬岗,墨旗氏的藩王大将柳绯君,连他的发妻都不能葬进他自己的墓地了么?!
那他一生,到底又在为谁而战呢。
她想要寻求夫家的援助,想要夫君作为父亲的外子,让阿爹死得其所让阿娘入土为安啊。难道,也不能么?
得到的却是巳月孢雪漠然的注视,以及一句,“你可以是我儿子的母亲,也可以不是。”
……
北疆的昼夜温差那么大,夜晚落下的雪片天亮的时候就开始融化。
清晨的曙光乍现,气温就会高到让人忘记了昨夜寒雪的冰冷。
直到身上的积雪化掉,只剩下一身的寒气,茉芍才缓缓的直起身,手握空拳,捶打了几下早已麻木僵硬的腰肢。
莲花铲已经在她手掌摩挲出了无数的血泡,血泡冻住了冷成了块,结痂,僵硬,再磨损,流淌出来的就是稀白的浓汁……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懒得回头。
这里并不是氏族的墓地,而是柳家的土地,她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甚至埋尸!
“我要将阿娘埋在这里……埋在这里……就埋在这里!让她替我看守住这里一片我们柳家的土地。”
“阿姐,你在干什么。”
茉芍转过身,迎着晨曦的阳光,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呵!回来了啊……”
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与父亲一道去了皇城,就再无音讯的幺妹,柳千颜。
她还弥留着幼年时没心没肺的样子——茉芍在心里嘀咕着,她的头发长了不少啊,已经及腰,在北疆肆虐的风中飘摇零落。
她穿着不同于北疆族人的衣袍,精细、单薄,华而不实,看起来一点都不适宜北疆的民风。可是穿在她身上却很好看。
阿娘曾说过,老幺是个漂亮的孩子,虽然不会笑,笑起来龇牙咧嘴的狰狞,可是不妨碍她是个漂亮的孩子。
茉芍心底里有些不满,她根本不是母亲的孩子!自己本该有一个弟弟。
当时防不住阿娘对老幺的偏袒,或许是对于那个根本来不及降临的孩子的补偿,对于这个凭空而来的老幺有着格外的情感。
她看起来,更像是古人……茉芍的脑海里不知如何的迸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颜儿回来了啊……”
起身的时候摇晃了一下,柳千颜上前去扶住长姐。
下一刻脚下一软,茉芍扑进了幺妹的手臂里,开始不可遏制的,长达整整半天时间的漫无边际的哭诉。
柳千颜始终静静的放任着她哭泣,从小一直似长者般存在的长姐,哭得不仅仅像个孩子,更像一个一无所有兜底输光了的赌徒。
末了,她轻轻的问一句,“姐夫在哪里?”
哭声戛然而止。
换之而上的是咬牙切齿的憎怨。
茉芍从地上捡起了莲花铲,塞进了柳千颜的手中。
“阿姐?”
“你,跟我一起挖。”
“挖什么?”
“阿娘的坟。”
柳千颜顿了一顿,“为什么不入阿爹的陵墓?生前,阿爹未说过……”
她没有说下去,大抵柳绯君有任何念头也不会对她说的。对柳绯君而言,她从来不是一个“合适”的女儿。
“那些人不允许母亲入陵。”
“哪些人?”
“所有的人。”
柳千颜陪着长姐挖了一天的坑,两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言谈极少。
直到柳茉芍再次倒在了地上,她的嘴唇干裂了,身体在咯咯的作响。
“她现在,是亥国的王后了?”
“谁……”很快的哦了一声,“二姐么。”
“为什么她不回来。”
“二姐……”
“我从来没有问过,因为我不信他们说的。可你必须告诉我,阿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我们已经为阿爹报仇了。”
“阿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阿姐,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柳茉芍蓦然的警惕了起来,“离开?去哪里。”
“天涯海角。离开北疆的疆土……”
柳茉芍突然一把抓住了柳千颜的衣襟,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鼻尖抵着对方的脸颊,“北疆,是我们的土地。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不会去皇城,去害死了阿爹的地方。”
“可是,这里会……”柳千颜困惑了,她看着眼前的女子,明明那样年轻,眼底里却是那样苍木和衰老。
柳茉芍放开了她,慢慢躺平在自己挖开的土坑里,躺了进去,像是要永远闭上眼睛那样。
“我要他们死。我要他们统统去死……颜儿啊,你不是阿爹和阿娘的孩子吧,你知道的吧。可是他们收养了你,照顾了你,抚育了你。作为一点回报,你也该为了他们做些什么吧?”
“阿姐想要我做什么?”
“我要他们去死!我要他们统统都去死……!!”
“阿姐,他们也都是你的族人,不是么?”
“不是!他们不是。我没有那样的族人,没有!”
柳茉芍歇斯底里的咆哮着,咆哮完了,累了,倦了。
她爬出了深坑,与妹妹一道将柳嘉箬氏的尸骨埋葬进去,立下无字碑,静悄悄的跪坐了半宿。
直到无情无义的雪花片再次洒落下来,支撑不住了,柳茉芍才撑住了柳千颜的肩膀,“刚才的话,颜儿,你就当阿姐发了疯,失了心。”
“阿姐,跟我一起去皇城吧……”
“阿姐离不开这里。这里才是阿姐的家,阿姐的根。阿大,还在这里。阿姐哪里都去不了。”
“阿大?”
“啊。你还没有见过阿大呢!他是你的外甥呢。他的名字是……是……想让阿爹起的,孩子没有福气。”
那一夜北疆墨旗氏族中的许多人都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出现了一个远古的巫女,她的装束看着极像北疆失落的天宿一族后裔。
她手中抚着长琴,吟唱着失落的远古歌谣。
“为何要让前驱者落泪……为何要让献祭者寒心……北疆的族人生存不宜,为何依然厮杀不止……流血流泪者都是妇孺,老弱,病躯……他们献祭的灵魂不应该孤独啊……”
埋入地底的种子开始发芽。
沉入泥土的尸骸开始惊变。
北疆墨旗氏族藩王大将柳绯君的夫人,柳嘉箬氏入土为安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地底下攀爬出了昆虫,它们吞噬庄稼,啃咬牛羊马匹,它们的尸体污染的洋流,漫山遍地的虫骸堆叠成丘陵。
北疆的族人开始生病,氏族之间的掠夺更加的猖狂而肆无忌惮。
终于,北疆古老的禁咒已经捆绑不住他们的手脚,他们开始流亡向亥国各地,犹如灾后的蚁虫一般。
柳茉芍换上了鲜红色的长袍,用黑色的油墨涂染了指甲,金水在脸上画满了图腾,亦步亦趋的走向了献祭的天坛。
她从来不信古老的传说,但是此刻她供奉于古老的咒语。
“我愿以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族人的身份诅咒他们,那些抛弃、违背誓言的人们,愿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