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郡王在战场上凶悍骁勇,在府里头却是个宽厚的主子。
他的出身,谡国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不是个呼风唤雨的皇子,甚至多年漂泊在外。
连聚拢在他身边的一些护卫、忠士拿出本家的身份也许都要比他高贵。
然而这些人都愿意臣服于他,一来他毕竟姓谡,是皇室血脉。二来是他可包容天下的胸怀。
他的父亲,先王谡百绛待他并不亲佑。可是谡百绛一声号召,那些得了无数封赏、好处,封地连绵不绝的皇子徒孙也不见一个返回皇城协助谡王的。
却只见他一个泷郡王。
说起来也不知该是讽刺谡国皇脉的疏离,还是先王谡百绛的做父亲失败。
泷郡王常年征战在外,父不疼母不在,未有婚娶也属稀松平常。
这样一来郡王府里也没有了当家主母。又是护卫男子居多,大家各顾各的,自从来了这位管事姑姑苏音后,护卫们没觉出多大的不方便,反而得了不少便利,也就潜移默化把姑姑当了半个女主人了。
如何布置厅堂,听姑姑的。如何四季栽种,听姑姑的。
逢年过节该吃些什么,听姑姑的。有门客上门求食,听姑姑的。
总之一切听姑姑的准没错。
郡王也一直对她说,不必拘束。看着办就行。苏音逐渐的没拿自己当外人了。
郡王府常有门客,来自五湖四海。有些是慕名而来投效郡王的,就跟温子合似的。温子合初来乍到,拿着谡深身边侍卫的一枚辟邪铜牌就来耀武扬威,差点被人打出浠水郡。
还是姑姑买菜归来时路过,见到这文人像是有些来头,气派不小谈吐不俗,就是穿着落魄了些。
她在郡王府管事这些年见到了不少走投无路食不果腹的门客,甚至还有对谡国王朝多有不满,力图革新的。她便招待了温子合。
温子合拿出铜牌给她看,声声哭诉,“真的是郡王亲手交给我的呀!”
苏音认了出来,是个小护卫腰上挂着的辟邪铜牌……不由哑然失笑。于是自作主张安排了温子合去了当地一户私塾教书,想等郡王回来再做详细部署。
泷郡王身后带了个小姑娘回来。小姑娘长相圆润可爱,身上的小缎子虽然看着简洁无华,可是一触碰就知道来历不凡。
然而小姑娘虽说人畜无害的幼龄,在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中却无端总能发现一缕阴翳的光。
听说郡王回府,头一个最高兴的非温子合莫属了。私下找了苏音好几次希望登门索取一个官衙职务。苏音听一同回府的护卫们提起了郡王并不待见这位皇城南院大夫出身的温雅士。
只不过碍于在宫廷时此人几次三番示好投诚,暂且给他一个容身之地。
于是屡屡婉言驳回,“温大夫稍安勿躁。郡王不过刚刚回府,府里积压的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办。等郡王休养好了,苏音一定会提及大人。”
“那有劳苏姑娘了!”
苏音这便说起了柳千颜。郡王带回来这位不知来历的小姐儿后亲力亲为事事操心,而柳小姐性子又古怪的很,对旁人戒心极重,唯独倚赖泷郡王。
温子合一听,眼珠子掉了下来……
“姑娘,你说柳三小姐跟着郡王回府了?!到了咱们这浠水郡都!”
“对呀。大人何必如此惊讶?”
“完了完了完了……本以为有了个栖身之所。看来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本大夫初来乍到多亏姑娘不似旁人那样狗仗人势目中无人,给我指明一条活路。今日我也好心规劝一句姑娘,你们泷郡王是被妖女迷了心窍,在阎王路上回不了头了。姑娘也赶紧自找去处吧!”
苏音听温子合说的认真,不像开玩笑。
“大人何必如此说。泷郡王一贯严谨内敛之人,怎会被妖女迷惑?”
“你知道柳千颜是什么人?!”
“据说,是皇城将士之后?”
“她就是当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北疆墨旗军柳大将军的三小姐。柳绯君用她做人质是要送去东周国以贿赂荆条君结盟的。不过柳绯君自己也是心大,自己的女儿不亲自派人护送,恰好郡王回属地就劳烦郡王操心一趟。谁知那个丫头给你们郡王下了什么蛊!竟然把她给带回来了……你说说,送出去的人质没送到,柳大将军会怎么想?东周荆条君又会怎么想?”
“啊!”苏音不过布衣平民出身,哪里懂得这些事,被温子合一说吓破了胆,“可如何是好?我这就回去劝郡王,赶紧把柳将军的三小姐送走!”
“没用的。”温子合叹息一声,“那位三小姐根本不是普通人。在宫廷的时候机缘巧合见过一次。那眼神中……说不清,可绝非普通人呐……”
“这么一说,我倒也觉着……”
“怎么?在郡王府中她也不太平?”
“她不许任何人进她屋,除了郡王,谁送去的东西也不入口。送去什么原封不动退回来什么。郡王亲自去劝了还好一些。至于有时候她看人的眼神……如今听大人一说倒还真是!明明就是个孩子,看人怎能如此渗人呢?”
“所以呀!那不是妖女还能是什么!……唉,可惜了泷郡王一代将才。可惜了浠水郡苦尽甘来的一都老百姓啊……”
“要不大人现在就跟我回郡王府去?大人亲自与郡王说,郡王知人善用,会听大人忠言的。”
温子合开始还有些念头,但谡深给了他块假牌子,敷衍待他,他就意识到自己在泷郡王属地也未必就能风生水起了。而且泷郡王重文轻武,自己不一定有发挥才能的余地。便讪讪的。
“柳三小姐若真是妖,也是千年老妖了。我又不是没对上过,你们郡王只听信她的一家之言,多说无益。不过是看苏姑娘你好心,又对郡王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怕吃了那丫头的亏。”
苏音回去的路上就纠结了起来。她不是一个有大是大非的烈性女子,她只知道谁对她好,她就要报答对方。
泷郡王本来是没有什么需要她报答的地方,人堂堂一介郡王,身尊雅贵,她不过就是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小厨娘,求一片栖身之所。
可眼下不就有了她报答的机会了么!
柳三小姐是不该出现在浠水郡都的人。郡王早该一路把她送去东周。现在她就要拨乱反正!
至于怎么做呢……?她暂时还没有想好。不过至于说柳绯君让她在市集上找几个面善心厚又知书达理的丫头入府,特地照拂三小姐一事,就大可不必了。
像温大人所说的,若是个妖女,非得她亲自看住了不可。且要尽快想法子把人给送走。
“姑姑回来了?姑姑丫头没找到么?”
苏音摇了摇头。
“刚郡王说了,给三小姐做几道北疆的菜吧。”
苏音点了点头。
“姑姑怎么了,看着挺没精神的。”
苏音抬眼看了看小侍卫,“没事。可能就走累了。”
“对了姑姑,隔几日我们兄弟几个还要去一趟皇城郊的小树林。这趟就我们几个去,郡王不和我们去。姑姑是否有什么要带的,我们也方便给姑姑去找?”
“倒也没什么。……唉,你们是去干什么?”
小侍卫眼眶一下就红了,“去接久光大哥回来。”
苏音纳闷,“久光护卫?不是说去了什么地方,自己不能回来?”
“久光大哥……是在郊外找寻三小姐的时候,被侧亲王派来的劫匪给杀死了!”
“啊……”
一脚踏出房门的柳千颜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耳目皆慌,思绪怅然,脑袋里嗡嗡作响……
抬头看去就发现郡王府围墙的西南边角晦光四溅。
长廊外侍卫小哥脚步匆匆,端水递盆,里面铲满了燃烧殆尽的余灰。
“这是什么?”柳千颜一把拉住了正要走远的小侍卫。
小侍卫知道这位柳三小姐是郡王的“心头好”,“眼中肉”,不敢敷衍。
“是祭礼。”
“给谁的祭礼?”
“给……久光大哥。”
“什么?!”
穿着黑袍白衫的道观主正手握桃木剑,袖氅庇褛青丝缚风。口中念念有词。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祈阳招魂,一期一会……”
柳千颜信步而上,随手一撩,啪的将燃断一半的红烛抽倒在祭坛之下。
周围站立的侍卫都垂首闭目,不敢看那抽风发癫似的观主。而观主一心只在自己的桃木剑舞的飞扬跋扈,根本没在意竟然有人恶胆而生敢拂落他的红心烛。
苏音听到声响,悄悄睁了睁眼,就看到柳千颜无端的站在观主背后的祭坛旁,目光四处游走,不知是否听信了温子合片面之言的缘故,豁然就觉得她心术不正似有邪恶用心。
快步冲了上去,也不顾正在施法念咒的观主,一把就抓住了三小姐的肩膀。
柳千颜抬眼看是苏音,嘴角似笑非笑扬了一下。
“苏姑姑。松开。痛、痛。”
苏音也不敢真使力,就在两人拉锯间,观主猛然一个回身,桃木剑劈空而下,“喝!恶鬼拿命……”
“啊——!!!”一声惨叫。
所有垂首而立的侍卫都被惊醒了。纷纷看去就见桃木剑正中劈在了柳千颜肩膀上。
小小的女孩儿哪经得住这般力道,呼啦就倒在了地上。
侍卫们吓得面色惨白,手忙脚乱扑过去救起地上柳千颜,观主也惊的不行,他劈的明明是恶鬼,怎么就……大变活人了?
祭坛附近,人仰马翻。丝毫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小手乘乱撕毁了镇魂收魄的符纸。
扬手一扔,符纸瞬间化为火红色星星点点的灰烬散入空中。
消息很快传到泷郡王处,谡深听到人在自己府中居然还能受伤受惊的,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府中侍卫已经吓的赶忙请来了浠水郡最好的大夫。一个个围绕着三小姐。
就见柳千颜白面如纸般虚弱的躺在那里,见到谡深回来还招了招小手。
谡深一步跨进门,侧坐在她床边,“怎么回事?”
小侍卫抖抖索索。
苏音见没人敢说,便自己开口了,“回郡王,都是我的错!”其实错也不在自己,但苏音这样一开口就是为了唤起郡王慈心,不忍多怪。
知苏音做事向来稳妥,谡深有些不解的看向她,“你的错?你把人弄伤的?”
“啊,不是……是、是清风道观观主修仪真人。”
谡深不信神佛,皱起了眉头,“观主来我郡王府有什么事?”
小侍卫替苏音解释道,“是苏姑姑得知久光大哥途中遇害一事,才请来观主为大哥镇魂收魄的。”
“什么。”
苏音担心小侍卫说不清楚,一五一十遵着观主的口吻说起,“人有三魂七魄,需收拢入殓一并随冢入土方能轮回转世投胎为人。否则为畜为木,会堕入无间地狱的!”
“一派胡言。这你也信。但又是怎么伤着人了?”
苏音自然不好说是因为柳千颜独自跑出去,推倒了祭坛上的红烛,还打扰了法事。只得说是自己看管不力,三小姐午睡醒来没有人照顾,恍惚中走出去,冲撞了观主。
观主正在法事中,眼不能看人世,这才误伤了。
谡深这便被气笑,“够了。以后不要再于我郡王府中闹这些有的没的。我也不信什么收魂之术。”
“可郡王,久光护卫死于荒郊野外呐……”
死于荒郊野外几个字触痛谡深,神情霎戾。
“我已命人去抬棺收尸。回来后丰葬厚殓即可。无需过多。”
苏音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小侍卫拉了拉衣摆便只好作罢。
目光无意间斜向一动不动的柳三小姐,只见那双眸子清亮清亮的,似乎蕴藏了无数的寒意……
似乎、正在嘲笑她?
苏音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苏音啊,让你找的丫头,找来了没有?”
“回郡王。如今正逢农忙时刻,各家各院都……”
谡深再次打断了她,“行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郡王,不如就让我来照顾三小姐吧?”苏音的自告奋勇让小侍卫和柳千颜同时侧目了片刻。
谡深却是叹了口气,“她年纪尚小,我是想着给她找个年纪相仿的玩伴好。也好开朗些。”
苏音自忖,这是……嫌弃她年纪太大?
柳千颜却掰着谡深的手,将他原本握着的拳头根根撸开。
“姑姑挺好的。姑姑聪明。喜欢姑姑。”
“真的?”
“嗯。真的。”
“那让姑姑来照顾你?”
“好呀。”
柳千颜口头上是答应着,但看向苏音的眼神中却凌然露出一抹冷光。
桃木剑并不锋利一剑下去也砍不出伤口来,找来的大夫说三小姐大抵是受了惊吓,毕竟想想也是,柳大将军府的千金小姐儿,被观主那种江湖术士一吓,倒在地上,出是出不了大病,最多是心病。
可是柳千颜却在病榻一缠几天,日渐消瘦、憔悴,最后连苏音都怕起来。
“任谁看了都不该病这样久呀……”
婆姑多少是过来人,在乡间村落见多识广,低声揣疑道,“会不会是中邪?”
“中邪?!婆姑呀,小姐儿是被桃木剑砍了,又不是被什么邪祟侵身。”
“那孩子年纪小,气血虚,一受惊又是在祭坛那附近,冷不丁抬回去的时候就被上了身。”
“那可怎么办!郡王先说了,他不信鬼祟之物,不许法事再入郡王府。这若三小姐真出了事……我……我可怎么办呢?姑婆。”
姑婆搂着侄孙女儿的消瘦身板,“唉,我可怜的娃娃。你为那郡王也是操碎了心。可薄情郡王能记你几分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