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看着前方湖边那一抹素白的身影,心头闪过一阵怯意,对她选择在这个地方跟他见面,心中有些不安。
“这时候把你叫出来,她没生气吧?”听着身后传来的迟疑脚步,她头也不回地问。
“你呢?可觉得好些?如今虽已开春,湖边毕竟凉得很,还是赶紧回去吧!”他不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才刚出来,急什么?”她一哂,“莫不是跟我说两句话,她就要吃了你?”
“兰儿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在乎什么怕老婆的名声,可兰儿却不能落个母老虎的恶名。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我没关系!”她平静地看着湖面,语气中有几分漠然,“那些个男欢女爱,我早已看透,今天把你叫到这儿,也只是因为,这是当年乌努春落水的地方!”
骤然响起的名字似把刀,刺破了他的胸膛,“富苏里宜尔哈——”
“这也是我那天落水的地方!”她不许他开口,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一天,我以为我一切的仇恨,一切的怨怼,从这里开始,也可以从这里结束,却不想,你,乌努春的父亲,竟会在辜负了我们母子之后,亲手毁了我苦心谋划的一切!”
他满口里都是苦涩,想开口安慰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毕竟跟她所受的委屈比起来,所有的语言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又哪里能安慰她万一。
“如今你又要做父亲了,感觉如何?心里很高兴吧!”
“富苏里宜尔哈,我承认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乌努春,可这一切都跟兰儿没关系,你有什么怨恨都冲着我来,不要牵扯旁人!”他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欠的债,他来还,便是她要他的性命,他也给,可兰儿和孩子绝不许她碰她们一根手指头。
“冲你来?”她冷嗤一声,自他来后一直没往他身上瞟过一下的眼睛第一次落在他的脸上,却在他的唇角骤然一顿,继而浮起一个古怪的笑,“有时候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恨了这个恨那个,却独独不肯去恨你!”
她抬手抚上他的唇,眼中满是凄迷,“你该谢谢我从未恨你,你该谢谢我的!若我恨你,报复你最深最狠的法子,应该是你最在意的儿子,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儿子死在你面前,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痛不欲生的模样,那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吧!”
他眼中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别碰她们,我保证,哪怕你想要我的命,我也给你,这是我欠你,欠乌努春的,可这些跟兰儿没关系,若是你敢碰她们,若是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她口中嗬嗬地笑着,如疯如癫,“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儿子,甚至连兄弟都没有了!连刚安都帮着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我还有什么好留恋,好在乎的!”
“是我答应让他带她走的,你要恨,就恨我好了!”他紧紧抿着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富苏里宜尔哈,乌努春已经没了,你就算杀了哲哲,他也回不来了!可你还年轻,刚安也才二十六岁,你难道忍心看着他因为那个女人的死而心灰意冷,从此一蹶不振,整日行尸走肉般混吃等死吗?”
“行尸走肉?混吃等死?”
“那天刚安来求我,情愿替哲哲一死,只求我能放过她,还将一切都揽在他的身上,说什么是他暗中推你入水的!”
“这种鬼话你也信!”
“我是不信,可我相信,哲哲要是真死了,他这个兄弟也就真没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难道你真想为了报仇再赔上刚安的性命?甚至,还有你自己?”
“从刚安选择带她走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失去那个兄弟了!”她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而我这条命,本就是多余的,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他心底浮起一股深深的无力与恐惧,“富苏里宜尔哈,你真的要活在仇恨里,真的不肯放过兰儿吗?报复我法子有千百种,你真的要选这一条吗?”
“呵,活在仇恨里?是啊,我这么多年可不是活在仇恨里吗?若不是为了报仇,我当年早随着乌努春去了!我以为我终于大仇得报,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找我的乌努春了,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她脸上笑着,眼里却流下泪来,“报复你的法子的确很多,我何尝不想报复你,可是,我却做不到!”
他的怀里蓦地一沉,她扑进他的怀里拼命捶打着他,却都软绵绵的,没一丝力气,“我多想恨你,多想报复你,叫你眼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在你的怀里,叫你永生永世都活在伤心愧疚里!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拥着她,眼中也是一片赤红,“谢谢,谢谢你,富苏里宜尔哈!”
“在我昏迷着的时候,就跟你告别过了,我在梦里跟你说,愿来生能让你爱上我,如果你不能爱上我,那也至少不要让我再爱上你。可我现在却觉得,若有来世,一定不要再爱上一个不爱我的让人,一定一定要找一个可以一心一意对我的人!”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这个一心人,你找到了,她也找到了,你们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真好!”
他看着她,目光颇有些遗惑,她微微一笑,“其实她那天满可以不管我,就让我在自己的梦里,开开心心地走的。可她还是把那些话都告诉了我,那时候我就看出来,她是真喜欢你,恭喜你了表哥,这么多年心愿得偿,有她在身边照顾着你,我也可以放心了!”
“富苏里宜尔哈,你想做什么?”他大惊,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别做傻事行不行?”
她含笑看着他,“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含着泪的眼里透着点点欣慰的光,却是一闪而逝,“表哥,我已经想明白了,哲哲,其实就算刚安带她走,她也活不了多久了。那天,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心死。在明白她的痴心疯狂到头来只是大梦一场,在得知你对她没半分真心,甚至还一心算计着她,厌弃着她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死了!”
他点点头,这又何尝不是他肯答应刚安放她走的原因呢,哲哲,早已是心如死灰,便是放了她,又能怎样呢!
“你放心,以前的富苏里宜尔哈早就死了,如今的富苏里宜尔哈,再也不会缠着你无理取闹,叫你伤心,叫你头疼!我会在佛前日夜祈福,替你,也替乌努春!”
“富苏里宜尔哈——”
“你不用觉得心里不安,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自己!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我说过,以前疯狂迷恋着你的富苏里宜尔哈已经死了,如今的富苏里宜尔哈绝不会再成为你的负担!”她满含水雾的眼中泛着一丝解脱,“既然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就好好待她,多关心关心她,千万,别让她再成为第二个富苏里宜尔哈!”
“好妹妹,谢谢你!”他赤红的眼睛酸胀的厉害,眼中的泪水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勉强笑笑,别过头去,不忍看他落泪的模样,在她的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为的,还是别的女人!
表哥,其实,我还是会在心底默默地喜欢你!
表哥,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幸福,我心底也是欢喜的!
皇太极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黄昏金色的落日余晖里,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心疼,连哲哲都能找到喜欢她的人,为什么他的小妹妹就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呢?
若是,若是能找到真心对她好的人,也许,她的后半生也不会那么凄凉了吧!
毕竟,她还年轻!
回到海兰珠宫里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她寝宫里的窗户开得大大的,她便坐在窗前,静静地盯着宫门,一见他回来,脸上立马绽出个大大的小脸,令他心头蓦地浮起一丝家的温暖。
“天色晚了,风冷得很,怎么把窗户开这么大!”他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将窗户落了下来。
“人家想早点儿看到你嘛!”她从他身后轻轻搂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嗓音有些沙哑,“兰儿,范先生可是说了——”
“知道知道,我已经叫人把你的东西都搬到东偏殿里去了,就借我抱会儿还不行?”
……
“兰儿,我真没事儿!”他只是鼻子又有点儿酸,“你小心些,别挤坏了我儿子!”
海兰珠头上落下几条黑线,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这才几天啊,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只怕还没个拳头大,哪里就挤坏了!再说,你怎么知道是儿子?说不定是女儿呢!我就喜欢女儿,到时候可以跟我穿一样的衣服!”
他狠狠闭闭眼,再睁开,已是满含笑意,“是是是,我知道,你是厌了我,都不要我,把我赶到东偏殿去了,以后更是改和女儿一起穿情侣装了!”
情侣装?她失笑,攥起拳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你不懂就别乱说,我跟你穿一样的叫情侣装,我和女儿穿一样的,那叫母女装,要是咱们一家三口穿一样的,那就叫亲子装!”
“一家三口?”他嘴角的笑容更深,眼中满是暖暖的温情,“就要这个,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就穿这个亲,亲——”他转回头来看着她,那个名字有点儿拗口,他一时叫不出来。
“是亲子装!”她笑眯眯地提醒他。
“对,就要这个亲子装!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咱们一家三口都穿一样的!”他喜欢一家三口这个词儿,更喜欢她给他描绘的这幅温馨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