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千种柔情,万般风流皆在岁月的蹉跎中化为渺渺云烟随风远逝,那些气吞山河的豪言壮志,那些温雅柔绰的美人多愁蒙上了一程风雪落得满地清霜。
当年俊朗傲然的乱世英雄已是苍老迟暮,而那风华绝代的倾城红颜却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唯余几许流传世间的缥缈传奇。
似水年华倏忽过,转眼又是四季荒凉的轮回,明月楼的虞美人开过一个又一个夏天,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花好月圆,人影却是寂寥落寞形单影只。
萧长律醉卧花丛,轻抚着虞美人嫣红的花瓣,手中白玉酒盏里的千年醉顺着喉咙流经四肢百骸,这种最烈的美酒一连灌下好几杯身体却依旧冰冷如寒潭,夏夜幽静的风轻轻吹着,花叶缓缓飘落在他胸前的衣襟,天水织锦的如雪白袍领口绣着秋水流云纹,恰似心头朱砂明媚动人。
凄惘的浅笑仿佛琉璃摔落发出清脆的鸣响,萧长律晃晃悠悠的起身像个酩酊大醉的醉汉,可是目光却是无比的坚定,透着彻骨的哀恸,脚步小心翼翼的绕过每一株虞美人,望着天上一弯弦月,两行清泪自腮边滑落。
“霂儿,今天是我五十七岁的生辰,我又老了一岁,你会不会嫌弃我老了?”萧长律紧握着那支青玉梨花步摇,唇边的笑意璀璨如朗星。
十年,他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习惯她已离他而去这个残忍的事实,可是仍旧做不到遗忘,哪怕是将她的音容笑貌淡化一丝一毫也只是空谈。
怎么能够忘记?她已根治于他的血脉之中。
怎么舍得忘记?她是他一生的温暖与情之所终。
怎么学会忘记?她与他的点滴早就印刻在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随处可见。
正如聿千骥和慕容沄蘅告诉他,她至多二十年无虞的时候,他曾执拗地认为自己可以逆天而行留她在身边一生一世,可是上天何其公正,二十年时间不多不少,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清欢成亲后的两年,他们所有人竭尽全力只为多留她几年,可都是徒劳无功,她像是一根红烛越燃越短,渐渐步入死亡的深渊。
她的记忆力开始衰退,常常忘记上一刻自己打算做的事情,她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最久的时候她一天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她的心跳不再像以前一样平稳有力,如同迟暮之年的老者缓慢沉重。
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他也以为自己伪装的完美,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一刻不是在失去她的惶恐中度过的,最后那两年,他们不再周游天下,只是静静地两个人生活在明月楼。
她开始停止吃药治疗,放弃一切抗拒死亡到来的行为,从容自若地等待结局的到临,她一直微笑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任凭记忆模糊,但她每天都会重复问他一个问题。
“阿允,我走了之后你该怎么办呢?”
她眼中满是忧虑与不舍,声音却轻柔的像一阵风划过叶梢一朵花悄然绽放一溪山泉静默流淌。
他强忍着流泪的冲动,温柔的抚摸她依旧美丽的面庞,轻轻说:“我会找个比你温柔比你漂亮比你聪明的姑娘给无忧和清欢添几个弟弟妹妹。”
他知道唯有这样说,她才会安心几分。
岁月仿佛在她身上流连忘返,她丝毫未变依旧是少时绝丽脱俗的模样,她笑的明艳,缩在他怀里语气温软道:“你可一定要找个比我更好的女子。”
她明明在颤抖,泪水湿濡了他的衣襟,却要逞强的安慰他。
她这一生,最放不下的是他,最舍不得的是他,最难以忘却的还是他。他无法想象她说出这句话时是多么的绝望,绝望到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的以后是孤单还是幸福。
在她弥留世间的最后一年,她陪着他过完了他四十六岁的生辰,已经许久不下厨房的她亲自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即使她忘记了那么多事情,她仍旧记得如何做出他最喜爱的寿面的味道。
她双手捧着脸颊撑着头,静静瞅着吃面的他,笑着说:“阿允,你之前总是问我这面里放了什么,我今天告诉好不好?”
他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随口说:“这秘密憋在你肚子里二十年,今天你突然要坦白,肯定没好事,我不听。”
她这副交代后事的样子让他恐惧,她越是平静越是微笑,他越是觉得他即将要失去她了。
“我偏说。”她嘟着嘴没好气的说:“我放了磨碎的芍药花,阿允,你知道芍药花的寓意吗?”
他的手一颤,竟是半天不能言语。
她突然放缓了声音,轻轻说:“芍药别名将离,有依依不舍难舍难分的意思,阿允,我是这样舍不得你,可是我不能带你一起走,答应我以后你每个生辰都要快快乐乐的过,要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上天没有给他丝毫的怜悯与容情的退路,他生辰过后的第二天,她突然开始昏迷,这一觉她睡了三天三夜,他守在床边,轻抚她苍白的脸颊,捂着嘴痛哭。
注意到她轻轻颤动的睫羽,他擦掉眼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还是如以前一样丰神俊朗,轻轻笑着说:“你这一觉睡得可真久,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打算跟你一起睡过去了。”
“阿允,我想去看看盛开的虞美人。”她伸出手扯了扯他的一根手指,一脸的期待。
当时正值六月盛夏,那夜月光格外明亮也格外清冷,他抱着她置身于仿佛连绵的火烧云的虞美人花丛中,却一直不敢低头看她,只得抬头望天,他怕他会忍不住落泪。
“阿允,今晚的月色好漂亮。”
“是啊,就像你一样。”
“你就会哄我,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她抵在他的肩窝一遍遍的唤他阿允,他也一遍遍的叫她霂儿。
声声慢,字字哀,剜心泣血,柔肠寸断伤离别。
“阿允,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一阵风声如哒哒的马蹄声盘旋在耳边,她的声音渐渐低沉陨落,他等了好久都没再听到她温软的笑语。
下意识揽紧她单薄的身躯,他的声音破碎而凄楚,抵着她的额头,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泪水却顺着她的脸廓滴落,缓缓道:“霂儿,这次即使没有你的监督,我也一定会快快乐乐地过未来的每一天,你累了,就睡吧,等你睡醒的时候你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定会是我。”
那一夜,他永失所爱。
愿我成为你的每一下心跳,感受你的哀愁喜乐;
愿我成为你的每一次呼吸,终生与你紧密相依;
愿我成为你的每一场好梦,舒展你微蹙的眉宇;
愿我成为你的每一寸血脉,静静流淌在你的生命。
聿千骥得知她的死讯后,快马加鞭赶到天璇皇朝,闯进门直接揪着他的领子一拳打在他脸上,双目含泪咬牙道:“让霂儿活在我们的回忆中有什么用?我只要她真真切切的活着。萧长律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为什么让她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她有丝毫的差池。你怎么可以让她死了?”最后又阴狠的补上一句:“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了?”
他淡淡道:“她不愿这么早见到我。”
聿千骥松开他跌坐在地,惘然地低喃道:“她不愿,她不愿,是啊,我们都没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聿千骥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两鬓居然生出缕缕银丝,失魂落魄的离开了明月楼。
此后这么多年,他都没见过聿千骥。聿千骥恨他入骨,不来找他麻烦只是因为他是她的挚爱。
时光沧桑他的容颜,他不再年轻,转眼他已近花甲之年,他们的无忧、清欢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要是她能看见的话,一定很高兴。
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他的孙儿们长大成人,他却无病无灾活过耄耋之年,期间聿千骥先他一步离开这孤独的人世间,他前往狄柔看着跟他一样苍老的不成样子的聿千骥,突然觉得死也是种解脱,至少能去见她了。
聿千骥望着他,轻轻笑着说:“萧长律,我自问这一生唯一输给你的就是没能得到霂儿的爱,如今我也要走了,你放心我是不会打扰你和她在奈何桥上相聚的,下辈子我还愿意跟你做兄弟,还愿意守护她。”
走了,都走了,他的敌人、兄弟、爱人一一离他而去,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活着只是因为他答应过她,他要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之后去见她。
又是一年花开时节,他躺在灼灼其华的虞美人花丛中,远远看见她翩跹而来的身影,她依旧那么美,脸上的笑容灿如春晓。
“阿允,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
他的脚步变得矫捷轻快,紧紧拥抱着她温软的娇躯,眼中升起水雾,缓缓道:“我也好想你,这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他听见她银铃一般爽朗的笑声:“永不分离。”
据天璇皇朝史籍记载:
天璇皇朝开国帝君昊阳帝萧长律少时平定四方,统一天下,诸国来朝,于登基大典后禅位于其弟萧长信,史称徽和帝,之后携妻璇玑后归隐,徽和二十三年,徽和帝退位,传位于昊阳帝之子萧无忧,改年号明晟,璇玑后于明晟二年早逝,葬于恒陵,昊阳帝于明晟三十七年去世,与璇玑后合葬恒陵。
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