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尚烨华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梦见了程青青,她的音容笑貌明媚如光,照耀了那时一心求死的他。
他逐渐强烈地想要活着,第一次觉得,原来长生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上天馈赠,可以让他在这世间,遇上了温婉可人的程青青。
初见时,程青青笑着打趣:“你看着年轻,说话却像个老头,古板生硬,不知变通。”
他笑着答:“我比你大了不知多少岁!”
程青青又问,是大了多少?可他却没再答。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
自他出生起,他便没有父母,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只记得有意识开始,自己便生活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有仆从、丫鬟,他们都会亲切地问好,叫尚老爷。
他常做梦,会梦到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还会梦到各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梦中经常会出现一位留着白胡子的老头,絮絮叨叨地与他讲话。
老头说,他是千年前陨灭的神,而尚烨华则是神的使者,为了传达神的旨意才存在于这个世间。
神赋予他知晓万事的能力和千年万年的生命,他并不算人,也不是神,更不是妖怪,是个神创造出来的东西,待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是自己生命的尽头。
尚烨华那时是个年少气盛的小子,哪信老头的话。
即使梦中的场景都会一分不差地出现在现实中,他也不信。
直到,院子里的奴仆越来越老,而他,依旧如往日青春洋溢。
最后,他不得不信。
长生的本身就是不可置信。
事实就是毋庸置疑。
他是世间一个特殊的存在。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也搬离了原来居住的院子,从东方搬到了北方,又从北方搬到了南方,度过了数百年后,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这个与程青青初遇的地方。
程青青是这一片有名的美人儿,每日都在街上卖着香甜的豆腐,白又滑的豆腐水嫩嫩地,她用了祖传的方法,将一道最简单不过的豆腐脑,鼓捣地香色味俱全,食客一批接着一批,生意红火。
人红是非多,旁边的商贩有气不过程青青生意的火爆,便背地里下了绊子,给她的豆腐脑里面下了些巴豆,害那天吃了豆腐脑的食客皆坏了肚子,不再常来买豆腐脑,还有甚者,将程青青告上了衙门。
而这,便是尚烨华与程青青初遇的源头。
他那日做梦,又遇见了那白胡子老头,老头说,这儿有件冤案,街上卖豆腐脑的闺女是个好人,却被诬陷在食物里面加不好的佐料害人,让尚烨华还闺女一个公道。
这一还,便是赔了一生。
他那平静了百年的心,在见到衙门内那面若桃花的程青青的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气血像是又重新活了过来,欢快地崩腾在体内的每一条血管。
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在一百种美味佳肴中,突然吃到一道最合口味的那份,所有的味蕾都在齐齐欢呼,整个人都因为吃了喜欢的东西,而变得幸福起来。
程青青,就是那一百种美味佳肴中,最合口味的那一份。
后来,成为尚夫人的程青青问,为什么当初他会出现在衙门,为素昧平生的她与知府大人抵抗,尚烨华总是笑着含糊掉,而这也成为了程青青至死还未知道的谜团。
程青青刚怀上程琪睿的时候,尚烨华当晚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没有了白胡子老头,有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厚重帷幔。
繁复的花纹,素雅的颜色,熟悉至极。
这是他卧房中的装饰。
从帷幔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声音凄厉但又带着柔意,是他的青青。
他迫不及待地揭开一层又一层的帷幔,想要救出被困在帷幔内的青青,而梦中的帷幔却怎么也揭不到尽头,他只听得青青更加凄厉的哭喊,无力感、失措感在这一瞬间爬满了他的心头,闷地他喘不过气来。
“青青!”
“青青!怎么了,你在哪儿?”
“青青,我来找你,不要怕。”
……
他奋力地将眼前所有的帷幔都扯了下来,所有的阻拦瞬间分崩离析,他看见了在最中心的青青,大着肚子,面色苍白,在看见他的那一刻,眼角含泪。
她的下身是一滩血水,红地吓人,有一个粉色的肉团从血水中爬了出来,身上还留着与青青相连的脐带。
肉团转过头来,灿亮的星眸,笑起来会眯成一条好看的曲线,像极了青青,他的头发乌黑,上面还带着黄色的粘腻,看起来并不干净。
肉团笑着低头,扯了扯脐带,小小的动作使青青大声尖叫起来,她双眼瞪圆,瞳孔逐渐发散,面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年轻白净的脸上瞬间爬满了皱纹,干涩地有如沙漠,仿佛是被抽干的。
“青青。”
“青青……”
“青青!”
怀中的人软弱无力,紧闭双眼,不管尚烨华怎么叫,青青就像失去了生命的布偶,在肉团接触脐带的那一刻,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世间。
青青的死去,使那肉团逐渐长大,他的脸色红润起来,五官张开,眉眼间还带着她的清秀。
这是他们的孩子,却在出生的那一刻,夺走了青青的生命。
尚烨华知道,只要是在梦中所见,将来必定会发生。
而青青的此次怀孕,会让她因此丧命,他绝不能让她生下这孩子。
他开始向他人询问,孕妇有什么忌口,有什么不得已。
在不伤害青青的前提下,全数用了上去,就连秘制的堕胎药也没撼动青青怀中的孩子半分。
他穷途末路,去找了白胡子老头帮忙。
老头很热情地答了尚烨华的问题。
“你只是个被创造出来的另一种东西,本就不是人,你与人生育了孩子,那孩子自然也不是人,他传承了你的长生,却只获得了一半的力量,身体为了活下去的本能,便会寻找出生后最接近的生命,吸取她们的生命,获得不完全的长生。”
“既然有了孩子,那孩子便得了你一半的能力,自然对什么堕胎药毫无反应,如今,唯一的方法便是生下孩子,在孩子寻找生命体的那一刻,切断孩子与青青的联系,给予他别的什么。”
他照数做了,在青青生孕的时候,一直侯在她身边。
他要孩子吸取生命的那一刻,切断他与母亲的联系,让孩子吸取他的生命。
青青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有经验的稳婆说,是个健壮的男娃娃。
青青开心极了,什么补汤,什么大鱼,只要是对胎儿好的,她都吃下去。
“以后,我们还要生个女孩,我要教她怎么做豆腐脑,把我们老程家的祖传秘方给传承下去。”
“好,我们以后生一窝,男孩子也要学做豆腐脑。”
青青咯吱咯吱地笑,依偎在尚烨华的怀里,安逸幸福。
十月的世间一转眼就过。
尚府中的气氛也肃重起来,尚烨华神经紧绷,在青青身边寸步不离,生怕她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诞下孩子。
青青为此还笑了他几次,说从未见过如此想要看孩子降生的父亲。
初七的晚上。
青青躺在床上,正侧着身子与尚烨华说着私房话。
顿觉一阵腹痛,沉沉地坠下去,额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尚烨华在这几月早就从稳婆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接生的事情,见此状,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将青青扶正,向外叫了丫鬟与稳婆进来。
一堆人围着青青转,手忙脚乱。
年幼的丫鬟见到满是血渍的白布时,脑袋昏了下,又忙振作了精神,有条不紊地听从稳婆的吩咐。
孩子没多久便生了下来,他闭着眼睛,大声啼哭,浑身不知道是粉色的还是红色的。
青青正觉疲软,听到孩子铜锣般的哭声,此时更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闭了眼睛,养神。
稳婆将孩子收拾干净,用布裹了起来,送到了尚烨华的怀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脐带已经被剪断,孩子也被布包了起来,一切都与梦中所见不同。
卧房内,不断有人陆陆续续地退下去,尚烨华将孩子送到了青青的身旁,看她强撑着身子,起来看孩子。
或许是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本哭闹的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徐徐地呼吸着,睡了过去。
尚烨华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这么些月来,他第一次如释重负地笑。
“青青,看,我们的孩子。”
青青却没什么反应,低着头,深情凝视着孩子,眼眶湿润,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抽噎。
“尚郎,我快要死了……”
“怀上孩子的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做梦,梦中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而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在几日后,一一出现。”
“昨晚,我梦到了自己倒在血泊中,和我脐带相连的孩子正睁着大眼睛冲我笑。你说,奇不奇怪。”
“我害怕极了,也不敢告诉你,这几天,你总是深思焦虑。于是,我便提前知会了稳婆在我们院里等候,房内一有动静就让她们冲进来。”
“你在说些什么?”尚烨华伸手拂去青青脸上的泪,心疼道:“孩子不是安全降生了吗?你不会死。”
青青却绝望地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时候未到,梦中的我是在丑时去的,而现在,还是子时。”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巡逻的仆从,每晚一更准时出现。
安静睡着的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星眸沉沉,像极了他的父亲。
青青的肚内收缩,剧痛从下面传来,她眼角余光处能看到有猩红的血色正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
孩子的手从裹布中挣扎了出来,在半空中挥舞着,被尚烨华一把握住。
白胡子老头说过,只要切断了孩子与母亲的联系,他便可以吸取他人的生命来获得残缺的长生,既然如此,那便吸他的。
双手忽然被一股大力禁锢住,尚烨华半回头,是一个翩翩贵公子,模样清秀,是他的熟人,八夏。
“她的命数已尽,本该在今日去的,切不可逆天改命,将自己赔了进去。”
尚烨华此时已经失了理智,哪管什么逆天,哪管什么不可以,他只要留下青青。
“你不要插手。”
脖颈一道重击,八夏打晕了尚烨华,他失了力气,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笑着将手放在了青青的身上,本被切断的脐带凭空出现,又再次链接了青青与孩子。
孩子的面貌越来越深邃,隐隐有他年轻时候的样子,而另一边的青青却极快地老去,伴随着凄厉的叫喊,再也没了声音。
一切都和梦中,一模一样。
“芸芸众生,皆有命数,死去,说不定是再生。”
这是尚烨华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八夏在他耳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