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境,风雨欲来。
沉甸甸的阴云笼罩在皇城上方,像巨大的吃人的恶魔,朝气势恢宏的宫殿张开血盆大口。震天撼地的喊杀声自远方传来,裹狭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宫门大开,康宏帝萧维战死阵前的消息传进皇宫,各宫娘娘美人早已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得不见人影;太监宫女四处逃窜,有贪婪者趁机席卷财物、杀人越货,一时间乱作一团。
唯有栖凤宫大门紧闭,匆忙经过的人只顾自个儿逃命,完全不在意里面是怎样的光景。没有人想起已经被冷落在此多年的那位娘娘——康宏帝的结发妻子,姜氏。
喊杀声愈来愈近,仿佛下一刻就会攻陷皇宫。几十名已经杀红眼的兵士身先士卒冲进来,像来自地狱的索命鬼,挥着浸满鲜血的刀枪,逢人便砍。
凄厉的哭号连绵不绝,栖凤宫依然沉寂。
——直到砰一声巨响,身穿银色铠甲的年轻将军破门而入,穿过空荡荡的大殿,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艾艾,你在哪儿?”他身上满是血污,紧紧攥在手里的刀已经在厮杀后留下数道豁口,“艾艾——”
“啪——”
一只精致的官窑瓷碗坠落在地,碎裂成一片,最后一点深色的药汁也被洒落干净。姜艾忽然坐起,透过层层帷幔,愣愣地看向紧闭的雕花木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的幻觉吗?”她喃喃道。跪在床侧低声啜泣的采芙也停了下来,满脸惊疑:“……世子?”下一瞬,她喜极而泣,双眼死灰复燃一般再次迸发了神采,“——是世子!娘娘,是世子来了!他来救你了!”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会来?
姜艾仓皇起身,撩开厚重的帷帐跳下床,光裸的玉足踩在碎瓷片上,细嫩的皮肉瞬间被割开几道口子,她却好似没有了知觉,下意识朝那呼唤声奔跑过去。
“娘娘!”采芙脸色大骇,惊呼出声。
尖利的声音尚未落地,姜艾忽然一下子栽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沉闷的声响。她顾不上疼痛,咬着嘴唇回头,仿佛这才意识到,右脚上那根精钢打造的细链。这不足五尺长的铁链,已经拴了她不知多少个年月,久到她已经习以为常,遗忘了它的存在。
她只记得,是在康宏帝违反婚前约定,将左相斛良才的嫡孙女纳入后宫的那年冬天。斛女专房独宠,承恩不久便怀了龙种,位份一路升至贵妃,却因为前头挡了个姜艾,无法问鼎后位。
姜艾从不与她争什么,却没料到姜家会因为自己遭殃,被斛良才陷害,举家发配充军,最后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求情无果,自请休书被拒,她随之也被锁在了床榻五尺的范围之内,日夜有人看守,不许她离开,更不许她寻短见。
自由和解脱,他都不愿意给她。
要不是叛军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京城,江山即将倾覆,人人自危,负责看守她的嬷嬷也在今日清早收拾行囊跑路,姜艾连那碗药都喝不到。
“娘娘!”采芙慌忙扑过来,却有一双手先于她搀住了姜艾。她募地抬头,看到那张暌违多年的面庞,终于忍不住,捂着脸跪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萧嘉宥却只管盯着姜艾,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她肩膀的双手颤抖不已。他怎么都没办法相信,自己朝思暮想的这张脸,竟然已经憔悴成这般模样。
“艾艾,他待你不好吗?”好与不好又有什么紧要。姜艾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城门已经破了,叛军马上就会打进来,我带你走!”他想起来便又气又急,几乎是朝她吼出来的,“为什么不逃?你傻吗,别人都逃了,你还待在这里等死吗!”
姜艾心中大恸。
她为什么不逃?
大家都在逃命,就连圣宠优渥、母凭子贵的斛贵妃,也在皇帝亲自披甲上阵后,后脚便被她爷爷斛良才接出了宫,几十名侍从护驾,逃往战事未曾波及的南方。姜艾不逃,只是因为,她没办法逃。即便侥幸逃出去也无处可去,姜家满门无一幸免,这世上再无她的亲人。
“逃了又能如何,姜家满门已经被我害死,这天下已经没有我能去的地方……”
“胡说!”萧嘉宥恼火她的自暴自弃,赤红着眼睛吼了一句,又察觉自己太凶,连忙敛起怒火,嘶哑着声音说:“我带你走。天大地大,总有我们能容身的地方。”
姜艾还是摇头,挣脱开他的手:“我走不了了的,你快走吧,京城里很危险,你妻儿还在等着你去救。”
萧嘉宥仿佛被戳中软肋,脸上显出颓丧的神色:“你还在恨我,对不对?”
若不是他在大婚前喝醉酒与表妹发生了苟且之事,逼不得已主动向姜家退婚,改娶了表妹,他和艾艾一定早已成亲,如今孩子都能遍地跑了。
重逢的惊喜和悲痛都已经过去,姜艾冷静下来,看着他道:“你已经负了我,莫再负你妻儿。”
萧嘉宥却难得固执了一次:“我已经负你一次,绝不会再负你第二次。不管你恨不恨我,今天我一定要带你走。”
姜艾气急:“你怎么……”
萧嘉宥不管不顾地将她扶起来,拽着就要往外走,姜艾的右脚被铁链猛地扯住,差点再次摔倒。萧嘉宥慌忙扶稳她,这才注意到地上那根链子,一端竟然锁在她的脚腕上。
几经沙场的男人,已经褪去年少时的青涩,轮廓变得硬朗,气质也多了几分被磨砺过来的坚毅和勇猛。堂堂七尺男儿汉,从阵前冲进皇宫,这一路踏着尸体和鲜血,未曾皱过一下眉头,此刻却一下子红了眼眶。他跪下来,抓住那条铁链,用力攥在手心里,紧接着捂住眼睛,失声痛哭起来。
“他……他竟然如此对你……”姜艾没有出声,只是别过头,无声落泪。
跪在地上的采芙哭得悲痛欲绝,为无辜丧命的姜家众人,为本可以幸福美满却被上天作弄而分散的姻缘;更为她家小姐这些年受的苦,为她刚刚喝下的那碗毒.药。
“我带你走!”萧嘉宥从悲痛中回神,用力擦了下眼睛,然后猛地挥刀,斩向那根铁链。
铮然一声,铁链安然无恙,刀上的豁口又多了一个。
“没用的……”姜艾哽咽道。萧嘉宥不听,紧咬着牙关,再次高高挥起刀。
一刀;两刀;三刀……
萧嘉宥目呲欲裂,“呀——!”最后一刀下去,锵一声,刀断成两截,坚韧结实的铁链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萧嘉宥跪在地上,涨红了脸用尽全力,终于成功将铁链从姜艾脚上拆下。
“走!”他将姜艾拉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去。采芙连忙跟上去,小心从背后护着姜艾。
姜艾依然赤着脚,脚底被碎瓷片划破几道口子,甚至有锋利的小碎片扎进了皮肉里,每跑一步都是钻心的疼。采芙心疼地直掉泪,想要出声叫住萧嘉宥,却被姜艾轻轻摆手制止。
她脸色已经煞白,不仅是因为脚上的伤,最令她难受的,其实是毒。药起效后,五脏六腑被撕扯绞紧般的剧痛。她感觉到有鲜血涌了上来,竭尽全力压下去,喉头一股腥甜。
声势浩大的马蹄声逐渐逼近,叛军已经杀进皇宫!
栖凤宫的殿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他们也许真的能逃脱,姜艾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一刻了。甬道上陈满了杂物和尸体,嘈杂声已经近在咫尺,他们没跑出几步,便瞧见了甬道另一头拐过来的一队人马。萧嘉宥立刻把姜艾推到身后,自己赤手空拳迎上冲过来的士兵,厮打中抢下了对方的武器,与几人战成一团。
对方人多势众,在身强体健的将军面前却逐渐落了下风,眼看着胜利在即,姜艾忽然察觉到身后不对。她惊惶回头,发现一人一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十长远的甬道尽头,身穿鱼鳞甲的魁梧男人端坐于马上,面色肃杀如鬼魅,手中弓弦已拉满。
姜艾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正前方嗖一声,箭离弦,直冲她面门射来,眨眼间已经抵达眼前。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姜艾甚至能感受到那支箭一寸一寸逼近的压迫感,锋利的箭尖带来冰冷而强悍的杀意,仿佛隔着空气便能将她的皮肤割开。
姜艾浑身僵硬,被定住似的不能动弹。有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已经被刺穿,下一瞬却听破空之声从耳畔掠过,坚硬而尖利的箭紧紧贴着她脸侧的皮肤擦过,一阵刺痛。
“噗嗤”一声,是弓箭的声音。
“世子!”
女人尖锐刺耳的嘶喊像是无形的利箭,狠狠地穿透耳膜,姜艾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像一下子被射中了,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哇地喷出一口血。
眼前一黑,身体像突然失去了重量,连方向都无从辨认。短暂的晕眩过后,脊背猛地一震,五脏六腑被撞得几乎错位。
“娘娘——!”
姜艾倒地,双眼渐渐恢复了一点清明,采芙伏在她身上崩溃痛哭,不远处萧嘉宥胸口被箭贯穿,紧接着腿上被砍了一刀,整个人猛地一栽,跪在了地上。他嘴角慢慢溢出鲜血,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她的方向爬过来。
“艾艾……”
姜艾的意识已经涣散,努力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手指艰难地动了动,最后又无力地垂下去。
皇城上空阴云重重,冰凉的雨滴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