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烧得很旺。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屋顶都照成了嫣红色。
阿飞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短裤。裤子已湿透。他仰面躺在那里,不停地流着汗,不停地喘息着。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子的一角坐着两个人,一个还在不停地咳嗽着,另外一个却像是泥塑一般呆坐不动,半合半张的双眸偶尔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
当今江湖,最负盛名的人是谁?也许是那个迷雾一般的兵器谱第一,“天机老人”,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不过,时代不同了,如今的江湖只有三个人伫立在山峰之上,天机老人的隐退,兵器谱上的兵器黯然凋零,原因,都是一个人,一柄剑,也许,他的人就是一件兵器吧?
“杀神”,虽然这个名号在韩文眼里不过是个狗屁,可在别人看来,就是如此,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当中,兵器谱上的人几乎全部被他屠戮,就连排名第四的“铁剑”郭嵩阳,排名第五的“银戟温侯”吕凤先也不能避免。
如今,江湖上的人都在预测,预测什么?预测他什么时候会挑战最强的那两个人,那两件兵器,上官金虹的“龙凤环”。李寻欢的“小李飞刀”,甚至还有人开了赌盘。
屋子很沉默,虽然只是一个陋室。但在这间屋子中的三个人,只要联手,横扫天下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但——那根本不可能,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咳嗽声止住,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在干什么?”
韩文眯着眼,神情中似乎有些失望之色,悠然道:“如你所见。我在蒸他。”
李寻欢道:“蒸他?他既不是馒头,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蒸他?”
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韩文笑了,道:“我蒸他。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让他清醒。”,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让他重做人。”
李寻欢被韩文的眼神儿看的一个错愕,叹然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韩文皱眉。道:“你身子里除了酒,难道就没有别的?”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韩文抚掌大笑。道:“说得妙,若没有一肚子学问,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哼道道:“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还有什么别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李寻欢道:“然后呢?”
韩文笑了,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都找来,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
李寻欢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韩文叹了口气道:“不是一点,越多越好。”
李寻欢不解,道:“这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我一样了?”
韩文摇头道:“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你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李寻欢道:“也有点不好。”
韩文抬头道:“哪点不好?”
李寻欢苦笑着,道:“你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卖酒的。”
韩文不再说话,只是有些失望,一个屋子里两个扶不起的阿斗……或许,还有一个女人吧?可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像是在看着空气;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个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同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只有她,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没走……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里……他想杀了所有能够威胁他的人,你也是。”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我现在,既不是要求你了解,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于我……”
李寻欢听得有些作呕,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她走得并不,却没有回头。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她喜欢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越来越近了。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地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韩文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也将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来。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韩文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李寻欢也跟了出来,似乎还有些不甘心,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就像你一样!”,韩文冷哼一声,他花费了这么长时间,到头来还是救了一个废物。
“我?”,李寻欢面上有些不悦。
韩文冷冷的说道:“林仙儿就是一坨狗屎。他就是那只苍蝇,林诗音也是一坨狗屎,你也不过是一只苍蝇!”
李寻欢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好半天,道:“比喻的有些粗俗了!”
“但比喻的很恰当!”,韩文哼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我已经话可说了!站在门外。听着林仙儿跟人家……他竟然还这样?戴绿帽子也是一种习惯吗?”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也许……你看错他了。”
韩文冷笑着,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盯着他,比笃定的说道:“他不是。”
韩文笑的冷了,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韩文却替他说了下去,他叹息了一声。道:“他这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枷锁,也有自己的蒸笼。”
李寻欢错愕,好半晌,道:“看来你还没有放弃他?”
“不!我已经放弃了!”,韩文摇头,道:“我只不过是觉得他的剑不错,想要帮他一把,既然他是扶不起的阿斗,我也没有必要继续了,因为……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我也有枷锁吗?”,李寻欢突然问道。
韩文看着他的眼睛,好半晌,道:“你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你,对不起你,你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你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了,很苦涩。
韩文接着说道:“但你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你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朋友’就是你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你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你的勇气蒸出来,可在我看来,你,也废了!”
李寻欢并不否认,反而是叹息着,道:“那么……龙啸云难道也有蒸笼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看着笑容苦涩的李寻欢,韩文道:“当然也有。”
李寻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韩文伸出两根手指,道:“金钱、权力!”
李寻欢嗫嚅这嘴唇儿,好半晌,道:“可是,他要杀我、陷害我,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我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可他为什么还要那样?”
“当局者迷!”,韩文道:“他一心要杀你,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龙啸云恨你,因为他怀疑,他嫉妒!他始终怀疑你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他嫉妒你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韩文冷冷的说道。
李寻欢本就苍白的脸加苍白了,捂着胸口,一阵急促的咳嗽,很严重的咳嗽,韩文甚至能看到他掌心里那一点血花;
他却轻轻地擦去,叹道:“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韩文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李寻欢摇头,道:“爱?爱也是枷锁?”
韩文冷笑,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李寻欢摇头,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李寻欢叹了口气,凝注着韩文。道:“我在怎么样才能将他这副枷锁解脱啊!”
韩文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回过头──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的咳嗽起来,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久久没有声息之后。李寻欢又问道:“那你的枷锁是什么?”
韩文站在原地,很久才说道:“回家!”
李寻欢错愕,正如之前的。他也不懂,不懂韩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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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离开?”,李寻欢问道。
野店的设施简陋,在这张满是刀伤剑痕的笨重桌子对面儿。韩文默默地啃着馒头。良久,缓缓地说道:“在等!”
“等什么?”,李寻欢问道。
韩文白了他一眼,道:“在等你有一战之力!再等上官金虹与荆命之间出现裂痕!”
“你没有必胜的把握?”,李寻欢知道韩文一向是个很狂躁的人,他还从未见过韩文竟然有如此的耐心。
韩文慢慢的说道:“我本意让阿飞振作,至少让他可以帮我一个忙,牵制住荆命……他们之间的配合天衣缝。谁也没有把握一起对付他们两个人,谁也不行!”
气氛稍显沉默。韩文继续啃馒头,李寻欢喝着酒,一壶接着一壶。
不知何时,阿飞来了,像是做错的事儿的孩子,站在李寻欢的身边儿,他腰上剑,看来他做出了选择。
韩文抬了一下眼帘,闷哼一声,便像是没看到他一样,起身便走掉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示意阿飞坐下说话,自顾的说道:“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不怪你!陪我喝几杯吧!”
阿飞从不喝酒,这一点荆命与他一样,酒精也是会让人行动迟缓的,可今天,不同,所以他点了点头,突兀的偏过脸,他的表情却是僵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却了。
荆命!
荆命的眼睛一向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掉的韩文,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命的断臂。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荆命也很就从门口走过。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紧。
痛苦越剧烈,他的感觉就越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接在手里。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计整个人都被吓呆了。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又有了变化,似乎,他对自己的选择又有所动摇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这人也是黄衫,斗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命!上官飞身材虽比荆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命呢?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而在阿飞身后,李寻欢却是带着一丝期盼的跟着,心里默默的说着,希望阿飞能够重拾自己的剑。
前面走的韩文早已瞧不见了,荆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阿飞发现上官飞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命已转过山坳。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命。等他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的速度冲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他怕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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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山,景色荒凉,秋风萧杀。
荆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他的手握起。又放下。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
荆命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表情,漠然凝注着上官飞,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
上官飞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韩文,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的必要。”
荆命道:“那么,我追踪他为的是什么?”
上官飞道:“为的是我。”
荆命道:“你?”
上官飞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荆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飞道:“虽不高明,现在已是能杀你,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荆命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阿飞。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上官飞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命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
荆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飞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母亲气死的。”
荆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两滴泪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飞,目中突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荆命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荆命深。
上官飞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荆命和他的父亲。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他痛苦,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
荆命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
上官飞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已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
上官飞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
荆命道:“骗你?”
上官飞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
荆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飞道:“你故意作出追踪韩文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荆命道:“哦?”
上官飞道:“你追踪的若不是韩文。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查不出他的下落,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荆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许……”,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他盯着荆命,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已怕死了!”
荆命道:“怕死?”
上官飞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还法了解死的恐惧。”
“叮”的一声,他龙凤双环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
荆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上官飞道:“我至少比你想像中高明得多。”
荆命突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飞道:“什么事?”
荆命道:“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飞冷笑道:“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绝不会不知道。”
荆命道:“你绝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现在准备告诉我?”
荆命道:“不错,我现在准备告诉你,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的。”
上官飞道:“什么条件?”
荆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缓缓道:“我若告诉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飞道:“你要我死?”
荆命道:“我要你死,因为活着的人,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密。”
上官飞瞪着他,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这件事的确像是很可笑。一个残废了的人,居然还想要别人的命?
上官飞大笑道:“你想用什么来杀我?用你的头来撞,用你的嘴来咬?”
荆命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妙,只有两个字——“不是。”
上官飞的笑声已渐渐小了。如此简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吓人,不像是在开玩笑!
荆命缓缓道:“我要杀你,用的就是这只手!”,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飞已笑得很勉强,却还是大笑着道:“这只手……你这只手连狗都杀不死。”
荆命道:“我只杀人,不杀狗!”
上官飞笑声突然停顿,龙凤双环已脱手飞出。
“一寸短,一寸险”,龙凤双环本是武林中至绝至险之兵刃,这一着“龙翔凤舞脱手双飞”是险中之险,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对方已被逼人死角时,本不该使出这一着。
这一着若是使出,对方也就很难闪避得开。
但就在这时,剑光已飞出。剑光只一闪,已刺人了上官飞咽喉。剑锋人喉仅七分。
上官飞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将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荆命。他死也不明白荆命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荆命也在冷冷地瞧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的右手比左手。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飞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中发出了“格”的一响。
剑拔出,鲜血飞溅。
上官飞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荆命。目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惊惧……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但他必须相信。
上官飞脱手击出的龙凤双环,已打入了荆命的左臂。
断臂。
他拼命以这条断臂,去硬接上官飞的双环,然后以右手剑自左胁之下刺出,一剑刺人了上官飞的咽喉。
这是何等诡异的剑法。
这一剑好准!好毒!好!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确没有说谎。
但这事实却又多么令人法思议。难以相信。上官飞和他同门十余年,从未见他练过一天右手剑,所以死也不明白他这右手剑是如何练成的。但他必须相信。因为世上绝没有比“死”真实的事。
荆命垂首望着他的尸身,神情看来似乎有些惆怅、失望。良久良久,他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何必要杀我?我何必要杀你?……”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对龙凤双环还是嵌在他左臂里。
怀疑,惊惧,不能相信。
这也正是阿飞此刻的心情。
荆命的剑法的确可怕,也许并不比他,但却狠毒,诡秘。
“难道我真的法胜过他?”
就算明知这是事实,也是阿飞这种人绝对法忍受的!
望着荆命逐渐远去的背影,阿飞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了他。
这是只很稳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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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飞被带倒在地,回身一看,却是刚刚被荆命追踪的韩文,不知何时他又绕了回来,阿飞很愤怒!他情愿当自己不知道林仙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这个人……
但他很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对充满了友情和对生命热爱的眼睛。能拉住阿飞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那双眼睛。
阿飞终于垂下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不如他。”
韩文冷哼道:“你只有一点不如他。”
阿飞道:“一点?”
“唯一的一点就是——他虽然废了左臂,他的人却没有废掉,而你,已经废了!”,韩文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阿飞。
李寻欢在一旁插言,道:“你说的不错,他的右手的确,你发现他追踪你,所以才做了这么场戏么?不过,你也说错了——为了杀人,荆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阿飞却不能。”
阿飞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确不能。”
李寻欢道:“他不能,只因他有感情,他的剑术虽情,人却有情。”
阿飞道:“所以……我就永远法胜过他?”
“可我也有感情,我却能够战胜荆命!”,韩文说道,他说的很自信,可随即他又说道:“我也有七情六欲,可我却不会是你这种傻蛋!不不不!你完全就是个废物!”
被人骂做废物,阿飞却没有任何的表示,就那样呆呆的坐在原地,
李寻欢摇了摇头,叹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他不是废物!”
盯着李寻欢的那双眼睛,韩文冷笑道:“我说是就是!”
李寻欢咬了咬牙,好半晌,他不搭理韩文了,对阿飞说道:“但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飞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最主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杀他,也不能杀他!”
阿飞道:“为什么不必?”
李寻欢道:“因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杀?”
阿飞沉思着,缓缓道:“不错,他的心实已死……”
“你问他这些还有意义吗?他现在连自己的剑在哪里都找不到,又何必问这些东西,又何必在意是谁打败过他呢?”,韩文突然问道。
李寻欢呆立,他发现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总会让自己哑口言。
阿飞默默的站起身,又默默地走掉了,他的心又冷却了下来,刚刚他被荆命勾起了心中的热血,可现在,他又要为了自己愚不可及的选择,迈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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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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