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客厅沙发上一直待到夕阳西下。
已是深秋,白昼要比盛夏时短暂些。昏黄的光晕像是橙子饱满甘甜的果肉又像是燎燎静燃的篝火,柔光洒在傅予城的脸上,他钟意的少年眉目俊朗,那份摄人的温柔像是飞舞的尘埃也要静止,时光也要为他驻足。
傅予城被对方眼里的那份温柔乱了心神,这样美好的傍晚,没有什么能比爱人陪伴更幸福。按照他的计划,他们本应该吃过晚饭在庭院里散步,他知道沈念爱看什么样的电影,明天是周六,暮色渐深的时候他们可以窝在一起看一整晚电影直到睡着,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搂着爱人到天亮。
但有时候,意外就是来得猝不及防。
听见门铃声以一个独特的急促频率响起的时候他脑海里猛地拉起了警报,打开门看见门外那张笑得灿烂的脸,天知道他有多想关上门送对方四个大字不知好歹,然后打电话让白景寒开车来把他的傻弟弟接回家。
“胖崽我来啦!”白景晨脱了鞋吧嗒吧嗒地冲进客厅,二话不说捞起墙角正在睡觉的猫就是一阵爱抚的摸摸,“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
“原来是景晨来了。”沈念一看到进门的人就猜到自家爱人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事出何因,“晚饭吃了吗?”
“没有。”白景晨抱着猫笑嘻嘻地凑上来,“我想念哥的手艺了,刚好明天是周末所以我就跑过来了。”
“沈念,我们今晚吃寿司吧。”傅予城一听这小崽子居然把来蹭饭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当即拍板今晚的晚餐,“我让管家买些海白虾送过来。”
干啥啥不行,蹭饭当电灯泡倒是第一名。
果不其然,对日式料理无感对寿司必加的醋更是厌恶至极的白景晨立刻拉下了脸,抱着猫想表示反对,但碍于自家表哥的强权又不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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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打出去之后,管家很快就把新鲜的海白虾送上门,活虾掐头去尾剔掉虾线,起火用黄油润锅,晶莹剔透的虾肉在煎锅上烫出橘红的烫痕。
沈念对做饭有种天生的热衷,不是想要作为职业的那种喜欢,而是每当自己做饭感受人间烟火气息时他都会有种在尘世落地生根的安心和熨帖。
现在的人大多都知道苏轼的浣溪沙里有名句‘人间有味是清欢’,却不知道前头两句‘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把这人间滋味都道遍,一日三餐,碗碟杯盏,这就是人生。
撒一把芝麻和紫苏,磨碎的百里香混着米醋融进米饭里消失不见,几分钟后冷却板结的米粒变得松散,手掌揉捏很易成型。
白景晨抱着睡醒的橘猫溜进厨房摸了个雪梨,一边啃一边趴在他身边瓮声瓮气地说自己讨厌醋的味道。
“就不能不在饭里放醋吗?”白景晨盯着他往碗里倒醋的动作一脸的生无可恋,“我就不明白寿司为什么要放醋,好好的饭都变得酸酸的,好像坏掉了一样。”
“醋是为了让板结的饭粒变得松散,方便塑形。”沈念把捏好的寿司放在碗碟里,煎锅里的虾肉外酥里嫩,用刀切成薄片时还能看到内里晶莹的虾肉。
海白虾不宜久煎,照日式吃法,应当是冰镇生食最佳,又或者入沸水白煮。上辈子他在四月樱花盛开时去了东京,深夜走过长街时年迈的寿司店老板眯着眼睛点燃门口的纸灯笼。
他本来不饿,可见到门口昏黄的灯笼他却没来由地有些出神。那老板抬头望向了他,很温和的日本老人面孔,佝偻着背,头发已经花白得不成模样。见他走过便撩开门帘请他进来,亲自给他做了一份鲜虾寿司。
他吃得很慢,米粒和虾肉在口腔里蔓延开浓郁的香气,明明不饿可他还是吃完了一整份,等到结账的时候老板却执意不收钱,只是望着门帘外的天空说了一句话。
“すべての终わりは新たなる始まりである。”
那时他不懂这句陌生的日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撩起门帘走出寿司店,东京银座的街道灯火迷离,这里的人不懂黑夜,绚烂灯光把黑暗吞没,落在玻璃壁墙上折射出一片花花世界。
直到多日之后他坐在银座的咖啡厅里喝着咖啡,楼上高级俱乐部的陪酒小姐走过来和他聊天,离开时笑着用生涩的中文说了她主动搭讪的理由——“沈先生看上去太温柔也太寂寞了。”
温柔得让人心生向往,却又寂寞得让人心生怜悯。
那时他心口一颤,他不知道自己给人的感觉竟然是落寞而又空洞。
几天后他回了国,此去经年他再也没能去一次东京,在四月樱花绚烂时走过银座繁华的街。
多年之后他在医院照看病人,那是位来自东京的留学生。
想起那句话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记忆已经模糊,可对方却还是凭借发音告诉了他这句日语的含义。
——所有的终结都是新的开始
那时他落寞得像游荡在世间的幽魂,无论再如何掩饰都遮盖不了眼里如风呼啸的悲戚,所以那位心善的老人才请他进屋,为他做菜,希望来自陌生人微不足道的关心能给他走出过去的勇气。
“念哥,我们晚饭就不能不吃寿司吗?”白景晨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讨厌极了醋的味道,小孩抱着猫委屈巴巴地咬勺子,头顶翘起的两撮毛看上去就像黑色的猫耳朵。
“我想吃烤肉,吃面也可以。”白景晨悄咪咪地提议,“老街那家聚福楼做的烤鸭最好吃了,念哥,我请客带你去吃好不好?”
沈念不说话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切成薄片的虾肉熨帖地铺在饭团上,盖上一片紫菜再铺上满满一勺鱼子酱。
白景晨瞧见沈念的反应也知道八成是没戏,毕竟他是来蹭饭的,要求这要求那也过意不去。但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没走,比起去客厅和自家表哥呆一块,他还不如蹲在厨房来得自在。
沈念看了一眼蹲在一边撸猫吃水果的小孩,还以为这孩子还在赌气,思来想去就择想到了自己的独家秘方。
于是他择了些青葱洗净,砧板上葱姜蒜切成末,再在瓷碗里撒些许白糖,细碎的糖粒落进碗里叮叮作响,再添一勺陈醋、两勺酱油和一点蚝油用温水调至咸淡适中,末了淋上一点香油提味增香。
白景晨听着竹筷落在瓷碗上叮叮当当的声响只觉得神奇,不过是一双竹筷一个瓷碗,可沈念娴熟的动作却好像是在制作什么艺术品,食材的处理,调料的配比,沈念对这一切都得心应手。而像他这样被人伺候惯了的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进厨房,就连在家吃水果都是佣人切好了盛在碗里递到手边。
“尝尝看。”他夹了一个寿司蘸了酱料递到白景晨嘴边。
“不要。”对方拒绝得很果断。谁都知道他最讨厌的就是醋的怪味,从小到大只要是和醋沾边的东西都避之不及,吃刺身也是从来只蘸酱油。
“尝一下试试看。”沈念柔声哄他,“觉得不好吃的话我给你做焖面,加很多肉酱的那种,你最喜欢了对不对?”
“唔。”白景晨悄悄捏了捏猫猫的肉垫,在自己没啥价值的青春期尊严和好吃的肉酱焖面里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扭头张嘴就把整个寿司含进了嘴里。
难吃就难吃嘛,大不了吃完之后和沈念说自己不喜欢,反正……嗯?
嗯嗯嗯????这个味道????
好吃!
巨好吃!
完全尝不到醋的怪味,这个蘸料配寿司真的好好吃!
“怎么样?味道还可以吗?”沈念眼里含笑,十五岁的小孩不懂遮掩表情,眼里的惊讶都明明白白地袒露着,想必是寿司的味道超出了他的预期。
“要再吃一个吗?”
“嗯……”
白景晨不说话只是伸手悄悄拽了拽对方的衣角,扭头假装啥事都没发生耳根却不争气地红透了:“还有那个……”
“嗯?”
“焖面也要。”
“都要吃吗?”沈念有些诧异,可小孩别扭的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他心一软于是就开口答应了下来。
“好,我给你做。”
“噢耶!”闻言,白景晨立刻转身对着自己怀里不明所以的猫猫比了个胜利的yes。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是全都要!
“哥,我来帮你做。”兴致上来的白景晨兴致勃勃地洗干净手,想要学着沈念的动作捏几个寿司,然而试了好几次却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只能停了手,看着沈念熟稔的动作出神。
要说沈念的手指是真的很好看,又白又细长,比起话本里说的‘指若削葱根’也不差。捏寿司的时候那些雪白的饭粒在细长手指的动作下变得规整听话,稍稍捏几下就能变成好看的形状,而他不管怎么小心,那些松散的饭粒不是一松手就散开就是被他捏得完全粘成一团。
不过也无所谓啦。白景晨把被自己捏坏的寿司蘸了酱料塞进嘴里,他不在乎食物长得怎么样,好吃就完事了。
“真的确定要吃面?”做完寿司,沈念又问了他一遍。白景晨一边吃寿司一边点头如捣蒜,想起肉酱焖面的味道都忍不住流口水。
然而,这么贪心的下场,就是吃完寿司继续吃面,最后把自己给吃撑到难受。
“我说你到底是十五岁还是五岁?”打电话向白家大哥打完小报告,傅予城看着躺在沙发上一脸生无可恋的人就来气,“你自己吃没吃饱自己难道不知道吗?明知道吃不下了还非要继续吃。”
“我……”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为饭菜太好吃以至于一不小心吃撑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尴尬,更何况是自尊心强的不行的白景晨。
沈念拿消食片给他的时候小孩脸涨得通红缩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唧唧歪歪地死活不肯承认自己肚子难受。
“景晨啊,别躺着,起来吃了消食片。”沈念倒了杯温水,幸亏家里常备着的药里有消食片,于是就掰了两颗在手里,“吃完过一会儿就舒服了。”
傅予城向来对这种自作自受的行为表示冷漠,更何况对方还不知好歹地打搅了他和沈念的二人世界,现下自然是说话难听,一点都不留情面:“都说了让你少吃点,是你自己说不能浪费粮食一定要吃完的。”
“这……不能浪费粮食是美德嘛!就……就……”
“就什么就,面是你缠着沈念给你做的,也没人逼你要全部吃下去,自己嘴馋吃撑了不承认错误还唧唧歪歪地给自己找借口,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白景晨被吓得一哆嗦,也不知道自家表哥是怎么了,今天说话一股子□□味。要是放在以前是没办法,但现在沈念在他就有了靠山。
“念哥,我表哥他凶我。”
“谁凶你了?但凡是你管住嘴我就不会对你说这话。”傅予城二话不说就开始赶人,“赶紧把消食片吃了然后带猫出去散步,随你去哪,除了酒吧和club不许去其余逛公园还是逛商场都随你,等到不觉得撑了再回来,躺着只会更难受。”
哼。被下了逐客令的白景晨忿忿不平,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为了以后还能来蹭饭,他现在除了乖乖听话别无选择。
太丢人了。
接过水杯吃消食片的时候白景晨发誓自己下次再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吃撑就把自己新买的电脑给啃了,哽着脖子把药一吞就抱着猫出了门。
一人一猫离开后的别墅瞬间变得安静。
入秋之后的天色昏沉得像是浸在一盏微凉的落日龙舌兰里随着细碎的冰块摇晃,夕阳西下,日光模样颓唐,穿透玻璃时晕染的光感像是泛起了薄雾。
沈念端着碗碟进了厨房,傅予城看着自家爱人的表情就能猜到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对方识破,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一个熊抱从背后把人搂进怀里。
“你啊你。”沈念叹了口气,嘴上说着责怪可眼里却还是宠溺,“景晨他只是个孩子,你干嘛和孩子置气。”
“那我比哥小两岁,我也是孩子。”他瓮声瓮气地把脸埋进沈念的颈窝,任由木槿的香气在鼻尖蔓延,“我不管,我才不要让别人来占用你的时间。”
“欸。”沈念洗干净手上的泡沫,转身搂着自家爱人的脖颈在唇上落下一吻,“那现在傅先生可以不生气了吗?”
傅予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惊得乱了心神,把人打横抱起就匆忙上楼。
沈念自知自己的举动过了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也隐隐能猜想到。虽说已经入夜这算不得白日宣淫,可他毕竟是头一回心里还是有些慌张。
本想着拒绝,但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又软了心。毕竟是自己的爱人,或早或晚都该如此,被抱到床上的时候也只能宠溺地拨开对方额前的发,纵容对方的举动。
黑色的猎豹咬住了白鹿的脖颈,他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片滚烫的炙热包裹,雪白皓腕陷进深色的被褥,他抬头时看到自家爱人眼里的亮光,燎原烛火沿着背脊一路烧灼到心脏。
情难自已时一切荒唐都变得顺理成章,他能猜到自己现在应该是脸颊绯红,灯光昏暗,他用指尖轻柔摩挲过爱人的脸庞,然后微微仰起脖颈在他耳畔温声嘱咐。
“傅先生,记得对我温柔些。”
“我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