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何必用上锁链呢?”谢怀安狡黠地说道。

“等日蚀之事了结,如果能有一间舒服的小院子,一只猫咪一只小狗,还有世上最可爱的鹦鹉胖胖,吃得好一点,大床软一点,好玩的多一些,随时能出门放个风,陛下赶我走我都不走。”

“先生此言当真?”

“当真,但是不能在永安宫里。”

“朕懂了,朕会为先生促成此事,狸奴的花色到时候都让先生亲自来选。”

鸿曜笑了。

谢怀安也笑了。

他们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鸿曜扶着谢怀安在屋中走了两圈,叮嘱一番后,去隔壁听飞鸾卫的汇报。

谢怀安绷紧的肩膀猛然一松,向床上小步助跑,一趴,在层层软褥子中打了个滚。

啊……

谢怀安眼神放空,缓过眩晕后,盯着描有繁复彩画的天花板,深深呼吸吐了口气。

他弄不清鸿曜的意图。

但莫名其妙的,胆子越来越大,一次次在老虎胡须旁试探,总是忍不住想拔一拔。

谢怀安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穿越时掉了零件,或者摔坏了脑子。

小皇帝怎么看都是个大变态,他为什么不害怕,反而觉得刺激又安全呢?

他思索了一圈,未果,干脆地放弃。

八月七日。

静养的日子一晃而过,谢怀安自嘲像坐月子似的,每天好吃好喝地养着,洗浴等沾水的事慎之又慎,几乎所有的事都有鸿曜代劳。

不知是系统还是凌神医的方子管了用,他右手刻意保留的伤痕没有愈合,但是也没有感染发烧。

将养几天后,谢怀安已经从动辄头晕目眩,变成可以自己溜达一圈。

他心态很好,能下地走路就很高兴,不让出门也没觉得有什么,玩完了画乌龟、教腻了胖胖说话之后,开始折起纸。

鸿曜端坐在桌案前,不时抬头看一眼谢怀安,终于看不下去了。

“明天……就是先生测算的日蚀之日。”鸿曜缓声说道。

“还真是!”谢怀安看了眼系统时间,眼睛一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换地方住了啊,我快闷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一直住在这,眼睛都要晃花了……”

他音色悦耳,语调欢快,像只急不可耐想飞出笼的鸟。

鸿曜嘎吱嘎吱将写废的文书捏成一团。

谢怀安肩膀一缩:“陛下?”

“起来吧,朕为先生更衣。”

谢怀安顺从地张开双臂。

这像是个要拥抱的姿势。鸿曜眼神晦暗,几乎想要跨步上前,捞起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丢到床上,抱紧他,咬住他,让他知道什么是紧张、什么是危机。

但鸿曜什么也没说,拿出一件绣有鹤纹的白袍,妥帖地为谢怀安系好所有的带子,松松挽起头发,拿来白纱眼带。

“我可以见人了?”谢怀安蒙上眼睛,含蓄地笑道。

“不必,先生坐在床上就好。”

朦胧的纱帐垂落,谢怀安歪了歪头,倚靠在枕上。

很快,门口传来暗卫娄贺的通报声。

鸿曜说到做到,掐着时间放人进来“探监”。

周隐先进门。

他穿了那套陪着谢怀安卜算时的神童袍服,后脑勺绑着诡异的红面具,起初温声问候着谢怀安的病情,没说几句话带了泣声。

“先生此去前路艰难。若作法需要祭品,愿为先生殉。”

“伯鸾……你在哭吗?”谢怀安轻柔地问。

床帐和蒙眼的白纱阻隔了谢怀安的视线。

他想伸手去安慰情绪失控的少年,还没动,听见鸿曜一声冷酷的咳声。

谢怀安身子一僵,不动了。

“日蚀到来……是好事啊……”谢怀安道,“不需要祭品,你放宽心,保护好自己。”

“先生若是有事,隐不会独活。”

周隐声音沉痛,俯首说道:“兴亡成败在此一举,先生为众生赌上性命,青史将铭刻先生之名。”

“伯鸾,莫要说笑了。”

“先生冰清玉洁、淡泊名利。知天意而不以鬼神之事弄人,怀奇才而不恃才傲物。古贤人有言真正的君子怀有高才,却不会时刻卖弄,将待时而动,造就大业。说的就是先生这样的人啊……”

谢怀安:“?”

周隐滔滔不绝。

他格外珍惜这次探望谢怀安的机会,将谢怀安比做天上的明月、不沾淤泥的清莲,将谢怀安的一举一动都覆上一层光辉。

连谢怀安让他代笔记天气、从不干涉新天经的释义这些往事,都感激拜谢了一通,说谢怀安虚怀若谷、扶持后生。

谢怀安万分庆幸有纱帐遮了一层。

他听得脸上发烫,怀疑要是自己跟周隐坦白不动笔是因为文盲,都会得到新一轮“甘愿贬低自己,也要如何如何”的吹捧。

这孩子的滤镜怎么这么厚呢?

周隐离去后,凌子游一个箭步窜进门。

“九天了,我终于不是隔着一根线,而是能进门看一眼仙师了。”凌子游心酸地感叹,话都不想多说了。

谢怀安吐血后整整九天未露面,昭歌城现在人人皆知神子将要与天师论道。

有人说神子将在圣坛与天师斗法,用天圣真神的神威展示谁才是领悟圣意的人。届时天上将惊雷滚滚、人间血光笼罩,这些天连绵的雨水就是天神注视人间的表现。

而凌子游和周隐这些模糊地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担忧谢怀安将以身献祭,压制天师。

“美人仙师啊,我的招牌快砸在你手上了,可怜可怜小的吧。”

凌子游夸张地说道,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人间的药治不好天上的病,仙师给小的透个底?您和李天师过招的时候会受些什么伤?我能备着的灵药尽量多备一些……”

谢怀安被逗笑了,神秘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隔着纱帐,凌子游眉头拧紧。

进门之前,鸿曜让他使劲浑身解数探听谢怀安是否预见了危机。

凌子游又问了几句,最终苦着脸对鸿曜摇头,以示无能为力。

鸿曜冷酷皱眉,直指大门无声地暗示:你可以滚了。

凌子游嘴巴闭紧,冲鸿曜不断地拱手作揖:再让我待一会,拜托拜托。

鸿曜挑起唇角,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四溢的匕首。

凌子游哭丧着脸:“仙师,就此道别,珍重。”

“这么快……”谢怀安惊了。

“裴阁主就算了。”鸿曜关门,上锁。

“这样啊……裴阁主应该很忙吧,改天我去道谢,木鸟很漂亮。”

谢怀安扯下白纱,对鸿曜露出笑弯了的眼睛。

久违的人气让谢怀安精神焕发,满脸都写着“说话好高兴”。

鸿曜试图从谢怀安的神情里找出一丝忧虑、隐瞒……或是任何昭示明天有危险的情绪。

一无所获。

当夜,鸿曜与谢怀安挤在同一张锦被里。

灯火已熄,四周寂静。

谢怀安眼睛闭着,困倦地往热源凑去,嘴里嘟囔着:“陛下……别一床被子,我睡相不好。”

“挺有自知之明。”鸿曜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谢怀安的长发。

谢怀安每每在床的一侧睡好,第二天不是蜷缩着卷走了所有的被子,就是滚了好几次睡到另一边。

只要床够大,正着睡,斜着睡,没有睡不出来的姿势。

“可能是太久不动了吧……睡觉都想动。”谢怀安带着困意说着。

“太久……不动。”鸿曜重复道。

鸿曜记得谢怀安还魂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投胎投错了……”

他根据这句话推测十年前突然失踪的谢怀安确实已经身故,魂魄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座宫殿中。

“我有话问先生……先生会如实答吗?”

“陛下,我好困啊……”谢怀安软乎乎地说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谢怀安说着声音渐弱,整个人沉沉睡去,呼吸匀称。

鸿曜将被子裹在谢怀安身上,在黑夜中静静看着。

日蚀将至。鸿曜不愿放谢怀安走上圣坛。

他每时每刻都想把谢怀安绑了,锁在一个最安全的小院子里。甚至考虑过将谢怀安送回洛安山藏起来,不管能不能恢复记忆,好歹安稳过一辈子。

但不可能,天师活着,天下就没有安稳。

从天师杀掉第一批大学士开始,每一个有志让天下太平、人人安乐的人,都做了牺牲的准备。

他的小夫子笑着说过:“曜儿,你要做明君,你要开盛世。”

昏君会锁住心爱的人,就算得到永世憎恨、让天下陪葬,都要满足自己的意愿让心爱的人活着,伴在身边。

而明君……夫子啊,你从没告诉过我,做明君,要送自己的神仙走上断头台。

八月八日。

大雨,昭歌全城戒严。

无数戴金面具的禁卫手持,驻扎在道路两旁,空气中弥漫着尸臭味。

城内仿佛变作死城,家家大门紧闭。

有婴孩和流浪的母亲挤在阴暗小巷里,婴孩想要啼哭,抖若筛糠的母亲祈求着,不停低声哄弄着捂住婴儿的嘴。

恢弘的圣音鼓乐奏响全城。

一条由上千绣娘日夜不停织成的长毯,从西大门外几里地一直铺到了圣坛。

毯上掺了蚕丝金银线、最上等的棉纱,比甘露圣殿用的擦脸的巾子都要柔软。

天师的圣辇气势浩荡地行进西大门,踏上湿透的长毯,向圣坛而去。

黑云笼罩上空,一轮血色的太阳时隐时现。

天更暗了。

谢怀安撑一把油纸伞,缓步走出焚香楼。

昏黑的天色挡不住他的光。

他一袭白衣皎皎如月,戴玉冠蒙白纱,薄唇含笑,恍若天上仙神落尘世,非此世中人。

谢怀安抬起右手,戴黑面具扮作神侍的鸿曜立即弯身上前,恭敬扶起这双手。

肤如凝脂的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血色独眼。

常人被割伤,过了多日后伤口也应有愈合的迹象。谢怀安手上的伤痕依旧皮肉外翻,微微一动,会渗出些许血珠。

等候在焚香楼外的圣塔使者见此,露出怜悯的笑容。

“自封的神子啊——真神可怜误入歧途的你,圣师将赐予你永生,请吧,车架已经备好了。”

“不必……”谢怀安温声道,“你没有察觉吗?风雨送来了声音……李天师,你还不现身吗?”

鸿曜扶着谢怀安的手一紧。

谢怀安侧头:“让我自己走吧,这不是你能介入的事情。”

“神子……”鸿曜呼吸不稳。

谢怀安微笑着注视着鸿曜。

鸿曜松了手,仍伸着手臂,保持搀扶的姿态退后一步。

“再后退一些,我在圣坛等你。”

鸿曜僵持不动。

“听话,此乃必经之路。”谢怀安平静地说。

鸿曜低着头,半晌后退到焚香楼的门口。他没有打伞,这几步路瞬间发丝湿透,雨水滑过诡异的黑面具。

圣使冷笑道:“够了吗?不必故弄玄虚……圣师怎会来这种亵渎真经的地方。神子,莫要耽搁时间,不吃敬酒吃罚酒。”

“我劝你也避一避。”

谢怀安说完拢了拢衣襟,无视华美的车架和愤怒的圣使,独自向街道尽头缓步走去。

风吹起他洁白的衣袍,像鸟儿翻飞的羽翼。

鸿曜隔着面具凝视谢怀安的背影。

昏暗的街道尽头,现出一个人影。

约莫三十岁左右,打一把朴素青伞,穿百年前最低等的太监服,戴青黑幞头,苍白无须的面容上,红唇如血。

孩童般尖锐的声音,在空中飘飘忽忽地响起。

“神子好感知,不愧是和咱家一同领悟了真神要义的人……多久了,咱家寂寞太久了,这个心哟,快活得要跳出来咯……”

“哎呀,不行。这么说显得咱家不严谨。”天师咯咯笑了起来,翘起兰花指,捏住胸前。

“神子……咱家的心,已经挖出来给你摸了,你还想再摸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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