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的空气有点闷,还有许多食物和箱包混合残留的气味,蒋随只在里边坐了几分钟就受不了,又回到甲板,段灼像条尾巴似的跟出去,和蒋随一起并排趴在了围栏上。
海上风浪平静,远处的海平面宛如巨型的镜面,倒映着一碧如洗的晴空,整片海域安静无比,只听得见轮船发动机的轰隆声,让蒋随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世界上就剩下他们一艘船了。
站在他们旁边的是一对很年轻的情侣,男生轻轻搂着女孩的腰,帮她把一段碎发拂到了耳后。
女孩突发奇想,回过头问:“要是忽然撞到了冰山,你会救我吗?”
男生不假思索地回了句:“我们这边是南方,冬季温度最低的时候大概在五摄氏度左右,不可能会有冰山。”
女孩被扫了兴,很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又趴回去。
蒋随转过头看向段灼,想问这边是不是没有冬季,却很意外地听见段灼说:“放心,我会救你的。”
他的嘴角微微扬着,像在开玩笑,但眼神又坚定无比,蒋随一时间很混乱,嘴巴比脑袋更快地回了个“谢谢”,说完,他恨不得立刻咬断自己的舌头。
真是神经病啊,为什么要说谢谢……
但段灼却挑了挑眉,好像无论蒋随有着怎样的回应,他都不会为此失望,他只是想要借这个机会,隐晦地将爱意表达。
如果不是无意间撞破段灼的那份心思,蒋随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段灼这份天真的毫无保留,又一次让蒋随心情复杂,下船时,他走得飞快,混入一个老年旅游团里,逃离了段灼的目光和那只试图拉住他的手。
这两次的牵手失败,并没能引起段灼的警觉。回到学校后,他依然和以前一样,会掐准时间,找各种理由路过冰场,给蒋随送去一点吃的。
他知道蒋随喜欢吃卤鸡蛋,但不喜欢蛋黄,所以每次都会在微信上和超市的收银姐姐打声招呼,让她留两个半熟的溏心蛋。
清早,在听见蒋随的闹钟铃响后,段灼会立刻清醒过来,换衣服下床,和蒋随挤在一起刷牙洗脸。如果有幸,这一早都没有程子遥进来捣乱,那么他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很好。
唯一让他感到有些异常的是周日的晚上,那天蒋随练得比平时晚一些,段灼坐在训练馆外的长凳上等他。
经常在冰场训练的几个同学都认识他了,问他要不要进去等着,段灼怕干扰到蒋随他们训练,摇摇头,还是守在了外头。
隔着一道门,听刀片在冰面上划过的沙沙声,还挺治愈的。
大约等了二十分钟,他才看见蒋随从走廊尽头的一道门里走出来,右手揉着后腰,程子遥一个人提着两个行李包,还一边帮蒋随揉着胯骨的位置。
再仔细一看,蒋随下颌骨的位置贴了纱布,有血迹渗出,尤为显眼。
段灼察觉不对劲,忙起身过去问怎么回事。
程子遥气呼呼地说:“今天做冰面维护的人没有来,教练让我们自己铺冰,基本上滑完一轮就铺一次,结果张捷自己滑完回去了,也没跟我们说一声,有一处弯道好大一条缝没填上,随哥过弯时打滑,人直接飞出去,摔在地上。”
仅仅是听见几句描述,段灼已经心疼得快要窒息了,恨不得能代替他去承受这些。
“磕到哪儿了?看过医生没有?”
蒋随一只手搭在程子遥的肩头,深深地提了口气。冰面坚硬,又是以冲刺的速度滑倒的,他的胯骨一旦有牵拉的动作就很酸疼,只能慢吞吞地走。
“不需要看的,我穿的加厚的防护服,骨头没伤到,就是下巴这边磕破了点皮,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程子遥啧啧两声,惋惜道:“留疤了就太可惜了,好好一张脸就这么毁了,得让张捷负责。”
蒋随轻轻摸了摸贴着纱布的地方,脸色很难看,段灼忙说:“只是蹭破的话不容易留疤的,而且就算你留疤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还是好看的。”
这话在外人听来属于安慰性质,但段灼是真心这么想的,哪怕蒋随烧伤毁了容,他也依然是那个蒋随,他对他的喜欢,不会减少半分。
蒋随看着他,没有说话,段灼留意到他另外一只手一直扶着后腰,怀疑他是老毛病又犯了,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帮他揉一下,但蒋随用手臂抵住了他说:“我身上都是汗,没洗澡。”
段灼不嫌弃地说没事,蒋随瘸着腿,硬是往边上躲了躲,避开了他,又扯到了别的话题上,也让程子遥不要扶了。
隐约的,段灼感觉蒋随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劲,最后把一切归咎于他摔跤了,心情郁闷。
离开小岛的那天,段灼给段志宏留了两千块钱,估算着他能用一个月,因为岛上的吃喝比南城便宜许多,家里水电煤又充足,但没想到只过了两个多礼拜,段灼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是钱没了,要问他先借两千。
“等我工资发下来了还你。”段志宏在电话里诚恳又自信地说着。
段灼愣了愣,面露惊喜:“已经找到工作了啊?在哪边?做什么的?”
“帮人厂里卸货,发货,盘点,一天大概有个百来块。”段志宏短短几字描述完重点。
说实话,他能找到工作,回归正途,段灼一直提着的那颗心算是落了回去,别说是两千块,就算是两万块,他也觉得很值。
“那你把卡号报给我,我一会儿给你打过去。”
说完,从笔筒抽了支笔,记下一串数。
蒋随听了一耳朵,问道:“你爸钱不够用了?”
“嗯,”段灼点进了软件,“不过他找到工作了,应该很快会还给我。”
蒋随点了个头:“那你还打算把他接过来吗?”
“接还是要接的,总留他一个人在岛上我不放心,在这边要是有什么事情,我起码我能关照一下。”
其实不难理解为什么段灼这么执着的要把人接过来,段志宏过去是因为吸贩毒入狱的,但凡看过点宣传片都知道毒瘾比性瘾难戒,不留在身边盯紧点,难保段志宏之后会不会再碰毒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蒋随说。
段灼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这一来一回,段灼卡上的余额又只剩下了三位数了,按照最节省的吃法,大约能撑个一个月,这中间有一次全国冠军赛,王野已经把名单提交上去了,段灼这次报名了三个项目,但至于能不能拿到奖金,这个谁也说不准。
当晚熄了灯,段灼仍是在网上翻找兼职,甚至腆着个厚脸皮去询问林嘉文。
学姐在赚钱这方面挺有门道,听说他英语成绩不错,隔天就介绍给他一份出版社翻译的工作,翻译的大部分内容都是青少年读物,也有少量短篇小说。
这份工作在段灼的能力范围之内,但很费时间和精力,同样的一句话,可以用直译的方式去翻,也可以用很唯美的手法去表达,而他个人更倾向于后者。
不论是不是发自内心喜欢的工作,只要接手了,他总是想尽可能地把事情做到最好。
也许出版公司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把更多的翻译工作交给了他,段灼不得把文件带到课堂上去,甚至在卫生间洗漱的时候,他都在想某句话应该怎样翻更艺术一些。
这份兼职几乎压榨掉了他的全部娱乐时间,他把手机套上防水袋,带进了泳池,每逢休息时间掏出来翻译几句。
晚上熄灯后,他把平板带上床,盖上被子,在黑黢黢的环境里继续工作,直到不小心睡着。
这样的日子虽然艰难,但并没有让段灼觉得烦闷或是不甘,因为他想着,这样的日子终归会有尽头,等攒够钱了就可以缓缓了。
他的每一天都很有规律地忙碌着,然而就在比赛前夕发生的一件事,乱了他的节奏。
那天一早,段灼照常和蒋随他们在校园里跑步,结束后一路溜达到食堂。
天还蒙蒙亮,食堂里的人并不多,像荷包蛋一类的食物都是厨师现弄的,蒋随跟阿姨提了一嘴,阿姨再往里头一喊,厨师真就给他单独弄了俩溏心的荷包蛋,可把蒋随乐坏了,一口一个“好人一生平安”。
除此之外,蒋随又要了份海鲜粥和一份面条,因为懒得再走一趟路,他直接把荷包蛋放进了面条里。
刚出锅的面条温度高,鸡蛋放进去之后相当于继续加温,等蒋随最后咬开荷包蛋才发现里边的蛋黄已经凝成干巴巴的一块了。
“靠……”他看了眼手中的鸡蛋,一脸苦闷,“怎么会这样啊。”
“谁让你自己不把它先吃掉的。”程子遥剃着牙,不咸不淡地说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好东西就要先把它干掉,要不然就会坏掉。”
“但这也太快了吧。”蒋随把荷包蛋的边边啃掉了,只剩下一口蛋黄,开始啃另外一个。
段灼喝了口稀粥,抬头看他。
按照惯例,蒋随碰上什么不爱吃的东西,都会往他的碗里放,因为只有他什么都不挑,这已经是一种无需言表的默契。
而今天,段灼看着他把两个荷包蛋啃完,却试图把蛋黄推给程子遥吃。
程子遥不干,护住自己的饭碗嚷嚷:“我也不爱吃这个,你给阿灼吃,他就喜欢吃你吃剩的……”
程子遥最后这句当然是开玩笑的,可在蒋随听来,却莫名的难受。
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接受,并且享受着段灼对他的特殊关照,却从不曾细想过,为何会有这份特殊。
哪有人会天生喜欢吃别人啃剩下的蛋黄……
这么明目张胆的偏爱,他竟然完全无视掉了。
坐在对面的人把粥碗往前推了推,意思很明显,但蒋随还是把蛋黄塞进了自己嘴里,龟速咀嚼,借助两口面汤勉强把它们咽了下去。
过了很久,他才抬头,却还是迎上了段灼目光,像是刚经历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眼神呆愣愣的,还有一点掩不住的失落。
蒋随忽然觉得心口很疼,又很无力。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像自己无论是选择回避还是维持原来的相处模式,都不可避免地会对段灼造成伤害。
局面有些尴尬,就连程子遥都感知到了这一点,看了看段灼,又看看蒋随,帮着问了句:“你怎么没给阿灼吃?”
段灼的眉头皱起,内心也立刻变得慌乱起来,他看着蒋随的眼睛,希望能获得一个合理的解释,又或者说是一个安慰,让他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这不是什么异常警报。
可蒋随只是以“太久没吃想尝一下”这种很牵强的说法结束了这个话题,而后转头对程子遥说:“你一会儿陪我出去买双球鞋吧,我那双都有点开胶了。”
接下来程子遥说了些什么,段灼已经听不见了,他的脑中空白一片,呼吸也乱了节奏,飞快地低下了头。
蒋随眼神的躲闪和回避,让他近乎肯定了自己刚才的推断。
他盯着身前那只被推出去的碗,又伸手,将它慢慢地收了回来,连同那颗蠢蠢欲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