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圣君收起眼泪,理智回归,非常惊讶。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陛下面前落泪。
“回陛下,就在尚总管告诉臣,在您小时候,夏王很少抱您之后。”
“臣十分心疼那时的陛下,并隐隐产生疑虑,天下间没有哪个父亲会吝啬给女儿怀抱的。”
所以,他当时便笃定,夏王是知情人,而陛下的身世,可能没那么简单。
姬羌微怔。
幼年,父王确实不喜她亲近,却另有原因。
“朕,自幼便是储君,夏王所授,乃帝王之道。一个人,注定将来要为王为帝,便不能像寻常之人那般,随心所欲,在父母的怀中恣意欢笑。”
“陛下说的是,但是当时的臣并未想清这一点,就那样怀疑了。”其实,直到现在,王圣君也不认可姬羌所说,他再一次违心,撒了谎。
他始终认为,天下间但凡是个正常人,在亲生骨肉可爱、萌趣的幼年,恨不得为其摘星捧月,没有人会吝啬一个温暖的怀抱。
即便夏王对陛下寄予厚望,若是亲生,也总能在严苛的教育中不时流露一丝温情,毕竟,谁能抵挡那时的陛下天真可爱、萌趣十足的模样呢?
但是,他无法在姬羌面前阐述这些残酷的论据。
姬羌认可王圣君所言,并认为,以他“金丝雀”的格局,是无法理解她父王别具一格的慈父之心的。
父母之爱子,也为之计深远。
父王对她的深谋远虑,非寻常人能理解。
顿了顿,她又继续发出疑问,“既然亚父有所怀疑,若要验证,首先要搜寻的该是先帝的起居录,或者去寻当年知道内情的宫人,可亚父却直接把目标对准落霞居,这是为何?”
“因为臣偶然发现,商圣君似乎想偷偷溜进落霞居,心中迷雾更是重重,同时也笃定,那落霞居或许有臣想查证的东西。”
“所以,你借酿酒之机向朕提出,对落霞居来一次春晒……不知亚父找到了什么?”
俩人就这么一问一答,终于到了关键时刻。
王圣君默默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起居录”,双手捧给姬羌。
姬羌翻阅《兵书》的反应与黄、杨二人差不多,疑惑、茫然、呆滞……唯一不同的是,合上《兵书》后,并没有王圣君想象中的震惊,甚至是,心绪崩溃。
姬羌想通一些事后,轻轻的将《兵书》合上,又问道:“父王书房内的藏书那般稠密,亚父是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本的?朕可是记得,亚父晒父王书房之物的时候,身边有养元殿的人。”
王圣君愣了,怎么回事儿?陛下看完这如山的铁证,竟是这般反应!
就算她之前有所怀疑,隐隐猜到商芄是她的生父,可猜测是一回事,猜测被验证却是另外一回事……然而陛下此刻关心的,竟是一些不必要的细枝末节。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神道:“别的书都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独独这一本冒出头来,斜斜的,像是被什么人抽出来,却只抽出一小半,所以,臣一下子便留意到了,并在心里思虑,自夏王仙逝,落霞居被先帝封锁四年,这期间定期洒扫的宫人断不敢随意触碰夏王的书籍,而陛下继位后,落霞居被解了封,所派清扫、看管的宫人更不敢随随便便触碰夏王书房之物了。”
“因此,臣趁人不备,偷偷将这本兵书放入怀中,并借故去了别处。不知陛下方才翻阅有没有留意到,记载先帝起居之事的第一页有一道淡淡的折痕?”
“亚父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将这一页折起,引着亚父直接翻到这一页,发现了这本《兵书》的不同之处?”
王圣君点头称是。
这手法,同出现在父王匣盒内的那颗暗黄色的佛珠,如出一辙。
君臣一阵默然,姬羌又细细的将那几页“起居录”翻看一遍,忽而轻声道:“这么说,母君当年任性骑马,从而动了胎气,提前发作一事,也是假的了……”
王圣君默了又默,半晌才回道:“从日子上算,陛下乃足月落地,并非早产一月。”
姬羌闻言,却笑了。
王圣君惊的几乎忘记呼吸,他无法理解姬羌的笑,那笑淡淡的,十分恬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悲戚。
其实没什么,姬羌只是想起幼年练功时,每每嫌苦偷懒儿,父王都拿同一个理由鞭策她,“夭夭啊,你打落地起身子骨就比别人弱,更要勤加苦练。”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落地时就比别人弱,父王还耐心的于她解释,因为她提前一个月降生。
从一开始便知晓一切的父王,却用那样的理由鞭策她,谁说父王不疼爱她?
谁说父王待她不亲昵?书房内将她抱在他腿上,细细于她讲述她婴孩时期的佩饰,婴孩时期的趣事,又是为什么?
他明知她并非亲生,却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她拉扯大,教她走路,教她使筷,教她穿衣,教她读书习字,授她武功秘法,传她帝王之术……
他还能怎样?
还能要他怎样?
“这本《兵书》,就留在朕这里吧。”
闻言,王圣君起身,欲告退。
姬羌凝视他两眼,起身相送,王圣君受宠若惊。
姬羌为其解惑道:“究竟谁是朕的生父,其实,朕并不是十分在意。只要朕的母亲是先帝,就够了。”
她也是而今才明白,姬虞兵变之后,国师对她讲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无论如何,她都是母君亲生的孩子。
是先帝唯一的孩子,是这帝国,合理合法的继承人,这就够了。
王圣君尚未从震惊中走出,姬羌握住他的手又道:“除却父王,若朕能够左右,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亚父做父亲……可惜,朕并不能左右。”
王圣君大为震恸,忽而向姬羌行了个大礼,口吻坚定道:“有陛下这话,臣此生,足矣。”
须臾,王圣君毕恭毕敬的告退。
姬羌则转身进了内室,打开她心爱的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丹青。
还是那树繁花,风乍起,落英缤纷,时光就定格在她小小的四岁那年,无忧无虑蹲在桃花下戳蚂蚁的样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儿夭夭,长命百岁。
这便是父王对她最深沉最真挚的爱,世间无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