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妾自幼便听闻魏都炀陵有车马如水,佳人如鲤之说,一路自燧州南下走来,确是见车马如水,但佳人嘛……倒是见面不如闻名。”
这北燕朱家的乳母,一落座,便像是逢年过节时讨厌的亲戚一般,说起话来夹枪带棒,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叫四周的妃嫔一个个青筋猛跳。
“这老虔婆可真是好会说话,身在魏国宫闱,焉敢如此无礼……亏我们大魏以礼相待,还让她坐上座。”不少妃嫔气哼哼地在后面瞪着她。
谁家不是家里千娇百宠的贵女,从小被夸着漂亮长大的,到了这奉仙夫人这儿,却被鄙视了美貌,哪个不气?
“怎么个见面不如闻名法儿。”德妃端了杯茶,冷冷道。
奉仙夫人笑着说道:“妾是朔京人,说话直,贵主莫往心里去。我国民风如此,常有民谣言男人带刀、女子有貌,家业便成。是以民间若有纠纷,如谁看上了谁家的地,常以刀剑相斗……”
真是虎狼之地。
妃嫔们心里暗忖,她们是没当过官,但哪怕读过启蒙经典,也晓得法度不昭,家国必然陷于动乱之中。
“奉仙夫人在说笑吧。”
“只是闲聊部分地方的民俗罢了,以前的赌斗争夺毕竟不长久,现如今便有了美人献艺的风气,是以家家户户,皆以养美人为荣,一个女子,若有一副好相貌,便可凭恃而横行国中。其实如诸位娘娘这般品貌,在北燕,只要开口,要个一府封地也是可以的。”
……这都什么歪风邪气,被当了玩物还不自知。
德妃饮茶不语,但下面稍稍年轻些的妃嫔,尤其是十六七岁的,家教甚严,从来没听说过这等事,好奇之下问道:“这倒是特别,可世上美貌之人千千万,有好清丽之人、也有好美艳之辈,怎能统一呢?”
奉仙夫人脸上笑容未变,摸了摸手上的绞丝金镯,道:“娘娘说的是,岂有人生来就晓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呢?人自娘胎中长大,对美丑的判断,皆是受外物影响所致。”
灵妃微微抬眸,略感兴趣道:“这话倒是在理,宫中姐妹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以壮硕为美,有以柔弱为娇……奉仙夫人既然也晓得这个道理,莫非在北燕国境内,便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然也。”奉仙夫人嘴角微微扬起,“燕国境内如今判定一个女子是否美貌,皆以西陵公主为标尺。”
“……”
满堂鸦雀无声,一时间很难判断这奉仙夫人是在疯言疯语,还是真有其事。
“向来只听说秦皇统一度量衡,没想到美人也有统一度量衡的。”灵妃震撼道。“单纯以同西陵公主生的相像为美……只恐难以服众。”
“愚民们晓得什么。”奉仙夫人甚至还不顾场合,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检视自己的妆容,道,“只要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说这个美人是美人,那剩下一个人怎么想,并不重要。”
灵妃已后悔搭她的话,给德妃使了个眼色,就低头喝茶。
德妃一脸看智障的眼神看着那自我陶醉的奉仙夫人,半晌,方道:“燕地民俗,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奉仙夫人道:“妾要说的是,西陵公主殿下在我燕国内,便是如仙神一般的存在。此番应承贵国求亲,乃为两国修好,才不顾鞑靼可汗等诸夷邦的强烈反对下嫁,还望贵国知晓我燕国的诚意。”
燕国崇拜美人,也就是说,她觉得魏宫如今没有一个女子能与西陵公主相比……所以等这位“北明珠”来了,最好把她供起来。
……也太直白了,甚至都不知道该从这婆子口中哪句疯话开始发火。
“喀嚓”一声,德妃手里的薄胎瓷杯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旁边的扶鸾宮大宫女金雀忙道:“德妃娘娘,切勿冲动啊……”
德妃是个火爆脾气,再讲两句下去,说不得便要掀桌子翻脸。
可德妃今天还是忍住了她老李家那虎蹲炮似的炸药脾气,耐着性子道:“夫人直言不讳,那本宫就不绕弯子了,西陵公主想要什么份位?”
这就是长久以来前朝后宫里争论不休的主题北燕想要的肯定是皇后的位置,但皇帝一直态度坚决,至多只能给这西陵公主一个妃位。
贵德慧淑,四妃里有大封号的只有四个,依李白霜的预感,北燕最有可能去要那个“贵妃”,平白压了她一头的贵妃。
气氛一时紧绷。
但奉仙夫人却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份位如何现下不急,倒是居住的地方……魏宫处于南方湿冷,要让我们西陵公主入住,妾要为殿下想得周全些。”
说着,她从座椅上起身走至正中央,打量这扶鸾宮,倒像是认真考虑了一番,道:“魏宫之中,除皇后娘娘外,可是德妃娘娘最受荣宠?”
满堂妃嫔,只有德妃坐最高位,姿容盛如牡丹,谁受宠自然是一目了然。
德妃蹙起秀眉,道:“中宫之中,不敢自称受圣眷。”
奉仙夫人略一点头,道:“昨日在后宫中游览了一日,听闻魏宫有三宫六楼十二堂一说,以殿下的尊贵,怎么说也要备下三宫之一。”
德妃道:“可以,眼下空置的还有……”
“依妾身看,丹华宫就很是不错。”奉仙夫人笑道,“不晓得德妃娘娘可否割爱?”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挑衅了。
灵妃端着茶杯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其他妃嫔坐直了身子做好了避难的准备,已然是打算等德妃一发火,就开始跑路。
只闻德妃冷笑了一声,正要发作,便忽闻侧厅内监高声唱喏:
“皇后娘娘驾到!”
众嫔妃心中一定,紧接着就听内监继续道:
“昭妃到”
一张张诧异的视线投向门外,只见扶着肚子的蓝后身后,出现了一个风姿玉骨的身影。
她封妃了。
快得理所当然,听之前的风声,本就在众嫔妃的意料之中。
可真当夏洛荻一身玉山纹广袖雪青宫装、乌发上金翠盘缀时,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一切变化得太快。
“平身吧。”蓝织萤缓缓走至主位上,眼眸里情绪淡然地看向堂中央盯着夏洛荻发怔的奉仙夫人,“汝便是西陵公主的乳母,刚才是你要德妃的宫室?”
奉仙夫人不得不低头道:“是妾身。”
“眼下三宫之中,除灵妃所在的墨阳宫,还有一处望舒宫,原本便是为西陵公主所备,你可是不满意?”
蓝织萤最后一句压重了语气,她很少如此,显然是极为不耐……或者是被触怒了。
奉仙夫人宛如被一条蟒蛇盯住一样,莫名有些畏惧,但仍是坚持道:“公主殿下有天人之姿,自然要最好的地方……”
不待她说完,蓝织萤便指了指旁侧落座的夏洛荻,她此刻直接坐在了奉仙夫人刚才的位置上。
“你可认得她?”
从夏洛荻进来之后,奉仙夫人就被她吸引了目光,眼中既惊疑又有些迷茫。
若说西陵公主是熊熊烈火,那这位便是一池静水。
她的一切都和西陵公主如同命运既定般相反从外貌上起便全然是彼此的对立面。
若然一个是毒,另一个就是解药。
一向奉西陵公主为神的奉仙夫人竟第一次犹豫了。
常年在西陵公主这等神仙人物周围,奉仙夫人当然知道寻常美人和传奇美人的最大区别……便是那股昭然写着曾有千万人性命血书其名的气质。
我盛名之下,有的是山河崩摧、英雄作土……就是这样独特的一种气质,世上能有的人屈指可数。
你相信世上有宿敌这么一说吗?
殿下何出此言?
我应该知道我自幼便时常梦到一个雨中的女子,她撑着伞向我走来,让我坠入了深海……我觉得她还活着。
殿下说笑了,这世上的女子,有谁能与殿下相比?
我总觉得你会遇到她的,若没有,便当我说笑吧。
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在心里留下痕迹,奉仙夫人将目光从夏洛荻脸上收回,道:“这位,可是传闻中的女半相?”
这个称号在大魏叫得少,但在北燕传得很广。大理寺卿是正三品,再往前熬一熬资历,便要入阁了。何况夏洛荻是乐修篁关门弟子,声望不弱于其师,是公认的丞相候选,才有了“半相”的外号。
只是前面加了个“女”字,在当下仿佛是原罪一般,多了几分讽刺与遗憾。
“不敢当,忝为朝廷除过几次害罢了。”夏洛荻道。
德妃接话道:“本宫记性不佳,昭妃上回除的是什么害来着?”
灵妃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唱一和:“妾记得是一个叫红线娘娘的邪神,据说在北地颇为风行,坑害无数。”
奉仙夫人听见嫔妃们开始接龙似的称颂起了夏洛荻端了不少北燕的暗桩窝点的丰功伟绩,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回到上一个话题:“皇后娘娘今日既召我等参见,想来是安排好了宫室,那望舒宫风水不佳,妾想还是……”
“本宫听闻你刚才问道是哪个妃嫔最为得宠,才想要其宫室,可对?”蓝后打断道。
奉仙夫人微微仰头,道:“正是如此,我燕宫之中,有一十四妃,其中隆宠最盛者,我主为其造瀛洲台,富丽奢华,天下无双。”
众嫔妃终于明白了这奉仙夫人足可称得上有一丝野蛮味的认知在她心里,最美的女子理当占据最好的一切。
好蠢,这西陵公主竟如此嚣张,派这等人来,怕不是还没入宫就先树了一片敌。
管他什么“北明珠”,陛下不可能会此等女子夺去了圣心。
当下众嫔妃面上便有了少许轻视之意,只有夏洛荻陷入了深思。
另一边,蓝后听了奉仙夫人的回答,道:“那好,现在本宫告诉你……陛下眼下独宠昭妃,你要换宫室,自可找她。”
哈?
最先诧异的是众嫔妃,目光怪异地投向夏洛荻,却见后者在下巴上虚捻一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本部……本宫,忝为陛下的心头肉。”
“……”
“西陵公主若不嫌弃,本宫那三百步见方的清岙堂,自可挤一挤。”
“……”
“堂内几畦花坛,已改为了菜园子,所种瓜果还算新鲜,断不会饿死公主。”
如果这都叫备受隆宠,你怕不是陛下心头的肥五花。
奉仙夫人一副噎住的样子,良久,才道:“娘娘说笑了,妾身先暂时入住望舒宫,往后,还请诸位娘娘多家照拂。”
言罢,这次会面才彻底结束。
蓝后离开后,众嫔妃各自起身向夏洛荻恭贺,但那奉仙夫人却久久未离开,待众人散尽,才追上正要离去的夏洛荻。
“娘娘留步。”
“何事?”
夏洛荻背着手回望,只见奉仙夫人微微前倾,低语道:
“我家殿下,很期待和女半相相会的一日……还给您带了一份见面礼。”
一个冰冷的物事被塞进了夏洛荻手心里。
她低头一看,瞳孔瞬间收缩。
那是半块啸云军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