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今日是除夕,往来宫道的宫人众多,远远路过清岙堂时,便能看到一道立于雪檐之下的人影。
正当皇帝迎西陵公主成婚的日子,整个宫中披红挂彩,只有青天堂门可罗雀。
遥遥望去,甚是凄楚。
“昭妃娘娘也怪可怜的,在朝时鞠躬尽瘁,到了宫里之后却饱受折磨。”
“还落了孩子,闭门抱病这许久,陛下也不来看看。”
内监宫女们不免叹息连连,私底下悄声议论。
“陛下这小半年着实不太规矩,从前至少温文尔雅,待人也和善,如今各宫娘娘都不乐意上赶着争宠了,可见还是祖上血统作祟……”
“你疯啦,敢议论天子。”
“就那么一说,谁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老封家嘛,懂得都懂。
被议论的夏洛荻不懂,她此刻正揣着手手坐在门口,不多时,便看到雪地里滚过来一只肥猫,踩过一片梅花印,蹿到了她怀里。
随后一溜儿马蹄儿压着梅花印儿靠近过来,睚眦骑着马来到清岙堂门口,握了半把草递给门口的老父亲:“爹,你要的货,中间被老皇帝截了一半,只剩下这半把了。”
夏洛荻看了一眼他手里握着的枯草,打开怀里的图鉴反复对比,怎么看也不像是传说中的死藤花结子。
“你也太粗暴了,就不能连根剪一把吗?”
睚眦暴躁道:“不是你说不要打草惊蛇,要演得自然一点吗,要求那么多。”
夏洛荻“唉”了一声,冬令的时节,万物枯死之季,之前在霞州没找到新鲜的,还以为嫁妆里会有,没想到还是枯死的。
“……现在看来,只能做个局诓她一诓了。”她叹了口气,复又问睚眦道,“这马哪儿来的?”
“皇帝送的,他本来想送你,考虑了一下怕你的老腰拧了,就送给我了。”睚眦道。“他拿到手就去找皇后了。”
夏大老爷垮起个脸,道:“他送你你就要?”“为什么不要?”睚眦斜眼看着白马,盘靓条顺,完美无瑕,真可谓马中貂蝉
“你可知这是谁的马?”夏洛荻道,“这是西陵公主的马。”
睚眦:“所以呢?他霸占了人家的马,他不干净了吗?”
“倒也不是。”夏洛荻抬眼看着睚眦,这小子其实生得漂亮,年纪渐长,那双凤眼越发呈现出一股灼人的妖冶。
很像,不提还不觉得,一联想起来,是真的很像。
夏洛荻看了他一阵,忽地问道,“你最近身体挺好的吧。”
睚眦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还算你亲养的,希望你有一点良心。”
夏洛荻昧着良心道:“你饭还没吃吧,来,你进屋来,今天这见手青挺好,我请皇后给我做了盘凉拌的,你尝尝。”
“……”
……
扶鸾宮。
“这不是我要的药。”蓝织萤看着手里那把干草,道,“东西是对的,十年生的死藤,花结子已枯,万不得已才能用。”
封琰问道:“有多大把握?”
蓝织萤道:“要么药到病除,要么药到命除。”
封琰点了点头,问道:“我若换心给他呢?”
蓝织萤微微睁大了眼,身后榻上的封瑕撩开帐帘,道:“你想都别想,除非你盼着你哥早死。”
他面容苍白,嘴唇已失去血色,唯有眉宇间的神情是安然的。
“我先去试试药性。”蓝织萤扶着肚子缓缓离开。
封瑕看着蓝织萤离开,对封琰招招手。
“你不要在织萤面前说这话,她可能会考虑。”
“考虑就考虑,左右在娘胎里时,是我欠你的。”封琰不以为意,看着封瑕问道,“哥,你恨过我吗?”
“当然,同胞兄弟,只因权位征伐就被生母扔在外面,谁不怨怼?”封瑕笑了笑,“你要是个坏种该多好,我早就下手了。”
可惜他不是。
九岁那年,皇家行猎,封琰被几个皇子推进陷阱里,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封瑕本可以坐视不管李代桃僵,即便被崔贵妃知道了也没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救。人小力弱,救出封琰候不小心自己也栽进了陷阱里。
同样,封琰也可以离开,但他也选择了救,花了一夜的功夫,将陷阱挖成斜坡,硬生生把人救了上来。
“……我嫉妒过你的,大家都在昧着心争皇位,凭什么独独你能对得起自己的心,说豁命就豁命,你凭什么。”
说着,封瑕一阵咳嗽。
封琰递给他一盏茶,道:“没想过,可能因为我没吃过苦。”
“那是因为常人眼里的苦,在你眼里不算什么。”封瑕缓缓道,“琰,你当君王,我很放心。”
“当什么君王,先把人当好再说吧。”封琰看着他,一脸不悦道,“还有,别用这种交代后事的口气说话,你还没死,别提前给自己写挽联。”
“我还是惜命的,能活一天是一天。对了,你这趟出去,和夏卿有什么进展吗?夏卿就没有对你娶西陵公主这事有什么感想?”封瑕一脸关怀道。
“她没有感想,我有。”封琰黑着脸道。“那个朱婆娘整天在她面前花言巧语地夸她好看,好在她不听不信坚守本色……”
封瑕:“等等,在你眼里,夏卿这半年有变化吗?”
封琰:“有啊,胡子没了那么大变化,你没看到吗?”
封瑕:“就这?”
封琰:“不然呢?”
这病情怕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封瑕忧心忡忡道:“我是说,你可以学学那西陵公主,多少在夏卿面前温文尔雅一点。”
封琰不平道:“老子在她面前还不够温文尔雅吗?”
“你雅、你雅。”封瑕果断放弃说服,道,“夏卿既愿与你同病相怜,想来也不用我操心……”
“你操什么心,养你的病,别在榻上等着天下一统。”
封瑕失笑,开玩笑道:“听说你最近动作不小,把亲兵都送到霞州那边去了,等大事定后,该不会是想趁我大病未愈,打算收拾东西和夏卿私奔吧。”
封琰:“……”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封瑕笑容消失,严肃地确认道:“你应该没这么想过吧。”
封琰转过头:“我没有想过,你安心养病。”
封瑕:“老二,直视我说话。”
“嗯,今天除夕我出去撑场面去了,记得吃点饺子,走了。”
“你站住!”
……
“公主,陛下刚刚来过了,带着您的马。”
“哦?怎么不进来?”
“陛下又走了,还把您的马送人了。”
“……”
朱瑶兮握着黛青色的眉墨的手放了下来,视线也从铜镜上挪开,看向跪在地上的宫人:“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
“公主息怒。”宫人们一脸复杂道,“那昭妃夏氏十分嚣张,派了她儿子在望舒宫门口堵着,陛下一来,连人带马都带去了夏氏那儿。”
朱瑶兮继续描着眉,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不过如此。”
宫人道:“公主,咱们在燕国时,四方诸邦的王公首领,哪个不对您俯首帖耳,又有哪个不对我们毕恭毕敬……偏偏这魏国皇帝,像是个瞎子一般。”
“他若是瞎子,何以倾心于昭妃,依你们所见,昭妃便不貌美?”朱瑶兮笑道。
“奴以为昭妃虽美,但失之清素,及不上公主绝艳。”
“可你们心底还是拿了她来做比较的吧,若是遇上往常那些庸脂俗粉,你们又岂会正眼去瞧?更莫提什么艳、什么素的了。”
宫人们无言以对,只顾叩首。
“行了,你们刚才说,夏氏派了她儿子来?”朱瑶兮好似独独对这个细节很有兴趣,她听说过夏洛荻有个儿子,是收的义子,路上还没来得及向她打听过。
“约十六七岁的样子,听说皇帝爱屋及乌,允许他宫中行走。”宫人们一脸不服,“……那少年非说是我们害了他的猫,但后来走的时候那猫还不是活蹦乱跳的,看着像是找茬,还弄坏了几盆死藤。”
说到这个,宫人们忧虑道:“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死藤带进来,不会授人以柄吗?”
“本宫要的就是这个授人以柄。”
言罢,她披着一身飞凤红衣,顾盼神飞地看向左右:“走吧,去赴宴。”
……
除夕夜是一年中的大宴,整个后宫、乃至前朝大臣、权贵会悉数至宫中。
今年尤甚,各国王子、使节咸聚一堂,皆为一睹西陵公主的风采。
后宫妃嫔们早早地就到了,坐在龙须琉璃帘后,观赏着外面的摔跤盛况。
“今年来的外邦人好多,有些都没见过。”
“大约是因西陵公主之故吧,这些邦国从前与北燕交好,若不是为了那公主,是断断不会跋山涉水来大魏的。”
德妃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嫔妃这边有人“啪”一下重重放下酒杯。
“月贵人,你怎么了?”
“德妃娘娘。”月贵人凛眉盯向外国使节那边,用通顺了许多的汉话回道,“鞑子是我故国大宛的仇敌,每年,我们的边民都要被他们掳夺砍杀,妾厌恶他们。”
众番邦嫔妃里,月贵人所在的大宛是最远的,与鞑靼相毗邻,久受其祸。
德妃犹豫了一下,放缓了口气,道:“本宫晓得你心里难受,但这是诸国来朝的场合,且忍一时。”
月贵人默然不语,喝下一杯热酒。
这时候下面传来一声惊叫,只见台上正在摔跤的鞑靼力士将对手高高举起,重重摔出场外,落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这便是大魏的武者?不过如此!”
这变故让所有人不禁投来了目光。
地位最高的李太师皱眉道:“鸿胪寺怎将这些鞑子放进来了?闻人,闻人呢?”
鸿胪寺主掌外务,百官用目光搜索了一阵,将正坐在后面喝酒的闻人清钟拽了出来。
闻人清钟瞥了一眼远处嚣张不已的鞑靼人,向李太师解释道:“确实本不该让他们来,但太师看到左侧那髭须、戴绿松石金耳环的大汉了吗?”
“看到了,怎么?”
“我今日在行馆瞥了一眼,那人薄唇环眼、黑皮断眉,像是传闻中现今鞑靼的新可汗阿赤台。”
李太师立即坐直了身子:“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曾与王庭争夺西陵公主的婚约,得胜之后北燕却不履约,反而将西陵公主嫁来大魏,他心有不甘,便乔装追来这里。”
“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向陛下密奏?”
闻人清钟道:“来不及了,您再看后面,据我所判,还有帕西罗国的大臣、鬼夷国的王子……这些人都是不速之客。”
大臣们头皮发麻:“他们都是为了西陵公主来的?”
闻人清钟道:“下官擅自以为,与其让他们在外面生事,不如一并放进宫来,有什么麻烦还是摊在明面上的好。”
正说着,那鞑靼力士率先出声挑衅:
“我等远在漠北,久闻中原地大物博,但现在看来,你魏国就像是生病的老马一般,连个像样的勇士都找不出,如此弱国,岂配坐拥西陵公主殿下!倒不如交了出来,让公主配与真正的强者!”
皇帝未至,众臣只能看着闻人清钟。
“你放进来的麻烦,你得解决。”
“行吧。”作为公认的搅混水第一名,闻人清钟不遑多让,起身上前,刚要开口,便听见人群中一阵惊呼。
乌压压的人们惊叹着让开一条路,只见那传闻中的“北明珠”西陵公主如凤凰花一般含笑走来,四周那为她而来的王公贵胄见了她,眼睛俱都亮了起来。
尤其是那鞑靼的阿赤台可汗,当即走上去,单膝跪地,痴迷地望着西陵公主:
“苍穹天在上,我的神明,我来迎接你了。”
至此,魏国上下才彻底明白“北明珠”这个称号的份量。
一颦一笑间,令万国贵胄相随,令一邦之主屈膝,这就是绝代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