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路灯已被点亮,光束从树叶缝隙间斜插而过,漏下一隅昏黄,他周身没入其中。
黯淡处一掬明亮,不用赘述的显眼。
走过路过的,没人不看他,但又不敢看多,匆匆一瞥就赶紧收回视线。
他没带伞,额角碎发被风雨刮湿紧贴皮肤,此时脸上没零星半点的情绪,眸子里锋芒和阴郁交错,给人很重的压迫感。
曾如初心一凉,条件反射以为他这是来捉她算账的。
拔腿想跑之际,又琢磨琢磨,想到这跑得了和尚哪跑得了庙呢,明早上学不还是要见他。
细雨顺她伞沿没个节奏的坠落,一滴两滴落在她鞋边,心情像那裁切不妥帖的书页边沿,毛毛躁躁的很不舒服。
视线在濛濛雨雾里汇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她觉得他神情好像温和了点。
曾如初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
在近处停下脚步,她唇微张,开口即是废话,“你怎么来了?”
傅言真嗤了声,也确实懒得回她这句没话找话。
不是来找她难道还是来看病的么。
曾如初用眼角余光窥伺了一下他此时神情,感觉他这时情绪看起来好像不算太恶劣。
于是悻悻开口替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不去的,我舅妈做了手术……”
“你舅妈她,还好吧。”傅言真问了句。
语气跟郑重扯不上关系,但也没多散漫。
真正熟悉他的人知道,要他开口问候一句,那是真的难得。
他这人根本懒得费心思去敷衍任何东西,开口必然是他心里所思所想所关切的。
但在形式上还是有些复杂难辨,因为他总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子,所以说什么话听着都像是在扯淡闹着玩,少了点真诚。
“还没出来呢。”曾如初低下眸,小声说了句。
傅言真看出她脸上的紧张,唇线抿直,没再这个话题上多做追问。
两人在雨中沉默许久。
直到曾如初想到“礼尚往来”,觉得自己也该对他聊表一下关切。
“你比赛怎么样?”她开口问了句,打破僵持。
傅言真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手抄进兜,摸了个东西出来撂在她头顶。
东西倒是不重,曾如初抬过手,把它拿下来看了眼。
是块奖牌。
金的。
金属器物上还沾着他的温度,温暖结实的触感。
曾如初将奖牌翻了个面,细看了好几遍。
“你是冠军!”她抬起眼来看他,说话时语气有一丝欢快。
风里夹着细雨,从他眼皮处打马而过,触感冰凉,浓密眼睫跟着微微一颤。
但合眼之前,并未错过她脸上那一抹喜悦。
曾如初是挺为他高兴的,她给他念了两晚上的诗文,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功劳一样,脑子一热,抬手拍了下他的肩,“可以啊,小伙子。”
曾忆昔以前老这样拍她,跟她说:“可以啊,小姑娘。”
这一般是在她还嘴之后干的事,他说这话是阴阳嘲讽。
但她这次说的确实出自真心。
拍完之后,她在傅言真这饶有兴味的打量下一时有些窘迫。
手在半空僵了一下,她在干什么呢……
她赶紧把奖牌往他手里塞。
但傅言真没接。
他手机响了,接了个电话。
压根也没想着避讳什么,他就站她旁边接电话。
隔着这么近,好话丑话旁边的人肯定都能听的清。
更别提他电话那边的人被他气的肝疼,嗓门大的能冲破屋顶。
“傅言真,你又给我死哪儿去了,这么多人等你吃饭,”言知玉肝火得有三丈高,“你知不知道你姑姑和姑父都特意来了?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一声不哼地走了我怎么跟他们说?我现在一点都管不住你了是吧……”
言知玉越说越气,呼吸都有些局促,一旁的左昕晗忙替他打圆场,说了句,“阿真他应该有事吧。”
人来救场,他还偏不领情。
傅言真哂了声,“我这一不务正业的败家玩意儿,能有屁的事。”
在骂自己的时候,他声音还沾着笑。
一听,更气人了。
替他说话的左昕晗:“……”
傅缜也在旁边,接过电话就骂他,“兔崽子你到底干什么去了?马上给我死回来!听到没有……”
“我找一姑娘去了。”傅言真开了口,一开口就是股不着调子的味,而且说这话时还一直盯着曾如初那张脸。他找的这姑娘,小脸白白净净的,眼神透亮且无辜,刚见他时的那抹不安紧张不见了,此时透着点恼意,好像他把人怎么欺负了一样。
被他看的不好意思,曾如初偏过脸不让他看,想了想,还往边上走远了些。
傅言真视线跟着她跑,看她背影笑了笑,转过头继续去气他那不知道造什么孽生了他这儿子的双亲,“这不才刚见到人,怎么能回来呢,那我不是白跑一趟了。”
“不能做亏本生意啊。”心情一好,又颇有闲情地,跟人多扯了两句淡。
曾如初听的傻眼,但傻眼的也不只是她。
傅言真说话没个正经德行,说什么都像在鬼扯。
说真话也像。
虽然他这回是真的去找一小姑娘,也坦坦荡荡没半分遮掩地告诉了他父母。
可他爹妈没一个信的,都以为他们生的这缺心少肺的混账玩意在恶心人。
左昕晗就在他们旁边,他能听到左昕晗的,左昕晗当然也能听到他说话。
他说去找姑娘时,傅缜看到左昕晗神情明显变了。
“我在你们跟前呢,你们还不一定吃的下,”傅言真把人气死自己还能笑的出来,“我这不在,你们就多吃点。”
“算儿子孝敬你们的。”他还又说了句风凉话。
“疯的没边,你都没个能救的药,看你回来怎么收拾你。”
那边撂下一句狠话,先挂了电话。
傅言真挑了下眉,不以为然地收起手机,一低眸,看到曾如初在那边站着,垂着脑袋,看不清她神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知道她双亲去世,也知道她寄人篱下。
所以一看她那条解释的信息,脑子一热,就赶了过来。
来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能不能见到她,毕竟医院这么大,她也没告诉他在哪个病房。
但还是凑了个巧,他们竟然碰到了。
他将手机揣兜里,朝曾如初走过去。
到她跟前,抬脚,轻碰了下她脚尖。
这才发现他一只鞋,能抵上她的三四只大小。
真小,他怕一只手就能把它抓起来。
这一下触碰,将人的魂从混沌里拽了回来。
曾如初抬眼看他,怔怔地,她刚刚又在想沈邻溪了。
“饿了,附近有什么吃的没?”傅言真问了句。
他比赛时为了保持注意力,基本没吃什么东西,现在饿的前胸贴后背。
“你怎么不回家吃?”曾如初问他,有些不太懂,他爸妈不都打电话过来催他了么。
都发火生气了,这还不回去啊。
“回家怎么看你啊?”傅言真笑了声。
这一天没逗她,浑身就不舒坦,他存心让她不好意思,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要是跟我一起呢,我就回家。”
“……你有毛病就去看,”曾如初被他调侃的脸果然又红了,但也不甘示弱,抬起眸子瞪着他,“这里刚好就是医院。”
傅言真被她逗乐。
视线一撇,眸光遗落在她刚刚抬手拍过的地方。
一时间,觉得他不管不顾地抛下满座高朋,来这凄风冷雨里站这么久,被人当傻子一样看,倒也不亏。
见他手里有空,曾如初把他奖牌递还过来。
傅言真垂下眸看了眼,接过,转而将东西套上她脖颈。
“金牌借你戴戴,”他笑了声,“有你这蘑菇的一份功劳。”
曾如初抬眼瞧他,这人明明拿了金牌,此时脸上却没点春风得意的样子。
“你是不开心吗?”曾如初问。
傅言真又逗她,拖着嗓,懒洋洋地笑了声,“你要哄我开心啊?”
“谁要哄你……”
“这觉都哄了好几次,”傅言真惹她上瘾,他压着声,几乎是用气音,“不是你哄的?”
“……你别乱说话……”
后面,傅言真跟她去了手术室附近。
他站在不远不近处。
是她一眼能看得到,却又不会给她带来闲言碎语这些麻烦的地方。
知道好学生脸皮薄,跟男生走近点被家里大人瞧见不好意思。
有个熟悉的人在,曾如初一时觉得好像没那么难熬,心没刚开始那么紧张。
傅言真还拿手机发qiq消息跟她聊天,这确实分散了她好些注意力。
过了一会儿,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结果确实如医生所说,手术顺利且简单。
一直都是她在虚惊。
又过半小时,曾忆昔匆匆赶来。
曾忆昔走到她身边时,她视线不自觉地往前面看去。
视线尽头,傅言真靠墙站在那里,头扬着,下颌线条清晰利落。
他是一路淋雨过来的,但在这里待了些时间,此时额头和肩臂的几处湿润已被体温烘干。
没再有什么狼狈的迹象。
路过的护士看到他,不约而同都一脸惊喜。
觉察到她目光,他侧过脸回看了过去,也看到站在她身边的曾忆昔。
傅言真记性其实很不错,不记得的东西只是自己压根不想上心而已。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晚来接曾如初放学的人。
知道是她亲人。
他笑了笑,背脊从墙面挪开,转身时抬了下手,朝她的方向摆了摆。
走了。
再不吃饭他真要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