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诸一开始没敢认这是霍言。
毕竟对方显然是易容变装的状态,模样跟平时还是有些差别的。要不是当时霍言在他好奇询问的时候,说了好些个辨认本人的法子,他说不定连怀疑都没怀疑。
但就算这样,柴诸还是有些不确定。
一个是,这人的气质确实同霍言不一样,再有就是……
虽然他并不怀疑霍兄的能耐,但是对方到底怎么做到在短短数日之内混进来,而且看起来还地位不低的样子。
身份的疑惑在对方暗中递过来的水囊的举动中被消解,而至于对方到底怎么进来的,柴诸就实在想不通了。供能不足的脑子显然支撑不起他再耗费能量思考,柴诸很快就放弃了。
他借着自己宽大袖子遮掩,拧开袖中水囊的开口,又借着用袖子擦脸的动作,喝了一口粥。
这是刚才对方在他的牢门前短暂停驻时留下的,一个只比人的手掌还大些的袖珍水囊。
也多亏刚才柴诸就杵在牢门口,而且他被抓进来之后身上的衣裳一直没有换,还是来时那会儿的宽袖。倘若真是被换了囚服,他这会儿得要头疼怎么藏这东西。
因为要装到水囊中、这粥并不稠,而且未免产生什么多余的气味、里面并没有加什么辅料,只是再纯粹不过的米粥。
但尚且带着些热气的粥水滑过食管落入空荡荡的胃中,霎时浑身熨帖,柴诸都忍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激灵。
什么八珍粥、什么七宝烩、比得上这一碗粥吗?这可是最纯粹、最单纯的稻米清香!
已经整整饿了三天的柴诸热泪盈眶,只觉着方才停在他身前的那个身影好似泛着佛祖金光,那简直是渡世圣人。
如果能够再来一遍,他一定死死拽住霍兄的裤脚、抱着他的大腿,情真意切的喊上一句——
爹!能不能再多给点!!
这一口粥实在不够吃的,就算是平时的柴诸都不可能因为这一点吃饱,更何况现在他这个饿了三天的状况。
纵然他为了避免被守卫发现,已经喝的够慢了,但是也不过眨眼的功夫水囊里就什么都倒不出来了。碍于现在的阶下囚身份,他没法明目张胆的去摇晃水囊,只能一颗一颗牙舔过去,试图从齿缝里抠出点残渣。
馥郁的米香还在唇齿间留存,柴少当家一边舔着牙,一边期盼救苦救难的“霍菩萨”什么时候给他送下一顿饭来。
至于说怎么逃出去?
嗐——霍大哥都过来了,还用他操什么心?
废物就要有废物的自觉……他要真干点什么,说不定还会给人家添乱呢。
老老实实在这儿等饭就行,说不定等睡一觉起来就发现牢门大开,霍爹接他出来呢。
短短瞬息之间,柴诸在心底对霍言的称呼已经从客气的“霍兄”到“霍大哥”,再到“霍爹”,甚至渐渐有向着“霍爷爷”进化的趋势。
原地躺平、不想努力的柴少当家只觉得舒服极了,他甚至滋润地眯起了眼,准备小憩一会儿。
只是柴诸刚刚变了个姿势还没待躺下,整个人就僵住了。
柴诸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深邃的眼珠。
是旁边那个和他短暂的当了三天邻居、却一句话都没搭上、不是在醉酒就是在醉酒过程中的“酒兄”。
柴诸觉得最起码有一点他没料错。
旁边这位酒兄……真不是一般人。
——这人现在眼珠清亮深邃、一点迷蒙也无,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态。
柴诸:“……”
他艰难地想:他刚才喝粥的时候,这个人是看见了呢?还是没看见?
正这么想着,那人杂乱的胡须动了动,似乎是被盖在下面的唇角往上牵扯、露出了个笑。但在没有胡须遮挡的地方,他上半张脸的肌肉走向却全无改变,那一半暴露在光亮下、另一半隐没在阴影中的脸,更为这个表情平添几分诡异的可怖来。
柴诸:!!!
他果然是看见了吧?!
对方这表情只维持了瞬间,等柴诸再看时,那位酒兄已经闭上了眼,胸膛规律地起伏,好似仍是醉酒正酣、并没有中途醒来。
柴诸如果努力一下,完全可以说服自己:这人并没醒、刚才只是他看错了。
但……
这是说服他自己的问题吗?!!
柴诸:“……”
他果然是个废物吧……连吃饭都能吃出问题?!
…………
……
严介也没想到自己意外醒来,能瞧见这么一场有意思的情况,他吓唬完年轻人后,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紧接着呼呼大睡去了。
但是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柴诸却彻底睡不着了。
他强自清醒着等了半夜,终于等到了旁边邻居起夜解决生理问题,也第一次成功和对方搭上了话。
柴诸试图以利益拉拢,比如说“下次把粥分你一半”之类的,这简直是柴少当家这辈子做的最寒酸的一笔生意。结果对方只瞄了他一眼,抬手就把牢房门摇得哗啦作响,只把柴诸的心都快摇得停摆了。
正打瞌睡的狱卒被惊醒,骂骂咧咧地过来。
在柴诸因为惊恐而一丝血色也无得惨白面色下,那位酒兄轻飘飘地道了句,“饿了。”
狱卒大半夜的被惊醒,哪还有什么好脾气,嘴里不干净骂嚷着,又拿着长棍敲打着牢房门,看模样很不愿意被指示。
可这狱卒还没敲几下,那位酒兄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便呕出一滩血来,直把狱卒惊得往后退了好几大步。
但这位酒兄自个儿却像是全不在意,仍旧以一种醉醺醺的语气道;“快饿死了……粥。”
这位仁兄最后还是如愿以偿的喝上了“粥”,甚至还附赠了一位大夫来了个全套的望闻问切……
兴师动众地折腾了整整后半夜,柴诸只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绝对是位大爷。
半夜那一场闹得,柴诸估摸着就是那狱卒亲爹快死了,对方都不一定能比这着急……这是个人物啊,他得赶紧跟霍兄说一说。
于是,等楚路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柴诸眼抽筋似的,拼命的往一边儿斜。
楚路:“……”
两人的默契还远没有到不必提前约定暗号、就能明白对方动作含义的程度,楚路一点也没明白柴诸想暗示的意思。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对方在狱中这几天染上了什么恶疾,开始思索下次过来的时候要不要带点药来。
另一边,发出一声“嗤”的笑来。
是难得碰上点有意思的事儿、没放任自己醉过去的严介没忍住。
柴家的这位小鬼头、着实有点意思。
现在的年轻人啊……胆子可比他当年大多了。
想他当年啊,呵。
眼底的讽意一闪而过,不知道在嘲讽过去的自己还是嘲讽其他什么,但一切终归于漠然。
严介借着垂眼皮的姿势,以一种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还在挤眉弄眼的柴诸。
是柴襄锦选的继承人?
啧。
要是死在这儿的话……
不知道那女人受不受得了这打击?说不定真的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呢?
那可不行……
他们都得活着,好好的、长长久久地活着。
那人以命换来的盛世之景,他们这群明明知晓一切、却终究苟活下来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死呢?
严介翻了个身,转面朝外,想看看这柴家小子另一个胆大包天的同伙儿。
他猜是柴家的某个“养子”。
虽然觉得比起效忠的左膀右臂,那女人恐怕更倾向于去培养磨刀石,就比方说那个叫“孟午”的青年,但是这种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
说到底,她选的这个继承人都已经教人咋舌了,要是再养个帮手,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就是不知道……
…………
……
脑中的想法还没转完,少年的面容映入眼中,严介霍然睁大双眸,甚至都忘了伪装自己的醉态。
一直到那少年从这个房间里离开,他都还没回过神来,视线还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发现不对的狱卒狐疑地过来巡视了好几遍,严介才终于收神,往侧边翻了个身,好像方才只是醉蒙了的状态。
严介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看错,那般肖似的轮廓面貌和旁人怎么也模仿不来的气度……
那人竟然还有血脉在世吗?!
他竟不知。
不!便是不知才好、不知才对。
当年、若是有人知道……
这孩子也必定活不下来。
漂浮在空茫茫虚空的灵魂终于被拉扯这下沉,好似大梦一场后、猝然警醒,他久违地感触到这人世间的真实,可那刻骨的悲哀与悲凉却又涌了上来。
原来……
那人早在那么久之前就选定了自己的结局。
所以、才将这孩子远远送走,让谁也不知吗?
那这孩子呢?他知道吗?
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何人?又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世人做了什么吗?
……
他又怎么会在这里?他出现在这儿又打算做什么?
…………
……
对了,柴家的那个小鬼。
柴襄锦?!
方才那“养子”的想法复又浮现,严介的神色陡然冷冽下去。
倘若果真如此,就算是为了隐藏身份……
但要那人的孩子给自己效力?柴家的小子、他也配?!
严介的视线往侧瞥,看向柴诸。
只是这一次,落过来的视线可没那么友好,甚至隐约带上了森冷的寒意。
柴诸:“……”
他又不是瞎子,当然感受到了。
他猜一定是因为自己刚才暗示霍言的动作太明显,被对方察觉到了。
柴诸僵硬摸着那个比上次大了一圈的水囊,完全不敢动弹。
柴诸更觉得自己倒霉了:一般在这种时候,这个人不是在睡觉吗?
明明开始的时候一连三天都没见这位“酒兄”有动静,想要搭话都搭不上,但他稍微搞点小动作,对方就睁眼看见……
柴诸觉得自己这次出去以后,真该找家庙拜拜、转转运。
他这都什么走的什么霉字儿?!
果然是因为和他那十多年没见的爹八字犯冲吧!!!
作者有话要说:
柴诸:遇事不决先骂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