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己未,是个宜纳采嫁娶的好日子。东平侯府早得了信,一大早便中门大开,正堂西侧铺设有坐席,东平侯林尊身着三品侯爵礼服正襟危坐,等着皇帝遣来的使者上门行纳采礼。
太卜署卜筮的吉时一到,以宗正寺卿为首的纳采使者准时登门,向林尊拱手为礼,曰:“林公有惠,赐妻魏王崧。今秉天子之礼,使秦渐请纳采。”
林尊拱手回礼:“林某之子蠢愚,又不能教,秦公命之,林某不敢辞。”
宗正寺卿秦渐让人送上一双大雁为纳采礼,林尊接过,大管家林忠立刻将大雁接过去,旋即秦渐又送上一双大雁,曰:“渐既受命,将加之卜,敢请女为谁氏?”
林尊又接过一双大雁,曰:“秦公有命,且以礼而择,林某不敢辞,曰林氏名福。”
林忠再将大雁接过去,然后将一只雕花锦盒递与林尊,锦盒里面是写了林福生辰八字的庚帖,秦渐接过庚帖,让宗正寺少卿好生收好,届时要送去太常寺卜筮走流程的。
自此,纳采礼和问名礼结束,秦渐朝林尊拱手道贺:“林侯,大喜。”
“多谢秦公,劳你跑上这一趟,堂中备有薄酒,还请不要嫌弃。”林尊将秦渐往正堂里让。
秦渐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宗正寺少卿等人先行带着庚帖离开东平侯府去太常寺,秦渐留下吃酒,席上西府的林敬以及林昉作陪。
秦渐在席间对林尊说起林福来,自是赞不绝口,林尊心中虽然是对秦渐的话极为赞同,面上还是得表现谦虚,连连摆手:“秦公谬赞,谬赞了。”
“林侯谦虚了,”秦渐笑说:“林侯有子如此,惹得天下多少人羡慕哩。”
其实秦渐在林福刚入朝时有心动过聘其为嫡长子之妻,他看得明白,只要此子不行差踏错,至少在本朝绝对是平步青云,之后的事,就看她的本事了。事实证明自己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二十岁的正五品官,周朝开国以来都少有,何况还代天子牧守一州。
然而林福刚入朝的那几年是她被士林卫道士诟病得罪厉害的几年,她的婚事也是被拿来大做文章,各种流言蜚语誓要把世间最恶毒的标签打在她身上,世家大族的妇人们说起她来亦尽是鄙夷,秦渐的夫人也不例外。
在秦渐说出想为嫡长子聘林福为妻时,秦夫人闹得那叫一个凶,囔着他是要逼死他们母子。秦渐的嫡长子也是万般不愿,频出诛心之言,把秦渐气得头晕眼花。此事到底作罢了。
只是那之后秦渐对嫡长子很失望。
他为宗室,因其曾祖与太.祖为堂兄弟才在开国时捞到一个国公的爵位,之后几代都资质平平,到了他这里已经将等袭爵为郡公,等到了他子袭爵,若没有陛下施恩就会被降为县公,再然后一代比一代差,最终没落。
然而秦渐对嫡长子失望的不是儿子资质平庸,而是他自己不行却拒绝承认别人优秀,好高骛远,嫉贤妒能,被他母亲宠得又蠢又坏。
“还是林侯会教子呐,想想我家中那逆子,唉……”秦渐这一声叹,叹得真情实感。
林尊没有接这个话,秦渐的嫡长子不着调可是全京城皆知的,可知道归知道,他总不能附和吧,那不是得罪人么。但他也不想说违心之语,更不想贬低自家的孩子来安慰同僚。他家的孩子就是优秀,天下最优秀哈哈哈……
“嗐,不说那逆子了,说到他我就要气死。”秦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对林尊说:“林侯可听说了宫中的一些传言?”
林尊不动声色道:“秦公是指……?”
秦渐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贞顺皇后。”
林尊心中顿时了然,难怪秦渐纳采问名后没走,真留下来吃酒又东拉西扯暗中奉承,原来是为了这事。
一直没说话的林敬收到兄长眼神示意,开口道:“秦公,前几日内子遇着夫人,听闻你家就要添丁了,大喜啊,在下就先在此给秦公道声喜,将来满月时在下可是要去讨杯酒水喝的。”
秦渐怔了怔,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林尊林昉看着弟弟/二叔也是很无语,这话题转得实在太生硬了,就很尴尬。
“呵呵,一定一定,呵呵。”秦渐尬笑,但心里明白今日是在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暗叹林尊可是够谨慎的。
再东拉西扯了几句,秦渐便告辞了,林尊等人将他送至门外,等看不见了才折回府中。
重新回到正堂,都是自家人了,林尊严肃对林敬说:“阿弟,适才你转移话题实在太生硬,以致众人尴尬,这么多年了依旧是这个毛病。”
“很生硬?”林敬问。他自己不觉得。
“很生硬。”林尊重重点头。
林敬又看向侄子。
林昉说:“还是需要再自然一些些。”
林敬:“……”
林敬说:“大兄,先头秦公所言宫中关于贞顺皇后之言,你怎么看?”
转移话题之生硬之尴尬,堪称典范。
林尊:“……”
罢了,阿弟也是不惑之年,这么多年都没有改掉这个毛病,现在想改也估计改不掉了,阿弟自在就好,反正觉得尴尬的都是别人不是他。
“宫中那些传言我们不用管,自有陛下决断。”林尊说。
“可是……”林敬欲言又止,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难道他们就真的按兵不动,岂不是就陷入被动了。
林尊看向林敬,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说:“是不是有人找过你说此事?”
林敬“呃”了一声,目光闪躲了一下,林尊立刻明了,将林昉打发出去,他要教弟,小辈在场不合适。
林昉离开后,林尊才说道:“阿弟,为兄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卷入党争,一心为当今圣上办好差就行了,你为何不听,父亲的遗训你忘了吗?”
“没有。”林敬讷讷:“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如今阿福嫁与魏王,无论如何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魏王一脉的,难道我们能看着魏王在……落败不成?”
“这话是谁跟你说的?”林尊问,又肯定道:“是弟妹?!”
林敬急急说:“大兄,黄氏也是心急,我那泰山就要致仕了,他……”
“胡闹!”林尊猛地一拍案几,怒目:“前宅之事岂是她一个无甚见识的后宅妇人能指手画脚的!”
林敬微微垂了头。
林尊深吸一口气,按捺心底的火气,道:“阿弟,不是为兄说你,弟妹性子要强督促你上进,这本没什么。然而你也不能一味听从妇人之言,这官是你自己在当还是弟妹在当?”
“大兄,我知道错了。”林敬认错,“但是我那泰山就要致仕,黄氏心急也是常理。”
林尊哼了一声:“你那泰山致仕,弟妹心急。待为兄请辞时,弟妹不得急死。”
林敬猛然抬头,惊愕地睁圆了眼睛,颤颤道:“大兄,你要请辞?为、为什么啊?”
“不是现在,但也是迟早的事。”林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有些冷掉的茶,语重心长道:“阿弟,想要家族兴旺长久,不仅仅是要子孙争气,还要有抱朴守拙之心。权势动人,可那些追逐权势的人有多少能有好下场?”
林敬垂下头,面有惭色。
“阿弟,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我们为臣者该做的是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请命,而不是一天到晚肖想那些不该肖想的东西。”
“大兄,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林尊颔首,道:“这段时日你闭门谢客吧,让弟妹也不要轻易出去了。”
林敬连声应是,然后回了西府。
林尊林敬兄弟俩的对话并没有瞒过皇帝陛下,林尊也不打算瞒着皇帝陛下,因此在说话时除了将林昉遣出去,并没有让仆役们清场。
皇帝在紫宸殿里听了察事听子的回报,轻轻一笑:“东平侯倒是个拎得清的。”
常云生在一旁道:“东平侯一直是个明白人,是先东平侯教得好。”
“你这倒是说得没错,先东平侯就是个识时务的。”皇帝沉吟片刻道:“过些日子记得提醒朕,给东平侯的爵位提一提。”
“喏。”常云生应。
至于如今甚嚣尘上的贞顺皇后的死因……
皇帝冷哂一声,既然他们要闹此事,索性就闹大。
“去将黄起给朕叫来。”
小内侍立刻无声快速步出紫宸殿,前往黄府召黄起入宫面圣。
黄起已经将第三道请致仕的奏疏上呈皇帝,就等着皇帝批复准许他还乡,中书省该交待的公务都交待给了两位中书侍郎,如今基本上是一身无事,在家中收拾细软待诏书下发就可以出发了。
小内侍到府上传召,他就立刻换上公服进宫面圣了。
“臣黄起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赐座。黄卿,朕今日宣召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让你去办。”
“敢问陛下是何事?”
常云生在旁替皇帝说完后,黄起震惊万分。
“这……”
“黄卿有何疑问?”
黄起一凛,朝皇帝行礼:“臣定将此事办好。”
皇帝颔首:“甚好,去吧。”
黄起退出紫宸殿,摸了摸额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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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最后一个嘉会,文官五品及以上、武官五品以上及折冲当番者、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左右卫千牛卫仪仗,都听到将要致仕的中书令黄起向皇帝上奏——
“昔年贞顺皇后薨逝,说是吃了相克之物,实则尚药局脉案损毁、药方遗失,原因成谜。臣恳请彻查此案,以慰贞顺皇后芳魂,还幼年丧母的蜀王一个公道,务不能使鬼蜮者逍遥法外。”
皇帝问:“卿之言,可有凭?”
黄起道:“臣有曾伺候贞顺皇后的宫人证词与她拼死留下的一份药方和药材。”
皇帝点头,下令:“着三法司详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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