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阳的助理到的时候,周岩坐在沙发上双手纠缠得发指。门铃响的时候,她心一跳,快速望着紧闭的大门。
铃声响了一会儿归于沉寂。沙发的手机响了,周岩不用看都知道是门外按铃无果的助理打进来的。
深深呼吸一口,按下接听键:“嗯,是我,我在家里,好,你稍等一下,我这就来开门。”
周岩打开门,助理一脸沉静地站在门口:“小姐,先生让我过来接你。”他看看手表:“先生快到家里了,如果我没有在他回家之前把你送过去,我下次就见不到小姐了。”
周岩理理一身黑色的衣服,抱着一盆养得很好的兰花,点头道:“走吧,麻烦你了。”
天色昏暗,街道车流如织,路灯闪亮。车里一片安静,周岩坐在后座,抱着一盆兰花,不时望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街景。
“先生在那边的项目谈得不是很愉快,小姐待会说话不要太冲,不然……”
周岩冷淡一笑:“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狗?”
助理也不恼,神情专注路况,然后说:“最后受伤的都是小姐,没必要。”
没必要,周岩闭上眼,脑海里思考着这三个字。局外人观望事件,总会以自己的视角来判断,然后给出这样那样的意见。没必要吗?这三个字太轻了,她承担不起。
助理一脸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周岩摸着兰花的叶子,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到了赵东阳的住处已是半小时之后,她进门还没坐下,门再次被打开,身穿正装的赵东阳回来了。
“吃过晚饭了吗?”赵东阳解开领带,走过来就要揽住她的肩膀。
“刚吃过。”周岩淡淡地回了一句,而后轻巧地避开他的接触。
赵东阳看着停在半空的手,也不恼怒,他笑笑,到橱柜取出一瓶上等的红酒,解开瓶盖,倒了两杯,递给她一杯。
“我不喝酒。谢谢。”周岩抱着兰花走到客厅。
“你以前很喜欢这款酒,怎么现在不喜欢了吗?”赵东阳品尝两口,笑意满满地问。
“你不是知道原因吗?有必要找不开心吗?”
赵东阳又倒了一杯酒,晃了晃,走到她身旁,顺着边上的空位置坐下,翘着腿,左手持杯,右手横在沙发。
周亚无形中感到一种压迫,这些年的噩梦又如影随形般随着这份愈感愈烈的恐惧,她抱着兰花的双手微微颤抖,眼里再无光亮。
赵东阳察觉到她的异样,唇角弯起,对此好像喜闻乐见。
“我以为你忘记了那件事,或者会避而不谈。”他晃着酒杯,紫红色的液体在容器里摇荡,如同平静的海面吹过一阵烈风,海面荡漾。
“我上楼去看看。”周岩作势就要起身,可她还没踏出一步,手腕就被抓住。
温热的触感,细腻的皮肤,宽大的手掌,她心跳得异常地快速,想要挣脱,却徒然无果。“放开我。”周岩看着长势喜人的兰花。
手腕还是被抓着,甚至力道微微加重。
“求你了。放开我。”周岩闭眼。
良久身后沉沉一身:“上去吧,别呆太久。明早还要早起。”
每年周岩都要来这边一次,像是预定的一般,走过长长的一条走廊,尽头就是她此行的目的。站在门口,房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照片,上面的女人笑得很温婉,嘴角似有若无的抹着一个酒窝。
周岩张张口,无声地一张一合。
她没走进去,而是顺着门框滑落在地,兰花盆子躺在她的身旁。
“我来看你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又一年过去了,我生活得很好。学校的老师对我很好,跟她们相处得很愉快。学生们也很乖巧,上课认真听讲,交上来的作业也很工整,批改起来毫无压力。其他的老师都很羡慕我。”周岩慢慢地说着。
“前段时间我生病了,自己一个人去了医院看病,后来碰上一个人帮我。每年总要生病的,您不要笑我,我没有偷懒,周末都会去后山锻炼。身体也不是那么差。小时候你和爸爸都会带我去公园玩,我现在住的地方附近也有一个公园,我有时会去走走。”说到这里周岩哽咽,喉咙一段,一股酸意涌上心头,她接着说:“妈妈,我很想你,你想我吗?”她留着泪,将一旁的兰花往前推了推:“这是我去年养的兰花,在这之前也养死了几盆,这盆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她笑笑:“妈妈,你喜欢吗?你应该很喜欢吧,这是你最喜欢的。以前爸爸总会送你一盆,虽然你都养不活。”
说到父亲,周岩抬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你想爸爸吗?我很想他,可是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那个人把爸爸挪到哪里去了。他不告诉我。”
赵东阳坐在电脑面前,画面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每年都是一些很平常的话。赵东阳却听得很认真。
手机响了,他接起来:“送到了是吗?嗯,放好你就离开,这两天都不用过来,我忙完这边的事你再过来。公司的事情先交给杨总处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扰我。”
周岩捂着脸:“我就不进去看您了。我以后再来看您。”她跪在瓷砖上对着照片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离开。
赵东阳看着门口的那盆青灰色盆子的兰花,许久一言不发。
“吃点什么?我让助理买了你最喜欢的榴莲泡芙,要不要吃一点。”赵东阳夹了一块青菜,放到周岩的碗里。
“我在家吃过了,你不用给我夹菜,我吃不下。”周岩始终没动筷子,双眼虚浮。
赵东阳一顿,“家里?我还以为这里才是你的家。”
“这是你的家,我家在武城。”周岩抓着椅子一角,低着头。
这是每年都要进行的一段对话,几乎连含义都不曾变过。起初赵东阳还会摔杯子,强行逼着周岩承认。而被他逼迫的人哪怕是被咬破了嘴唇都不曾点头。后来他渐渐宽了心,到了现在已经能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
“阿言,我有的是耐心,我可以等到那一天的。我等得起。”赵东阳仰头喝光杯里的红酒,慢悠悠地说。
“我吃好了,我先去休息,明天再说。”
周岩的饭菜一口未动,就连后来赵东阳把事先让助理准备好的榴莲泡芙放在她面前,也是丝毫未动。
自己的目的达到就可以了。
赵东阳擦干净手,换了一身衣服走到二楼的一间卧室。他摸上门把,往下一按,推动收到了阻力,门从里面锁了。他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一种情况,掏出准备好的钥匙,打开门。屋内一室昏暗。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坐到床边,默默地注视着睡得正熟的人。
这么好眠,赵东阳叹息,明明刚刚还那么伤心,现在又睡得这么好。他一时不该是喜还是悲。
“妈妈,”床上的人轻轻哼吟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赵东阳。
赵东阳抬起的手一顿,是啊,明天是那个人的忌日,是周岩留在这里的目的,也是他的筹码。他弯腰靠近她,手临摹着她的轮廓,一阵熟悉感越来越强烈。良久,他起身离开。
床上闭眼的人睁开眼,窗帘泄进些许光亮,眼角的眼泪无声滑落。
清晨5点,周岩就醒了。每年这个时候她总是睡不着。
下楼,赵东阳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假寐。听到拖鞋的声音,他睁眼朝后一看,“醒了,不再睡一会?”
“等会就出发吗?”周岩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经意地问。
“吃完早餐我就带你过去。”赵东阳起身经过她,从厨房里端出早餐,“都是你喜欢的,多少吃一点。”
周岩坐下来,喝了一杯燕麦牛奶,又吃了一块吐司。
“我去换一下衣服。”周岩擦擦嘴角,上楼换衣服。
苏苒的墓地在城郊处的一座半山腰上。车开到半山上,前方无路。赵东阳熄了火,开车下门。时间尚早,山上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下了车,周岩迎来一股湿润的寒气,她戳戳手臂,踏着枯枝碎石朝目的地出发。
赵东阳脱下外套,作势要给她披上,周岩拒绝:“不用了,你穿着吧。”
“阿言,不要跟我客气。”周岩冷淡瞥他一眼,冷漠道:“我要去见我妈,你认为我穿着你的衣服去合适吗?”
赵东阳微笑:“有什么不合适?”
周岩快步走:“你不要上来,我很快就下来。”
赵东阳看她躲闪的眼神,憋了一早上的郁闷顿时扫得一干二净,他在台阶前停住脚步:“阿言,花。”
周岩回头看到的是一束开得正好的百合花,不知赵东阳什么时候准备的,她没接过:“妈妈不喜欢这花。”
“是吗?我又记错了?”赵东阳笑笑。
周岩没理他,继续朝前走。
一年没来了,苏苒的墓地很干净,她知道赵东阳会定期过来收拾。她眼神一黯,弯腰抹去墓碑上的几片落叶,退后几步道:“妈,我又来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不敢来见你。可是我还是要来。”
苏苒的墓碑上只有名字,没有照片。周岩细细抚摸过墓碑上的字,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快速传到她的身体。
“要说的话我昨晚都已经说完了。今天只是过来看看你。”
她后退两步,跪在地上,说:“妈妈,爸爸没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冷?我找了很久,我还是不知道他把爸爸藏在哪里。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的,到了那时我会找你们。”
她笑了笑,又说:“去年我跟你说过我在孤儿院遇到的一个小女孩吧,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负责人也在帮她找收养人。我本来想收养她,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自己过得一败涂地。思来想去,我还是放弃了。”
周岩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到了后面她想到什么突然笑了:“昨天在那里我不方便说,现在只有我和你。妈妈,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个人。和爸爸一样,他也不爱讲话,可很喜欢笑。看他的时候,我总是想起爸爸。妈妈,你也很想爸爸吧,我很想他。”
没有人回答她,除了远处吹来的湿润的山风,只有面前冰冷的石头。
“妈妈,我走了,明年这个时候我在过来看你。”
一个小时后,山里的雾气缓慢散去,天际裂开一条缝,阳光破裂而出。
“冷吗?”赵东阳递过去一个保温瓶。
周岩没接过,只是淡淡地从他身旁经过:“我先回去了。下午还有课。”
赵东阳及时抓住她的手,抢先走到她面前:“今天我不想逼你,阿言,我也说过,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他眉眼舒展,“我送你回去,这里离市里很远,你顾不上火车的。”
“不用,来之前我已经安排好了,待会会有朋友过来接我,我搭他的车回去。”
赵东阳皱眉,对她口中的朋友很是好奇:“你什么时候交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周岩甩他他的手,后退几步。两人中间保持一条长长的宽道。赵东阳揉揉额头,用疲惫的口吻道:“人心险恶,我不希望你被人骗在,之前的经历你还没受到教训吗?”
周岩咬着唇,拳头抓得紧紧的,嘲讽道:“人心险恶,是啊,以前我就那么容易相信你。我最该提防的人不就是你吗?”
“阿言,那件事我向你道歉,这几年你要做什么我不是按你的想法来。我认为我给了你很大的自由,你还要我做什么?”
周岩伸开拳头,抓着黑色的裤子:“自由?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赵东阳看她转身要走,出手拦住她:“你要去哪里?回去的路你走反了。”
“我绕山路。”
“行,”赵东阳举手投降,原本硬挺的腰杆也伏低:“我让你走,你到了给我发一条短信。”
周岩对他此时的妥协很诧异,不过对方既然放人了,她也不再多说什么,绕过他就走
“小李,嗯,帮我跟着她,看送她的人是谁。对,到时把那个人的信息发给我。”赵东阳站在半山腰上,良久,才踏上石阶,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困难。
到了山脚下,周岩等在一旁拦车。说什么朋友,其实都是骗赵东阳的。只是她实在不想再跟那个人过多地呆着。
路过的车辆很少,出租车就更不用说了。周岩等了十来分钟,渐渐绝望。从这里走到附近的公交站大约要半个小时。
“周老师?”一辆灰色的车缓缓停下,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人倾身附过来:“这么巧?周老师我送你一程。”
林朗正巧在附近办事,隐约觉得路旁的人有些眼熟。开近了才发现是林昊的老师。
“周老师怎么来这边?”林朗有一个客户的老婆葬在这里,据他所知这座山上大多是墓地。
“来看一个熟人。”周岩望着窗外,明显不想多说些什么。
林朗及时止住话题,换了一个方向说:“上次林昊的事情谢谢你,后来那小子都跟我说了。”
周岩笑笑,不过她脸色有些难看,这一笑倒显得苍白。“没什么,我也只是经过。顺手帮了个忙。”
林朗从左侧掏出一瓶矿泉水给她:“林昊都跟我说了,好几次放学你都在后面送他回去才走。我平时工作忙,这点做得不如老师您。”
周岩拧开盖子,灌了大半瓶,这才舒服了点。听他这样说,笑道:“我以为他不知道,原来林昊心里跟明镜似的。”
车子穿过隧道,车里变得昏暗了许多。林朗乐呵呵地:“那小子机灵得很,就是不爱讲话,也不知随了谁。”
周岩的侧脸隐没在黑色的光影里,轻轻应了一句:“也许随妈妈吧,不是女儿随爸爸,儿子随妈妈。”
林朗突然没了笑意。周岩这才想起每次家长会从来都是林朗来参加,不然就是空着。她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
车子驶出隧道,车里一下子变得亮堂。林朗笑道:“没什么。我爸妈离开得早。林昊是我带大的。不过我妈妈是很随和的一个人,那小子一点都不像她。”
尽管早已猜到是这样,但经当事人说出来,周岩还是感到一阵浓浓的伤感,不过林昊还是很幸运的,最起码他有一个很爱他的哥哥。
林朗问:“听林昊说你是一个人住?”
周岩点点头:“嗯,我在这边工作。”
“父母呢?没和你住一起?”
周岩瞬然没了声,片刻才道:“他们在我很小就去世了。”
林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父母也是,当年他们出门去送货,雨天路打滑,车子撞上栏杆,当场丧命。”
“我父母也是因为车祸。”周岩缓缓地说,但也仅限于此,没再说下文。
林朗说:“逝去的人已经无法挽回,活着的人要好好生活。”
“嗯。”周岩轻轻应了一声。
周岩所在的临城与赵东阳的住处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两座城市挨得很近。这是赵东阳最初仅能松口的一个条件。她本想还想跑得更远,可是赵东阳摸着下巴,踩着地上渗了血的匕首:“你跑,你跑得再远我都可以把你抓回来。你忘了,你大学不是申请了美国的学校,offer都拿到了,然后呢?”他摸摸脸上被划到的一刀:“不要用死来威胁我,周岩,你以为你死了一切就没事了吗?想想你叔叔一家。哪怕你爸爸改名与原来的家庭没了联系,你认为我找不出来吗?你说要是被当年的人知道了,你叔叔一家的下场是什么?”
周岩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东阳挑起她的下巴,抹去她的眼泪,说:“周岩,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件事。”他站起身,居高临下,一身严肃,冷然道:“你要去临城,我不反对,我也不会去打扰你。我可以等你想明白了再回来找我。”
周岩抹掉眼泪。
“不过,”赵东阳解开袖口的扣子,挽起袖子,露出流畅的线条,说:“你不能拒绝我的电话。你放心我只是想确认你生活得怎么样而已。”
前方是十字街口,正值红灯。林朗停下车子,周岩也刚好醒来。她揉揉酸涩的眼睛与涨涨的脑袋,“不好意思,今天有点累。”
林朗摇摇头:“刚才张清河给我打电话,我跟他说你去我们那边吃,让他准备了你的份,你不介意吧。”
张清河,周岩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想到的是他的笑容,沉稳的,如春风中的暖阳,格外舒服。
“麻烦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