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秋自入了苏家,每日天不亮就被迫起床,收夜香倒夜香,蜗居在小小的下人房里,连臭气都闻惯了。
管他们的男仆叫小楼,脖子上带了一把小银锁,总是莫名针对他。
每每临近饭点,小楼便命令何子秋去收白日的恭桶,不收完不准吃饭。
一连几日,何子秋只能吃些剩菜剩饭中的渣滓。
背地里,小楼叫他狐狸精。
他心里明白,小楼是嫉妒他,嫉妒他是被苏大小姐亲自带回来的,还嫉妒他虽然毁了容,仍然有一双漂亮的狐狸眼。
男人的心思,最是好猜,更何况何子秋从小便是被嫉妒惯了的。
这几日,苏府里不太平,暗潮汹涌,流言蜚语。
男人们闲聊,说前些时日,前院来了宫里的嬷嬷,念了陛下与皇太君的旨意,要给苏家和贤王府解除婚约。
这在苏府上下看来,算得上一则喜讯。
然而,众人纳闷的是,随嬷嬷一起回府的苏懿却脸色惨白,接旨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连苏老爷去看望,都被拒见了。
难不成,苏懿还不想解除婚约?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更有甚者,传言苏公子其实心悦那个草包贤王。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饭堂内,八卦的男仆们你一嘴我一嘴。
“贤王我见过,长得着实普通,纨绔子弟罢了!咱们公子可是第一才子,怎么可能眼挫看上她?”
“你还别说,我近期上街听了点风声,他们说,贤王府,要变天了。”
“怎么个变天法?”
“我只知道,贤王和老太君不合,要斗起来了。”
“高门大户斗争真多。”
“哎,阿肆,你不是同苏小姐一起回来的么?一路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一个男仆忽凑上来,顶着一双疑惑的大眼睛问何子秋。
何子秋沉默地摇摇头。
“他能知道些什么,”小楼冷哼一声,丢过来一块沾满污秽的抹布,正巧盖在何子秋还没吃完的饭碗上,“到点了,别整天嘴碎说这说那的,还不快去洗夜壶,若下午没洗完,晚上也别吃饭了!”
众人噤声,纷纷离开。
与何子秋同舍的男子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悄声安慰他:“富家大户,就是如此,习惯就好。”
他趴下来,在他耳边道:“忍忍就好了,你可千万不要跟他置气,早前有个仆人同他对着干,已经失踪很久了……”
何子秋梗了梗,他默默捻开肮脏的抹布,把碗面上那层米饭刮掉,继续埋头吃饭。
待他吃完饭,饭堂里早已空无一人。
他收拾好碗筷,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连通一个几乎不会有人走的后门,何子秋端着小板凳坐下,正准备刷夜壶。
忽然,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领头的人身着瓷秘色斗篷,这斗篷看似普通,但颜色均匀,且瓷秘色看似与麻布色相近,却更加高级。
他一眼就断定,那人是苏懿,那他身后的,定然是冬雪。
苏懿左顾右盼,忽瞟见院子里独自刷夜壶的何子秋,朝他招了招手。
何子秋手往裤子上抹了抹,低头走过去,行了个大礼:“公子。”
“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苏懿捂住鼻子,丢给她一个银元,“这道门,我们以后许会常来,若我听见什么不该听到的风声,我拿你是问!”
冬雪凶道:“还不快应下!”
“是。”何子秋收起那个银元,脸贴地。
待二人离开,何子秋方默默起身,摩挲怀里那枚银元。
从前,他从不缺银子……
午后的阳光炙热又亮烈,晒得人皮肤热辣辣的。
于院子里刷了一下午的夜壶,何子秋大汗淋漓、精疲力尽。他甫一抬头,方望见苏懿与冬雪二人灰溜溜回来,表情严肃又气愤。
“公子,这个夏枫,真真欺人太甚——”
“嘘——”苏懿打断他的话,他板着脸,闷头往回走。
何子秋当做没看见。
但苏懿那忧伤又羞愤的表情,他可没错过。
苏懿定是后悔退婚了,他这是去找贤王,希望有转圜的余地。
呵,他嗤笑出声,觉得有趣又讽刺。
当夜,何子秋给各房送了夜壶,正准备休息。
简陋的烛火熠熠,他方洗了把脸坐下来,房门便被踹开,银器叮铃作响。
房内众人齐刷刷朝门口看过去。
小楼理正胸前的小银锁,抱臂站在外头,死死盯着何子秋:“阿肆,你给我过来!”
旁床的男人投来一个关心的眼神,示意何子秋别去。
小楼尖锐地喊了一声:“阿肆,快出来!”
何子秋冷冷道:“什么事,明天白天不能说吗?”
“反了你了,我叫你出来,你说什么废话?还不快出来!”
对方来势汹汹,又是管下人的大仆。
何子秋迟疑片刻,还是系紧腰带跟了出去。
二人走到小门边,小楼带着他,出了苏府,来到一荒僻小路。
小路周边别说人烟,连星星烛火都见不到。
何子秋不安地抱紧双臂,故意放慢脚步。
走到一荒废的小草屋边,小楼突然转过头。
“给我。”他朝何子秋摊开手,摆出一副“官架子”。
何子秋顿了顿,抬起一双无知又疑惑的眼:“给你什么?”
啪!
对方一巴掌便打下来:“装什么蒜,死狐狸精,整天就知道装!我今天下午都看见了,公子给了你赏钱,还不快上交!”
何子秋捂住脸,紧咬牙关,瞪着他胸前那块的银锁:“公子给我的赏钱,凭什么给你?”
“是我让你去洗夜壶,你方得到的赏钱,不应给我么?”小楼狠狠推搡他,“你瞪什么瞪?在这个苏家,你在谁手底下做事你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忍无可忍,何子秋一把拍开他的手:“别碰我!”
小楼一个踉跄,刚站稳,忙揎拳掳袖:“嘿,来劲了是吧?”
他攫住何子秋的衣领,用力放倒。
啪一声闷响,何子秋头磕着了一块砖,疼得流泪。
他呜咽地捂住伤口,发现身后是一口井。
“快给我!”小楼上来便扯他衣服,想找到那枚银元。
“你放手!”何子秋抓住他的头发,用尽力气扯过去,疼得小楼嗷嗷直叫。
他手脚并用,对何子秋拳打脚踢:“反了你了!”
如雨的巴掌落在何子秋身上,又掐又拧,何子秋终究四肢羸弱,打不过从小就做粗活的小楼。
他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却架不住对方越打越凶。
他受够了……
即便他体力不够,笨手笨脚,打不过别人,也不应该受此侮辱。
凭什么?他凭什么要收到这样的对待?
就因为他们家得罪了权势,沦落至此,他们便不是人了?
小楼打累了,猛喘了几口气。
他叉腰歇了一会儿,狠狠提起何子秋的耳朵:“给不给?”
“我给……”何子秋手伸进怀里,假装摸索银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摸索地上的石块,“我给你……”
“哼,这还差不多,敬酒不吃吃罚酒。”小楼嘴上不停骂着,“就你这等姿色,还想攀龙附凤,也不看看苏小姐是什么人。攀不上苏小姐,还想攀苏公子,死狐狸精,不要脸。”
攥住一块稍尖锐的石头,何子秋愤恨道:“你离近点,我给你。”
小楼低头看过去。
碰!
“你疯了!”捂住刺痛的头,小楼放下手,入眼一片血红。
何子秋踉跄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蹚过去。
他逼近小楼,手起石落。
“啊!”
一下。
“我错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两下。
“阿肆!”小楼捂住头,扯下胸前的银锁,“我把这个送给你……别打了……求你了……”
何子秋迟疑了一瞬,他接过那银锁,对方忽反扑过来,狠狠抓了一把他的脸,接机抢走他手里的石头:“去死!”
情急之下,何子秋抱住他的腰,任凭他疯狂砸自己的背。
用尽力气往前一冲。
碰的一声。
何子秋双眼朦胧,等他再反应过来,对方已靠在井边,没了气息。
“你应得的,你活该!”他剧烈地喘着气,颤抖地攥紧手里的银锁。
不知为何,心里头舒坦了,仿佛有一丝黑色的气流漫漶七经八脉。
这个气流,叫解放。
他低声笑了起来,这多日,从没有一天比今天还畅快。
掸了掸沾满泥土的肩膀,何子秋勉强蹭了蹭脸边的血水。
拖住小楼慢慢往井边挪,他的肌肉一阵一阵地刺痛。
打开木板井盖,他拽起小楼,使劲将他推了下去。
噗通——
接着阴森的月光,何子秋发现这是一口枯井,里面可不止小楼这一具尸体,还有另一具穿着苏家仆人服的白骨。
冤家路窄。
他沉默片刻,拉好井盖,将其封存。
带着一身伤,何子秋回到了苏家。
彼时众人都睡了,他艰难地在院子的角落里坐下,脱下上身的外套,用麻布擦洗身上的污渍与血块。
如瓷的皮肤红了一片又一片。
簌簌簌——
他猛地转过头,灌木丛中,似乎躲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
他轻笑一声,放软了声调:“你在偷看我么?”
那女人见他没生气,顶着一张猥琐的脸走了出来,竟是苏府管家的女儿,何子秋曾经吃饭时见过一次,她在厨房里做活。
何子秋拉起衣衫,想起她可能在此偷窥已久,便眼露杀意:“你在这儿多久了?”
他现在不介意,再杀一个人。
“不久不久,”女人笑着迎上来,月光打在她半面脸上,露出几份阴邪,“方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何子秋又问:“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你和小楼出去了,但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女人嘻嘻一笑,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不仅如此,我还会在我娘面前说好话,让你,离开这个小后院。”
离开后院……
若进入前院,便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机会。
何子秋伤痕累累的手抚上她的袖边,展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好啊,阿肆多谢这位小姐了。”
“哎,不敢自称小姐。”她手往何子秋肩下一探,被他躲过,依旧不恼,“唤我阿敏吧。”
打发走了阿敏,月已高升,悬挂在夜幕正中。
何子秋擦干净身子回房,爬上硬邦邦的床。
他侧躺着,双眸睁着,怎么也睡不着。
初夏的夜微凉,他辗转反侧,裹起薄薄的毯子,缩成一团。
别放弃别放弃别放弃……
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报仇。
他吸吸鼻子,用毯子抹了一把脸。
他现在……是个坏男人了……
可凤姐姐最不喜欢坏男人了……
没关系,他可以演。
等他见到凤姐姐,他一定还可以做回以前的自己。
他还有希望……
在心里不停地自我催眠,何子秋哽咽了几声,脸贴着墙,默默落泪。
可是,阿凤只是个山野小猎人。
她即便武功盖世,权势之下,又能如何?
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不敢再想……
一夜,未能好眠。
三日后,小楼失踪的消息方传开来。
冬雪得到主子的指示后,来饭堂训话,让众人都老实点,别瞎嚼舌根,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何子秋丢下才吃了一半的饭,从后门而出,轻手轻脚追了上去。
“冬雪哥哥,冬雪哥哥。”
冬雪狐疑地回过头:“不好好吃饭,跑出来干什么?还是这么没规矩,想挨罚了?”
何子秋停下来,面露无辜,小心翼翼又真诚地从怀里拿出那枚银元:“冬雪哥哥,你待我挺好的……那天公子赐了这银元,我拿在手里,自觉不配。冬雪哥哥教会了我礼节,这个银元,应当孝敬冬雪哥哥。”
冬雪一愣:这家伙是白痴吧?
但到手的银元岂能不要?他清清嗓子,环视四周,确认无人,方偷偷接过:“呵,你倒是机灵了些。”
“冬雪哥哥,我……”何子秋羞涩地低下头,捋了捋耳边的青丝,拭过添了新伤的脸,又故意展出伤痕累累的手,“我,我想干些端茶送水的差事……”
冬雪抿唇,鼻子里长叹一口气:“行吧行吧,瞧你也怪可怜的,谅你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下个月,小姐成人礼,苏府宴请四方,人手铁定不够,你就去前院帮忙吧。”
“谢谢冬雪哥哥!”
“当天贵宾众多,你可别出了岔子,否则,我要你好看。”冬雪昂起下巴,嫌弃地扫了他一眼,“把自己收拾收拾,又臭又丑,别丢苏家的脸面。”
“谢冬雪哥哥!”何子秋感激得跪下来,朝冬雪离去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响头。
待冬雪走远了,他缓缓起身,迎上那个一直在角落里尾随他的女人:“阿敏姐姐,你可真喜欢跟踪啊。”
“双重保险,你可真是够心机的……厨房那边,我都打点好了,你过几日便可离开后院。”
阿敏凑上来,捏住他的下巴,“到时候,你可记得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云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