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听说安庆绪弑父自立,叛军中如今掌权的是严庄,就问李泌那是个怎样的家伙,李泌却摇头道:“我不知其人如何。”
正经跟随安禄山起兵的士人,只有高尚、周挚两个,这年月读书人若非才华,即因家世才能显名,所以相互间都有所耳闻,甚至于有亲眷关系、通家之好。至于严庄,虽然理论上也算读书人,却属于野路子,初仕即在安禄山幕府,因而朝廷方面对他的能力、性情,了解得并不怎么详细。
李泌随即说道:“叛军中大将史思明、蔡希德、阿史那从礼等,皆安贼昔在三镇时,以恩义相结;今庆绪弑父,朝廷尚能探明实情,则诸将岂有不知之理啊?必然不肯听从其命……”
李汲笑着插嘴说:“即便安禄山是好死的,也要咬定庆绪弑父;即便叛军诸将不知实情,朝廷也要遣人到各处去散布消息。”
李泌颔首,随即继续说下去——“由此则将怀犹疑,军心难整,正是收复两京,彻底敉平叛乱的好时机。时势如此,哪怕严庄有通天彻地之能,亦不足虑也。”
随即斜睨李汲,说:“你如今知道我的苦心了吧?倘若天家父子、兄弟间起龃龉,恐怕会落入叛贼如今一般的局面了……”
李泌一直规劝李亨当孝子,不要跟成都那位撕破脸皮,进而阻止他着急册立太子,还想方设法,扶李俶且保李倓,就是唯恐天家一旦内乱,真不必要搞到什么弑父的地步,就会使得士民离心,从而对平叛大局不利了。
李汲嘴上恭维:“还是阿兄有远见。”心里却说,李倓那可是我保下来的,你不要把功劳全都揽过去啊。
日间入宫奏对的时候,李泌就提出来,西北各部兵马,都陆续齐集定安,即便少数没到的,以及声称来援的拔汗那、大食等外军,距离也不太远了,由此咱们反攻的日期,已然临近。
他建议趁着叛贼内乱的机会,元帅李俶将主力南下,前往扶风郡,与房琯、薛景先相合,首先做出东进的架势,以牵制长安附近的叛军——还继续呆在彭原郡内可不成,距离前线太过遥远啦——方便如前所议,郭子仪尽取河东后,就南渡攻打潼关,把西线叛军彻底包了饺子。
李亨首肯此言,但说:“今回纥使已来,且候数日,朕送宁国出嫁后,再发军不迟。”
当日晚间,宁国公主突然遣内宦到帅府中来,说已经准备下了酒菜,恳请二兄、三兄,以及长源先生昆仲,到她寄居的院落去用晚膳。李俶当即叹息道:“宁国这是告别之宴了……”旋问那名内宦:“可通传过圣人么?”
“自然禀报过了,圣人已然允准。”
唐朝的男女之防并不严重,尤其宁国公主虽做闺女打扮,实为妇人,也没谁真当她是不懂事的小丫头。不过这年月家长权威很甚,尤其在皇家,则既然住在一起,闺女想要宴客——不光请了两个哥哥啊——总得先跟老爹打声招呼吧。
然而当时李汲不在堂上,事后听李泌随口提起此事,他却不禁想到:几乎第一反应就是问老爹有没有答应,这广平王还真是“孝子”啊;建宁王肯定就想不到这一点,所以他空负才华,却终究与储位无缘了。
下值之后,四人便即联袂入宫,前去赴宁国公主之宴。公主闻报,出门迎迓,众人定睛一瞧,她身边儿还带了个半大孩子,正是奉节郡王李适。李俶面色一沉,问道:“汝为何也在此处?”李适急忙躬身回答:“是皇姑召唤小子前来……”
宁国公主微笑着对李俶说:“适儿聪敏得紧,功课也未曾落下,王兄不必过于拘束他。少年好奇、好动,本是天性,想当初王兄不也……”
李俶假意痰咳一声,打断了公主的话,随即对李适说:“你皇姑远……你来也好。还如守岁时一般,我将李汲托付给你了,你算半个主人,须使他尽欢。”
李汲心说不就是吃好,喝好呗,没人陪也是一样的。
入殿之后,便分宾主落座——公主自然在主位,却让李泌兄弟坐客位,两位亲王左右相陪,一位郡王则坐在李汲旁边儿。寒暄过后,酒菜端将上来,李汲和前些天受赐李倓的饮食对比了一下,除非有慢客之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则宁国公主自奉甚俭,跟他三哥有如天壤之别啊。
李泌照老样子,酒不沾唇,菜也只动了两筷子——肯定是素菜——便即拭手不食。宁国公主见状,也自然而然把手里的箸、匕放了下来,李泌忙道:“臣向来少食,公主亦知,正不必顾虑臣,还请尽兴为好。”
公主笑道:“岂有客释箸,而主人仍食的道理啊?”
李泌拱手道:“无妨,见有舍弟在。”斜眼一瞥李汲,李汲会意,赶紧端起酒杯,嘴里衔着食物,含含糊糊地说:“主人若释箸,客人也不便再吃了——还请殿下继续用膳,臣先敬一杯。”
公主笑笑,命人满杯,双手端起,说:“岂敢当长卫先生之敬啊,应该我敬先生才是。”
李倓在旁插嘴道:“你们不必互相谦让,今日最当敬酒的,唯有孤家。”就此端起酒杯,对公主说:“且借贤妹之酒,孤要敬谢长源先生、长卫先生。”
李泌忙拱手道:“不敢——还是让舍弟恭领尊意吧。”
李倓朝他略微点一点头,旋将目光彻底转向李汲,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前日多亏长卫冒险相救,于孤有全生之德、再造之恩,孤无以为报——请饮此杯。”
李汲笑道:“殿下又非才脱大难,数日间这感谢的话也说了不下一箩筐了,些许小事,何必总放在嘴边啊?我救殿下,本不为殿下,是气不过那些……”李泌伸手在案下一捅李汲的腰肋,他只好把后面半句话给咽了,改口道:“我是见不得有人无罪受戮,故此帮忙拖延了些时辰而已。若非元帅、家兄前来,规劝圣人,殿下也过不去这道坎儿——家兄既不饮酒,殿下当敬元帅才是。”
他不说这话还则罢了,此言一出,李俶也把酒杯端将起来:“我等自家兄弟,不必言谢,倒是孤也应感谢长卫,全我父子、兄弟之情。”随即一瞪李适,李适忙道:“我自然也感谢长卫先生,奈何建宁王叔不让我饮酒……”
李倓闻言,不禁莞尔:“汝倒惯会卸责——孤准汝代父,与孤同敬长卫罢了。”
言下之意,这杯酒是我敬李汲的,阿兄你别抢——可以让你儿子来。
李汲只得受领,完了宁国公主又举杯相敬,然后才是李俶,连着好几轮。他一人对战三个——李适在老爹面前不敢放肆,也就敬了开头一杯而已——全然不落在下风。当然啦,宁国公主往往只是稍沾红唇示意罢了,李俶敬得也不多,主要对手还是李倓。
一边吃喝,一边闲话些家常,李倓心中愤懑难消,前些天一直靠辅佐李俶处理军务来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今天碰上这么个机会,不由得多喝了几杯,酒入愁肠,很快便双颊酡红,目光迷离了。
但他虽然带上了几分酒意,导致心情激荡,言辞渐多,却也不敢提老爹一度想杀自己的事情,只好把话题引到宁国公主身上来,说:“公主尚多,郡主、县主也有不少,父皇却为何单挑贤妹远嫁回纥啊,这真是……”
李倓之母张氏早亡,他基本上是异母兄长李俶一手拉拔起来的——就好比李亨养护李璘一般——所以跟李俶兄弟情笃,对于李俶的两个同胞妹妹宁国公主、和政公主,也比其他姐妹要亲,自然舍不得宁国远嫁了。
是不是嫁给胡人无所谓,但远适回纥主,这一去啊,从此之后,恐怕兄妹再无相见之期,岂不感伤?
李俶闻言,不禁横了李倓一眼:“三弟醉矣,不可再饮。”对于这件事,难道就你一个人难受吗?难道我就不伤心?难道宁国她本人就甘之如饴?我特意不提,就是怕兄妹之间越说越郁闷,破坏了席间气氛,没想到你连铺垫都不做,直接张嘴就来,真真可恶!
都经过那么大的坎儿了,差点儿丢了性命,你怎么还是不会做人呢?
宁国公主却强颜欢笑,回应道:“圣人寄望回纥主甚殷,自当嫁以亲女,以示待之最厚,与别藩不同,岂能别选郡主、县主啊?而大姊、和政、大宁、宜宁皆已适人,宝章、延国等尚幼,能堪远涉异域的,也唯有我了……”
话音未落,突然间有小宦来报:“圣人往公主居处来了。”
众人急忙起身,准备出门恭迎,李倓却不知道经过那么一场风波,应该怎样面对老爹才是——也怕老头子再怎么一迷糊,还要惩处自己啊——急忙一扯李俶的衣襟,以目哀恳。李俶会意,便点点头:“你从后门出去便了,我会在父皇面前,帮忙遮掩。”
李倓前脚才走,李亨后脚就进了院子,众人恭敬迎入,奉其上坐。李亨盘腿坐下来,摆摆双手:“都坐,都坐,父子家人……即便长源、李汲,也不算外人,无须拘礼。”随即目光环视,双眉微微一蹙,问道:“多一个座位,可是建宁么?”
李俶急忙躬身解释道:“建宁已醉,儿臣恐其酒后无状,冲冒了圣驾,因而命他归去歇息了。”
李亨鼻孔出气,撇嘴道:“心中有事,自然易醉,如朕前日一般……”顿了一顿,就问:“他方才在席间说些什么,可有怨望之言么?”
李汲在旁心说,这事儿本来就是你不对啊,酒醉后听信外人之言,差点儿把亲儿子给宰了,事后却连声道歉都没有,还希望儿子心中无怨吗?你要不是皇帝,估计李倓直接就不认你这当爹的了!你还撇嘴?这封建大家长的嘴脸可真是难看啊!
当然他满腹鄙夷,却不敢宣之于口,只能缄默。至于李俶闻听皇帝的问话,却急忙起身回复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建宁岂敢怨怼父皇?宁国……长源先生、李汲等皆可作证,绝无此事。”
李适也急忙帮腔道:“孙儿也可作证,相关前日之事,建宁王叔并未提起只言片语。”
李亨又问:“那么,是怨怼朕使宁国远嫁回纥喽?”
众人面色都有些尴尬,却无人敢言——说真话就是给李倓上眼药啊,说瞎话又犯欺君之罪,这旁边儿还有大群宦官、宫人在呢,李亨若真有心,难道还问不出真相来吗?
本以为李亨会因此恼怒,谁想他却长叹一声,说:“不怪建宁怨朕,即朕心中,难道舍得宁国远适异域么?”说着话,隔着几案探过手去,宁国公主赶紧一把牵住,美目中不禁泪光莹然。
大家伙儿多半不敢接话,只有李适仗着自己年纪小,童言无忌,又向来受到祖父李亨的保爱,大着胆子问道:“陛下若是不忍,何不收回成命?”
李亨注目李泌,问他:“长源以为,可乎?”
李泌急忙叉手回禀:“君言一出,如金难铄,既已允之,岂可失信啊?”
李亨“啧”了一声,犹犹豫豫地说道:“今日朝上,回纥使葛罗支颇为无礼,群臣皆劝说朕,不当遣公主下嫁……也怪朕前在灵武时,感回纥相助之诚,许诺得有些仓促了……”
李亨此前在灵武,千里跋涉,才刚得着个落脚点,但贼势正炽,朔方军主力又多半东向讨贼,勤王之军未合,身边也就一两万人而已,加上被怂恿着践位,可是蜀中那位是不是肯答应,还在未知之数,深觉朝不报夕,心里彻底的没底。因而遣李承寀去向回纥借兵,谁料回纥主不但一口答应,还将其女嫁与李承寀为妻。李亨感觉这是一根可捞的稻草,就此才下诏,承诺让亲生女儿远嫁回纥。
只是如今形势不同了,上皇已然禅让,虽然还窝在蜀中搞小动作,但李亨的帝位日益坐稳,且四方勤王兵马陆续来合,即便朔方军东渡,亦有四五万之众。尤其是才刚得到了安禄山遇刺的消息,则眼看两京可复,叛贼可灭,心一踏实下来,多少有点儿舍不得亲闺女儿。
他的想法跟李倓相同,宁国下嫁何人,是否胡人,其实关系不大,关键是这一远去,恐怕父女再无相见之期了。
因而今日朝上,回纥使葛罗支倨傲无礼,遭到群臣的一致鄙视,乃纷纷上奏,或说本朝没有真公主嫁外藩的先例,请陛下收回成命;或说回纥兵还没来,陛下您就要嫁公主,万一人得了公主就不帮咱了怎么办呢?还是拖延一些时日再说吧。
李亨就此踯躅,趁着这个机会,当着宁国公主的面向李泌问计。本以为我闺女就在这儿,你也瞧见我们手牵着手,父女情笃了,你说一句“不可嫁”多好啊,将来有什么后果,你也能帮我承担一二,谁想李泌全当没瞧见,坚持说天子不可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