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德胜门五米多高的城门缓缓地,一点点地拉了开来。
当先一队骑兵率先入城,完好的马匹所剩无几,我往外面一望无际的荒野望去,剩余的步兵分作两队,一队抬着伤员缓缓移动,还有一队留在战场上清点战利品。
到处都是被丢弃的铠甲和武器,留下来的士兵从东到西,列着队伍一路捡拾,被搜罗到的完整的部分堆积在护城河的对岸,很快就高耸成一座小山。
我叹口气,慢慢将身子隐入城楼下的阴影里。
因为我看见,那队率先进入德胜门的骑兵里,当先一骑便是司徒陌。
银色的铠甲被血污染成了红褐色,盔甲的帽子被他摘下来,抱在手里,另外一只手牵着马缰绳,脸被风雪和杀戮冲刷了整整两天,早已看不清原先的清隽样貌,只一双浑浊的眼睛,还稍稍能辨出些原来的模样。
进了德胜门,司徒陌将手中的银枪高高举起,身后的骑兵停在原地,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有些人精疲力竭几乎颓得没了人样,而有些人却亢奋得不行,眼珠子都充着血,一副要吃人的乖张模样。
我再看不下去,哪来的飒爽英姿,哪来的雄姿勃发,我只瞧见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残兵残卒。
都早已没了生而为人的模样,战争的炼炉里走了一遭,两天两夜的厮杀,手底下多少条人命消亡,亲手把一颗颗头颅砍下,如此一遭走下来,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熬成了铁石心肠。
我想,司徒陌经过土木堡大战,本已冷心冷情的性子更是乖张了几分,如今这两日夜的屠杀熬下来,只怕是更加不会将那点儿女私情放在眼里了。
我正想着,身边的月娘却从城门根慢慢往外蹭了出去,我怕被司徒陌瞧见,不敢动作太大,只低低问道:“月娘,莫要出城去,不知大元会不会打个回马枪,还是躲在城里安全些。”
月娘摇头,成串的眼泪像珍珠似得掉下来,“我没瞧见我夫君,他是骑兵,进城的这些个骑兵里头没有他。”
我替月娘宽心,“会不会是战马被火炮或大元打死了,人还在城门外头?”
月娘继续摇头,人抖得如筛糠一般,眼底是一片绝望的灰败,“我瞧过了,瞧了三四遍,外头没有我夫君,你别说距离远,距离虽然远,但我跟夫君同床共枕了八年,只消一个影子,我便知道是不是他。”
我再无话,生死有命,月娘若是意志坚定,一心寻死,我三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之言是起不了作用的。
趁着城门口最拥挤喧哗之时,月娘侧着身子从城门边挤了出去,到底还是被守城士兵发现了,两名士兵上来一左一右架住月娘,那么小的身子,突然就爆发出了那么大的力量。
月娘发疯般挣脱开,提着裙子跳下护城河,因为护城河桥上满满的回城士兵,她想从那上面通过绝无可能。
护城河是人工开凿的河道,没有上下游,自然便没有湍急的水流,月娘挣扎了几下,很快就靠到了对岸岸边。
她狼狈地爬上岸,这样寒冷的刚下过雪的初冬,护城河里几乎都是浮冰,月娘靠在岸边的时候,几乎瑟缩成了一团。
我看得心惊,突然就对自己前些日子身无分文地逃跑感到后怕。
那时候意气用事,凭着一腔孤勇,便任性妄为,如今想来,后果只有一个,沦为乞丐或狼狈死去。
可我是承受不了狼狈死去这样的后果的,生于安稳年代的人,骨子里天生带着对死亡的恐惧,这样的我,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应该谋定而后动,我暗暗下定决心,再不能鲁莽行事。
月娘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一个个翻找她的丈夫,我看着绵延数里的尸群,犹如乱葬岗一般无边无垠,我不禁心下叹息。
真正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出自金代文学家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一词。
第47章
我从德胜门回到司徒府中的时候,已临近晌午,司徒陌还未返家,想必是去了朝廷议事。
我去了伙房将脸洗净,又回到院中,新唐正在院子一顶新作的秋千上玩弄一只拨浪鼓,看我走进院子,欢天喜地得扔下玩具,又笑又叫地扑上来。
我将他抱起,心中感慨,恍如隔世,柳红端着一盆清水从房间出来,看见我一声褴褛,“哐当”一声,直直地把水盆惊掉在了地上。
奶娘听到声音,也快步跑了出来,与柳红一块儿抹起了眼泪,“姨娘,我们还以为,你独身一人离开了呢。”
我也红了眼眶,将新唐放回地上,“乐乐乖,自己去玩。”
新唐性子像极了我,乖顺听话,自己在地上捡起拨浪鼓,乖乖地重新爬上秋千,一双眼却瞬也不瞬地瞧着我,生怕我又转身离开了。
我心酸到了极处,硬生生忍下,转身看向秋红,“这两天,我不在,府里可有人问起?”
柳红摇头,看了眼奶娘,“苏姨娘放心,没人知道你出门了两日,我和奶娘拿不准主意,不知您是否还回这府里,生怕闹出了动静,您要是再回来不好收拾,所以替您瞒了两日,好在府里管家下人都六神无主,顾不上这许多,所以没人发现,您放心,不碍事。”
我这才缓出一口气来,我让柳红帮我弄了一澡盆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热气氤氲,将我头发都漉湿在了脸颊,我有些晃神,不由得想起了月娘。
想起她在冰冷的护城河里奋力挣扎游向对岸,想起她伛偻着身子在尸体堆里翻找,不知她眼下境况如何,与她相比,此时此刻,我犹如置身天堂。
我终是叹出气来,一则庆幸司徒陌幸存,我终是还能有人依仗,一则又有些丧气,保卫京师战役之后,北京城得享八年太平盛世,于谦升任兵部尚书,而司徒陌将会接替他的位置,官拜兵部侍郎。
繁荣世道中出任如此权利位置,未来八年的荣华富贵可想而知。
我看着雕花的窗户,上好的家具,却高兴不起来。
这府里,怕是会有层出不穷的新人了吧?
我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物,我搬至新宅子之后,司徒陌找了京城最好的裁缝,给我缝制了几套新衣。
我对穿着素来不讲究,念大学的时候就爱简单的白色黑色t恤和牛仔裤,柳红给我拿什么,我便穿什么。
是一套紫色的刺绣袄裙。
明朝妇女爱穿两件分开来的衣物,上面是袄衫,下面是袄裙,年纪大些的女子会再加一件坎肩。
我嫌弃这一样的颜色,更嫌弃柳红的品味,我唤她去换一条裙子来,鹅黄色或翠绿色都可,跟上身的深紫色搭配起来,才有浅有深,相得益彰。
收拾得差不多,突然就听得外头一片欢腾,我心知缘由,却想起那日我没迎到门口,司徒陌带着伤也要折腾到我求饶的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喊了声柳红,“随我一块儿去门口迎接三爷吧。”
柳红极其诧异,“姨娘怎知道是三爷回府来了?”
我咳嗽了声掩饰,实在不擅长撒谎,只说了句,“我猜得”,便抬脚跨出院外。
到得府门口,才听见街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司徒陌不似早晨在德胜门处的邋遢样子,不知他是去哪里收拾干净了,身上的衣物也是新换上的。
我无暇细想,被人往前狠狠推了一把,我回头看去,不是如意那个冤家又能是谁。
我尚来不及发作,如意已经扭摆着腰肢上得前去,声音娇媚地直要酥到骨头里去,“三爷,您可回来了,您不知这两日两夜,奴家没合过一眼,跪在菩萨跟前磕了无数的响头,没想到,这菩萨还真灵,这不,您就平安归来了。”
如意说完,竟然还娇滴滴抹起了眼泪,我无暇顾及她的演技,因为我暴露在司徒陌攻城掠地的眼神里,无处躲藏。
司徒陌推开如意,那头秋红又抱着公绰扑了上去,我含着泪花笑起来,好似以前我玩过的游戏,相遇的路上总有无数的怪物潜藏,随时随地要将玩家扑倒。
柳红不服气,也要回院子去抱新唐,我拦住她,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一口气都咽不下去,只怕后面还有得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