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你可否给我一个机会?我定会好好待你。”
“或者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给不了锦衣玉食,可我给得了你一颗赤子之心,一辈子现世安稳。”
我羞愧难当,低下头,“大师兄,我怎么配?我不仅嫁过人,还生养过。”
大师兄摇头道:“我不介意,小师妹,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只想与你执手相看日出日落,不在乎俗世,更不在乎从前。”
我无语凝噎,与他对眸,胸中波涛汹涌,几乎将我掀翻。
“大师兄,我从不曾想过,会得到一男子的真心相待。”
我瞧着他眼中希冀的火苗,在幽暗深处静静燃烧,我不忍伤他,可我却只能在此时伤他,用情一事,越早抽身,越不会伤心伤神。
“我从之前那个家中逃出之时,便早已想明白了,这世间,最不可信便是情谊二字,我两袖清风,一身孤寂,从白雪寒冬熬到春暖花开,最落魄时,几乎去街上讨饭,活不下去得时候,也试过一日只吃一个馒头,可我终究是熬了过来,不过是为一口气,不愿再为情情爱爱挂心的一口气罢了。”
“大师兄,若你有一日能理解我此时此处的心境,便能将我真正当成师妹,将来有一日,你娶到你心中喜欢得妻子时,师妹一定去喝一杯喜酒,祝你们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出自袁了凡—《了凡四训》。
第79章
这边才将大师兄的事情说清道明,那边却见着石头路上远远过来一人。
针线活儿做多了,难免眼花,我揉着双眼,定睛细瞧,却是月娘。
她也瞧见了我,过来与我挤在一张长条凳上,大师兄二十多年见惯人情世故,极有眼力界。
他起身说道:“二位姑娘慢聊,我先进去。”
说完拱手离开。
月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这才拉住我的胳膊,“之前巡抚大人府上让我们赶制的那批活儿,我都赶完了。”
我拍拍她的手,“月娘辛苦了。”
月娘羞涩笑笑,“我倒是不辛苦,辛苦得是几名绣娘,只是活儿都做好了,要送去巡抚府上,还要收取银两,你是掌柜的,这事儿该你去才对,所以这才过来寻你,瞧瞧你这两日可有时间,我二人一同去一趟巡抚府上。”
月娘话音未落,便吓得我连连摆手,“不去,我不去,月娘你自个去便是。”
月娘疑惑道:“上回瞧见巡抚大人,你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今日又是如此,暖暖,你实话说与我,你是否真就只是被他轻薄过?”
说完又低低自语,“巡抚大人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会来轻薄你一个已嫁妇人,没来由败坏自己名声?”
我瞧月娘这副笃定模样,心中渐渐明白过来,想必前些日子那番说辞,并不能自圆其说,我说者无意,月娘听者有心,回去后暗暗琢磨,想出了这许多漏洞来。
那日我因着骤见司徒陌慌张失措,又加之彼时他正在房中,这才一心生了二意,说话遮掩,这会儿神清气明,前后因果想了想,当下便决定不再欺瞒月娘,实话实话。
我清了清喉咙,心中暗自组织了一番语言,向着月娘,说出了实情。
“月娘,那日我确有隐瞒,只是事出有因,情绪慌张,这才向你撒了谎。”
“你还记得吗?那日在城门口布粥,我的马车上方插了一根旗杆,上面写了“司徒府”三字。”
月娘如被闪电劈中,惶惶然不知作何表情,半饷方才问道:“暖暖,你在京城所许配的人家,难不成竟是巡抚大人?”
我点头道:“正是,其实巡抚大人并没有我那日所言般不挑女色,人.尽.可.妻,他只是如一般男人那样,三妻四妾,妻妾成群,别人都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农夫才只娶一房妻子,律法不许纳妾,而官工商,却是可以恣意的。”
“可我偏偏就是那个异类,我瞧着堵心,觉得生不如死,这才有了跟你约定出逃一事,只是没想到,大明王朝疆域如此宽广,竟还能叫我们遇见,所以那日在知府府里才会失态。”
月娘颇费了些功夫消化我这番话,我也不去勉强与她,只是静静相陪。
许久之后,月娘这才抬头,眼眶里竟含着泪水,我大惊,从袖笼里掏出帕子,替她抹泪,“月娘,何故落泪?”
“若有什么不顺心之事,说出来我与你一块儿承担。”
月娘一向是个爽利性子,那日在城门内守护各自夫君,她不过与我一眼投缘,便将贴身玉佩托付于我,又将家中不如意之事和盘托出,她一直便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
她不错眼地瞧了会儿那棵榆钱树,“小时候还在张府里头时,奶娘也常常摘了榆钱串儿,熬了米粥或是泡了果茶,拿与我喝,那时候年纪尚小,不识人间愁苦,也不知情爱滋味,每日吃了便睡,睡了便吃,日子是极好混得。”
我不言不语,任她倾述。
又听她说道:“暖暖,我喜欢上一人,真正是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人身居高位,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正妻也必定是出身名门,与他家室相配,可怜我一个寡妇,自然不奢求名分,我向来瞧不起做人小妾,可这会儿喜欢上那人后,我才明白,只要能与他相伴在一处,莫说是小妾,便是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我也是心甘情愿得。”
我渐渐品出些味道来,犹犹豫豫瞧她,说实话,我身边的知心人不多,知府夫人算一个,月娘算一个。
月娘是个勇敢的姑娘,她瞧我瞧她,也主动来瞧我,一双眼睛怯生生的,却含满了勇气。
“暖暖,你心里想得没一丁点错,事情便是这样了,那时我看见我夫君到死胸前都藏着那贱.人的小像,我心里恨得血淋淋,可我见着了巡抚大人,忽然有些明白我那夫君了,有些东西,自己并不能左右,有些感情,也并不能收放自如。”
我缓缓开口,瞧着月娘,心情好似坐了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起起落落,“月娘,你当真想好了?”
…………………………
司徒陌审了两堂公案,一案是个贪污舞弊案,一案则是知府不能定夺,往上发审,这才需得他出面审理。
午膳后,他又接见了京城来得吏部官员,原来这年的五月初二,景帝废朱见深为沂王,朱见济为皇太子,并大赦天下。
之后矛盾重重而来。
待得六月十四,景帝本是出于好意,同意户部上奏,各地巡抚留任当地,不需按照祖制回京议事,待到七月,石亨不知何故,上书自求罢免,景帝勃然大怒,八月初八,景帝迁怒至山东,浙江,福建三地巡抚,改巡抚一职为分行天下,只作学官考究之务,官衔虽然不变,但实权却被剥夺干净。
吏部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明为护送皇旨,实为安抚官员。
司徒陌跪地接旨谢恩,他战场上生生死死,几次与死神擦肩,后来景帝摄位,正统与景泰权力交迭,英宗从瓦剌也先手中逃脱,几番周折,一顶破败轿子抬进南宫,连先祖都不准祭拜,司徒陌都瞧在眼里,记在心上。
可他早已站队,他敬佩于谦为人,从决定入仕之时,便毫不迟疑地站进了于谦阵营。
可兔死狐烹,这般结局,他也不是不曾料到,只是来得这般快,这般狠,他却始料未及。
司徒陌匍匐在地,接旨谢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卸下所有权利。
司徒陌回首来时路,想起于谦所说,“我只是忠于大明,忠于国家,至于英宗还是景帝,哪个能让大明千秋万载,我便忠心与他。”
司徒陌又想起正统十四年的塞外风霜,想起同袍手足的头颅滚于战场之上,想起二十万大军功亏一篑,想起遍地哀嚎,尸横遍野。
还有十月间那场恶战,他至今都记得,他们列队出城迎敌,城门在身后关闭,久经风霜的城门一寸寸被推合,那每日都听到得声音,在那一刻,仿佛用刀背在石板上刮刻所生的刺耳至极。
即便他们都不承认,也没有人提起,可那确确实实,是给他们送终的声音,城门被合上,生得希望留在城里,而他们,赤.裸.裸面对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