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后,陆升带着人回来,一脸颓丧地告诉林傲雪,他们半点消息也没有问到,说那些村民一听他们提起山匪,立即摇头,避而不谈,甚至拎起锄头将他们轰出村子。
林傲雪闻言,眼里多了深思之色的同时,心里也有了几分计较,她略有些好笑,拍了拍陆升的肩膀,让陆升将那一身兵服换下来,去另外一个村庄探探情况。
陆升虽然不解为什么打探匪徒的消息还要换下兵服,但既然是林傲雪的吩咐,他自然乖乖照做,又叫了两个人将兵服换成寻常粗布衣衫,这才去了另外一个村庄打听情况。
陆升走后,林傲雪拖着下颌思量,想来那山匪与山下百姓交好是确有其事,否则村里的百姓们不会这么主动替那些山匪遮遮掩掩。这倒是叫林傲雪提起两分兴趣,有些想见识见识,那山匪究竟是何高人。
陆升这一回出去耗费的时间更少一些,很快就回来了,随后一脸兴奋地跟林傲雪汇报:
“偏将!有消息了!你说这些百姓到底怎么想的?那一窝山匪他们当宝贝似的护着,还是偏将您厉害,我说怎么要换了衣服去打听呢!”
林傲雪白了他一眼,微笑催促:
“行了,废话少说,你且讲讲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陆升被林傲雪凶了,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他嘿嘿一笑,回答道:
“那窝山匪有近万人,据点在附近的深山里,匪头叫高程,听说是个好手,以前在街头卖艺,能徒手举起三百斤大鼎,为人十分仗义,后来皇帝征兵,要抓他走,他一怒之下和征兵之人打起来,便被叫成了乱军,既然已经被迫成了乱军,他便干脆领了几个兄弟起义,一边拔除山匪窝点,一边扩充人手,这不,短短月余时间,便已是这样的规模。”
“他将抢来的粮食送去给村民赈灾之用,自己心里因为被朝廷逼迫的事情,对军队颇为反感,时常设法劫掠正规军的粮草,倒是个怪脾气的角色!”
林傲雪听完陆升的描述,也觉得这个高程十分有趣,她又问陆升是否打探到那高程所领的匪军山头所在,陆升却道:
“高程那批匪军每回往村里送粮食都不确定时间,也不确定地点,即便是村里的百姓,也只知道有这么一批义军,但是不晓得他们的具体下落。”
听陆升说完,林傲雪点了点头,暗自思量一番,回答道:
“你派几个人盯着附近村庄的情况,下回若有人来送粮,便跟上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贼窝,另外,在村里散播消息,偷袭邢北军粮草的山匪被活捉了一个头目,不日将要当众处死。”
陆升再一次面露惊讶,林傲雪原本没有要杀贼匪的打算,怎地却叫他放出这样的消息,他脑子有些木,前边说派人盯梢他还能想明白缘由,后边这一个计策却叫他一头雾水,不太明白林傲雪的用意。
林傲雪白了他一眼,与他说道:
“这匪首既是个仗义之人,又恨正规军,必见不得手下兄弟被我们擒拿之后当众斩杀,若将消息放出去,他极有可能不请自来。”
陆升这才恍然,一副呆傻的模样。林傲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往后这些事情,你自己多动动脑子。”
陆升傻呵呵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了声好,遂转身出去将林傲雪的命令安排下去。
林傲雪将军队驻扎在山谷外等了两天,村庄里没有传来动静,她思量着若继续在此地耽搁,大军空耗粮草,对行军不利,既然守株待兔不成,便只得引蛇出洞,若这蛇过于聪明不肯上套,林傲雪也不得不离开此地,继续朝前行军,将此事放上一放。
她下令让人将上回擒来的山匪小头目绑起来,说要当众处死他,而后笑问道:
“你怕不怕?”
那头目倒是个有血性的人,他轻嗤一声,呸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哈哈大笑: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在营里待了两天,林傲雪给他吃好喝好,这回就算死了,也不亏。林傲雪并不动怒,摆手让人将他拖下去,及至大军前边,要当众行刑。
但在卫兵刀锋即将落下之际,坡外忽然传来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斥候立即将消息传回,禀报在远处出现一队人马,数量约万余。
林傲雪闻言,唇角一勾,眼里有了笑意,可真是让她好一番等啊。
她挥手让即将行刑的士兵暂且停手,随后好整以暇地等了片刻,及至两军对垒,能看清敌首之时,那一众匪军当头之人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背上背了一把宽背大刀,高声喝问:
“前面可是邢北军当道?!”
林傲雪单手背着银枪,跨上马背打马朝前走了两步,身后跟着陆升和胥河,胥河自上回跟林傲雪一起出关深入敌后劫了蛮族粮草,就一直对林傲雪佩服之至,时常跟着陆升一起跑腿,积极办事,如今也算林傲雪半个心腹。
敌方话音落下,林傲雪便扬了扬头,回道:
“在下正是邢北军林傲雪,阁下可是义军之首高程?”
“不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高程!阁下刻意设局引我前来,不就是想俘获我方兵马,现在我来了,当战否?!”
那跨骑黑马的壮汉两眼精光闪烁,一副凶戾之相,跃跃欲试。他性情率直,说一不二,若林傲雪要战,他也不会吝惜自己的性命。待他承认身份,他座下骏马打了个响鼻,显出几分焦躁的感觉。
林傲雪却哈哈一笑,摇首叹道:
“高壮士此言差矣!在下设此一计,却非要征各位入伍,或是借讨伐之名滥杀有志之士!实乃别有所求!”
高程闻言一愣,他事先已经料定了林傲雪必是因为他手下之人偷袭了军队的粮草而动怒,所以引他前来要捉他入瓮,岂料林傲雪一开口,所言却并非他初时所想。
他眉头一皱,有些疑惑林傲雪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眼看自家兄弟还被麻绳绑着,脸色沉下来,嗤笑道:
“哼!你们这些正规军的人可真是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兄弟还被你们绑在那里,竟还敢对我说有所求?!”
高程言语间充满了对正规军队伍的嫌恶之意,他神情凶恶,似乎只要林傲雪想打什么歪主意,他立马就会领着身后的人冲上去。
林傲雪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之人给那小头目松绑,押送到身旁来:
“如此,可能与阁下一叙?”
高程心里越来越疑惑,林傲雪的行事在他看来简直诡异至极,他拧着眉,试探着林傲雪的底线:
“你先把人放咯!”
林傲雪退一步,高程便进一步,此番又提出放人的要求来。林傲雪眼中笑意更甚,却不再继续纵容,只道:
“阁下未免得寸进尺,人可以放,但是在放之前,在下还有话要说!”
高程闻言,眼里露出警惕之色,手里攥紧了缰绳,身后一众匪兵窃窃私语,林傲雪的言行不仅让高程感到疑惑,也让他身后的匪众惊疑不定。
“尔待作何?!”
略作犹豫之后,高程高声回复,心道反正今日事已至此,他本来就是要救人的,听一听林傲雪的要求也无妨。
林傲雪唇角勾起,不再与高程绕弯子,笑着说道:
“我听说你们缺粮食,近来山匪又全被清剿干净了,没有了营生,你养身后这么多人,想必也不容易吧?”
高程面色一僵,两眼瞪圆了,一时间没了言语。他是个粗人,没有什么学识,便仰仗这一腔豪气聚了这么一帮弟兄,对抗那不分青红皂白的征兵队伍。
但人活着便得吃东西,吃食又不是能凭空造的,今年天灾人祸,中原大地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他一腔热血劫掠了旁的山寨去救济灾民,但时日一久,他便发现万人的队伍耗损实在厉害,寨子里粮食短缺,口粮渐渐少了,却已无别的营生。
正如林傲雪所言,当家才知这油米得来不易,与他一个人行走江湖的时候是大不一样,他近来为这档子事简直愁白了头发。
见高程不答,林傲雪心中有了底,便又抬高了声音:
“在下这两日听说了高壮士的事迹,想来阁下与阁下身后一众弟兄也是仁义之辈,在这穷乡僻壤做个山匪实在过于屈才,不若由在下给诸位指条明路。”
林傲雪如此说,高程便犹豫起来,他牙关紧咬,神情肃穆,心里几番计较,这才问道:
“你且说来听听。”
高程的态度放软了些,语气也不如初时那般急躁。
林傲雪清了清喉咙,沉了声高呼:
“阁下何不带着这些弟兄北上邢北关,参军入伍,邢北军的待遇如何,你可问问这位在咱们军队中小住了两日的壮士,定不会亏待尔等!”
岂料林傲雪此话一出,那高程却面色急变,眉眼一竖,呵斥:
“你竟耍我!”
林傲雪目光一凝,心道此处才是关键:
“阁下何处此言?”
高程面有怒色,急言:
“哼,你明知我等不愿投军,竟还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是在将我当三岁小娃糊弄?!”
林傲雪一点也未显出着急的模样,她见高程这般怒火冲霄,却大声笑了起来:
“阁下何不等在下将话说完?”
高程已经失去了耐心,怒目而视:
“你还有什么话讲?!”
林傲雪面上笑容不减,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背手将银枪取下,指着高程的鼻子喝道:
“依在下拙见,阁下之所以不愿应皇帝之召入伍,想必是因为怀有仁义心肠,不想与同族刀剑相向,但阁下却又建了义军,劫富济贫,便说明阁下并非怯战之辈,既如此,何不将这份仁义之心用在守护家国河山之上,去与蛮族之人对抗?”
“阁下可知,蛮人每年意图闯入邢北关,在邢北关四处造下多少杀孽?劫掠多少百姓粮草?蛮人的凶狠,远比这乡野的山匪要厉害多了!”
林傲雪之言壮怀激烈,掷地有声,在高程愣怔无言的瞬间,又再补了一句:
“尔等在这里坐吃山空,届时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何谈接济村里的灾民?既然眼下有这个机会,你不愿与同族互相厮杀,那北上邢北关,酬一腔壮志,又能一世无忧,如此两全其美之策,究竟哪里亏了你了!”
高程心神剧震,连被林傲雪擒拿的那个汉子也目瞪口呆,跟在高程身后的一众匪兵一片哗然。高程骑在马背上,眼里神光忽明忽暗,很是纠结,他自己心里明白,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穷途末路,林傲雪的话给了他很大的触动,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是咬了咬牙,在身后众匪兵讶然的目光中,将身后的宽背大刀取下来拿在手中,刀锋斜指林傲雪,眼里神光灼然:
“素闻林将军在战场上杀敌勇猛无匹,有幸得见,如不交上一番手,岂不多有遗憾!今日我便将话放在这里,若林将军能胜我,我便领着这帮兄弟北上,投奔至林将军名下,弗若,便还轮不到一个弱者对我指手画脚!”
高程的话如同闷锤,响彻整个山坳,林傲雪身后大军哗然,高程背后的匪兵也一个个却眼放精光。
只要能跟在高程身后混上一口饭吃,他们并不介意到底要去哪里,但高程天生神力,寨子里的兄弟都有目共睹,自他建立义军以来,还没有人能从他那宽背大刀下边走过十招,眼下高程主动挑战林傲雪,林傲雪的凶名也传遍了北辰,高手过招,何不叫人兴奋?
面对高程邀战,邢北军众笑叹高程不自量力,林傲雪却将手中银枪举了起来,压下军中窃窃私语。她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露出冷肃又漠然的神情,以平等的重视与高程对峙,应诺道:
“便依阁下之言,一战罢!”
陆升一点也不担心此战的结果,他将林傲雪马鞍两侧斜挂的行囊取下来,林傲雪则打马上前,高程也一夹马腹踢踢踏踏地朝前行了百余步,与林傲雪相隔十步左右,遥遥对视。
“请!”
高程刀背一颤,主动发起冲锋,林傲雪提枪而上,给予高程足够的尊重,两人冲击上前,枪刃与刀口相撞,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巨大的力道从枪尖窜上来,林傲雪胳膊一颤,卸去了绝大部分力道,她座下的骏马腿脚也踩进地面,留下几个很深的足印。
相较于林傲雪看似单薄的模样,高程整个人都散发着极重的戾气,刀枪相接,高程受到的冲击也不小,林傲雪看似身材瘦小,但她借力打力的技巧妙到巅毫,反震之力令高程座下骏马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
两人初次交手,却是看起来力气小一些的林傲雪占了上风。
“哈哈哈!痛快!林将军可要小心了呀!”
高程刚才那一刀仅用了七分力,寻常人已是难以承受这个重量,岂料林傲雪竟轻松接了下来,既然如此,高程也不再藏拙,反手又是一刀过来。
林傲雪八风不动,枪尖回转,也不甘示弱。
两人驾马来回交错,每一次交锋都伴随着激烈的震颤与嘶鸣,高程挥出的大刀力道越来越大,林傲雪眉头也皱了起来,如此大的蛮力,几乎能与关外蛮子匹敌,故而在高程下一刀临身之际,林傲雪身子忽然侧倒下去,斜挂在马鞍侧边。
枪尖捋过刀刃,击在刀格上,哐一声脆响,震得高程手腕发麻,虎口也裂了开来,林傲雪又翻身坐起,枪身一旋,极快地击打在高程胸口,将他猛地掀起来,摔下马背,连带那柄钢刀,也落在了他脚边,深深扎进了泥地里。
“承让了!”
林傲雪依旧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高程。她座下骏马步子沉稳,不骄不躁,也与林傲雪那性子相仿。高程摔下马的时候还有些懵,他胸口被林傲雪惯了一枪,现下闷痛不已,呼吸也有些难受,但他却咧着嘴笑了起来。
那一众山匪面面相觑,有些人甚至没闹明白高程为何突然就被林傲雪挑下马了,明明先前还是势均力敌的状态,怎么林傲雪招式一变,露出破绽的瞬间,却反而成了获胜之机。
高程哈哈笑了一会儿,随后起身又擒住了大刀的刀柄,锃的一声将那大刀重新背在背上:
“林将军果真是一员猛将,我多有不如!”
随后,他一手牵着黑马的缰绳,转头望向身后弟兄,大吼一声:
“兄弟们!我要北上去邢北关杀蛮子了!你们愿意跟我走的就留下,不愿意的,那寨里还有些米粮,你们把东西分了,自行寻生计去吧!”
他本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如果有人留下,那些粮食也不会浪费。
对于高程说一不二,立马践行的性情,林傲雪颇为欣赏,她笑着点了点头,眼里满是赞赏。待高程说完,他身后的队伍里竟没有一个人离队,那些匪兵们在彼此对视一眼之后,纷纷选择了留下来,高程再一次放声大笑,翻身上马,笑对林傲雪道:
“林将军,既然我的人手都不回山寨了,那些剩余的粮草便请林将军看着分发给村里的百姓,另外,林将军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他还惦记着被林傲雪扣拿的兄弟。
林傲雪朗声笑道:
“当然。”
而后她一摆手,扣押着小头目的卫兵便将那汉子松开,任由他回到高程身边去。
“阁下此去邢北关,只需与大将军说是林傲雪引荐,大将军自会留尔等于关中。”
高程又朝林傲雪抱了抱拳,道:
“祝林将军早日得胜,凯旋而归!”
“借阁下吉言!”
林傲雪一笑,高程将自家山门的位置与林傲雪说了,随后领着身后兵马与邢北军错身而过,一头扎进山谷中,不再回头。
林傲雪凝望那一支队伍远去,心道还有再见之时,旋即打马转向,目光四下一扫,下令开拨。
大军再一次朝前行军,林傲雪一路向东,途中所过城池,基本没有负隅顽抗的,北境的版图很快就扩张开来,被林傲雪和裴青所领军队占领的城池加起来,已将近整个北辰国的四分之一。
又过半个月,因为这一带的匪兵已经被高程带走,林傲雪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阻碍,刚刚占领一座城池,在城中换防时,忽有一骑快马从远处奔来,林傲雪极目远眺,认出那是北境的传令兵。
那人快马加鞭赶至城楼之下,确认城上所立之人是林傲雪,立马高声禀报:
“有邢北关急报!”
林傲雪开城门将传令兵放进来,那人及至近前,忽而单膝一跪,对林傲雪言道:
“林偏将!邢北关三日前遭蛮兵突袭,岌岌可危,大将军在帐中遇刺受创,下令命裴将军与林偏将打点好新城事宜,即刻率兵回援!”
这一方军报来得突然,林傲雪听得整个人一懵,邢北关留有十万兵马,若在往常,纵然有蛮兵突袭,关内将士也不会如此慌张,但北辰隆竟然在自己的军帐中遭到刺杀,还受了伤,如此可见蛮兵这一次的进攻不同寻常。
林傲雪扶住传令兵的胳膊,眉头紧拧,神态焦急地问道:
“你可知蛮人领兵之将是谁?”
传令兵知无不言:
“回林偏将的话,蛮人这次带兵来的是个女人,就是上次到关外叫阵的女人!”
柘姬!
林傲雪的心顿时便沉了下去。柘姬有多厉害,她自己就亲身领略过,而柘姬在蛮人部落中的凝聚力和声望,也远非寻常蛮人将领可以比拟。
柘姬亲自领兵攻城,邢北关仅十万兵马,断然不够!
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乱起来,云烟还在邢北关,若让蛮兵破关,后果林傲雪无法预料,也不敢想象!
林傲雪猛地咬紧牙关,当机立断,留了两万兵马在城中驻守,剩下十余万人全都被她带走,即刻启程,一刻不停地奔赴邢北关。
先前她与裴青领兵出关行向南至武阳,再经由武阳兵分两路,林傲雪向东,裴青向西,前后攻下城池共计十一座,来时不觉路途坎坷,回程的时候,她却感觉这道路极为难走。
不论她如何加快行军的脚步,时间依旧被十几万大军的步伐一拖再拖。
因为无法确定林傲雪等人的具体方位,所以传令兵纵马疾行,一路循着他们的队伍过来,将消息从邢北关带出已在路上耽搁了三日之久,林傲雪领着大军回程,日夜兼程,也走了将近十日,才终于抵达距离邢北关最近的宜平。
林傲雪赶来宜平的时候,裴青所领的大军还在回程的路上,当林傲雪远远看到宜平内多出许多临时搭建的军帐,她的心像是猛然坠了一块巨石在上面,一沉再沉,一种压抑至极的暴躁而恐惧的情绪几乎让她疯狂。
她硬是强自按捺下心中惶恐,咬紧牙关随着传令兵一起进入宜平外的营地,找到北辰隆的军帐,急匆匆地钻了进去。
北辰隆的状态不是很好,他卧在床上养伤,脸色煞白,看起来形容十分憔悴,林傲雪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朝帐帘处看过来,眼里好像还残留了两分惊恐,直到分辨出来人是林傲雪,他才松了一口气,神情疲惫地朝林傲雪招了招手:
“傲雪啊,你过来。”
林傲雪眉头紧拧地朝北辰隆走过去,在他榻前抱拳行了一礼,而后才问道:
“将军,究竟出什么事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一个多月以前还野心勃勃,雄姿英发的人,忽然间便变作了这番模样。
北辰隆眼里却像是藏着什么似的,一副倦怠至极的模样,他抬了抬胳膊,林傲雪主动上前将他扶起来,他就这样一动,立即开始剧烈地咳嗽,林傲雪还从未见过北辰隆受如此重的伤,这一次刺杀他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她心急如焚,纵然心里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意图从北辰隆口中听到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然后北辰隆便开口了,他说:
“邢北关破了。”
林傲雪扶住北辰隆胳膊的手猛地收紧,心神剧震之下,眼瞳剧烈收缩,连心跳都险些停止,她用力呼吸,将漫上心头的不安压下去,极力克制着,才让自己没开口询问云烟的情况。
“蛮人这一次攻城直接出动了十五万兵马,他们占领了邢北关,我军将士损失惨重,关内十万驻军战损六万余。”
这是一个十分惨痛的数字,让林傲雪背脊发凉。可是以邢北关的单兵作战能力和军队整体素质,蛮人十五万兵马攻城,如何能令邢北关战损六万?!
但最让林傲雪胆寒的却是北辰隆下面那一句话:
“关内有奸细,蛮兵对邢北关的布防情况了如指掌。”
林傲雪猛地闭上双眼,心情极为沉痛。
这样的伤亡摆在眼前,林傲雪便明白这背后必定有黑手在操纵,否则,以邢北关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即便蛮兵出动十五万兵马,邢北关只得十万将士,蛮兵破城都是不易,更遑论造成六万余数如此惨重的损失。
外通敌,内行刺,计划周密,又是个中高手,连北辰隆都不敌,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又在邢北关埋藏了多久?
如果这奸细原本就是蛮族的人倒还罢了,但若是北辰国的人,帮着外敌坑害同胞六万余,这是多么凶狠的又残忍的心性!
“那邢北关内……眼下形势如何?”
林傲雪挣扎许久,最终只问出这样一句,她不敢想象邢北关会遭遇蛮兵怎样的对待,那年永安的事情犹自历历在目,她唯恐自己即将听到的,是一个令她无法承受的消息。
北辰隆又咳嗽两声,这才回答:
“蛮人这次入关,没有下令屠城,但形势也算不得好,我们眼下退居宜平,手中兵马不足,铭峥鄱岩两地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需等裴青抵达之后,尽快拿回邢北关!”
邢北关是北辰隆的执念,也是他的根,他守护这片土地数十年,的确对皇权的野心曾冲淡了他对这片关山的热忱,但邢北关失守的那一刻,这刻进骨子里的骄傲和情怀又如同重锤敲击在心,给他上了一课。
他要拿回邢北关。
林傲雪听闻此言,心里松了一口气,蛮兵没有屠城,也就是说关内百姓暂时还无大碍,她点头应了,又叮嘱北辰隆安心静养,这才从他的营帐中走出来。
她面色恍惚,神情里隐含了一抹脆弱,她不知道云烟眼下如何了,就算蛮兵没有在关内烧杀抢掠,那关中百姓也决然不能安生,云烟是否正等着她去救援?
她心里沉甸甸的,没走两步,忽然有人从一旁冲上来,迎面给了她一拳。
林傲雪因为走神的缘故躲闪不及,被那力道极大的一拳不偏不倚地砸中,脸上的面具咔嚓一声碎了,跌在地上,而她自己也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待她怒而抬头时,便见数日前曾经因她一言而来北境的高程正红着眼睛像发疯的豹子似的瞪着她。
状况来得突然,两侧的卫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纷纷冲上前去,几个人合力将发了疯的高程按在地上。
“骗子!你这个骗子!东子死了,小富也死了!你特娘的是让我们来送死啊!”
被制住的高程竭力挣扎着,他一边哭喊,一边用拳头砸着地面,直将那一双拳头砸的血肉模糊。
林傲雪被高程一拳打懵,随后又听到他撕心裂肺的控诉,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似的,心神恍惚,她抿了抿唇,心里像是被挖了个洞,空落落的,有钝刀割肉般的疼痛密密匝匝地纠缠上来,让她分不清,究竟是愧疚多一些,还是惋惜多一些。
她也没料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如果她早有预知,莫说她不会让高程领着他手下的匪兵来北境投奔,更是会从一开始,就将云烟带走,或者,让她离开北境,回京城去。
但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字眼就是如果。
没有如果,没有假设,只有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能为此担负责任。
她走到高程面前,俯身抓住他的衣领,一个拳头还回去,将高程的脑袋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高程不再挣扎,他依旧两眼猩红,匍匐于地,林傲雪脸上的疤在这一刻显得更加狰狞。
她用力抓紧了高程的衣襟,五指攥紧,骨节咯咯作响。
“这一战邢北关死了六万将士,他们哪一个都与你的兄弟一样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被奸人所害,被蛮人刀枪所杀,是北境的烈士,是我北辰国人的骄傲,替你们指了指条路是我的罪过,但你既然决定上来就应该有所觉悟!”
“你哭你恨无济于事,只会辱没了他们的英魂!他们血洒邢北关,还叫那蛮人铁蹄继续在关内践踏,你恨我没有关系,但你还该恨那些蛮人!”
林傲雪松了手,任由高程跌在地上,她的眼睛一片通红,冷着脸说道:
“要不了多久,大军要夺回邢北关,替他们报仇。”
高程被人带了下去,林傲雪没下令将他关起来,只让他自己冷静冷静,思考清楚。
再转头时,林傲雪迎面碰上疾步而来的裴青,他风尘仆仆,也刚前线赶回来,他与林傲雪对视,各自点头示意,随后便飞快没入营帐之中。
林傲雪疲惫地蒙住眼睛,眼泪从眼角浸出来,又让她用力地拭去了。她不是铁石心肠,她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理智,但那心痛的感觉却并非理智所能控制。
她最在意的人此刻还在邢北关,然而除了等待她没有别的办法,邢北关之大,蛮兵之多,绝非她一人有勇无谋便可匹敌,所以哪怕她的心已经痛得几乎裂开,她还是必须勒令自己保持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出营地,前去整顿自己带回来的十余万兵马,裴青既然已经回来了,想必不多一会儿,大军就要出征了。
裴青进入北辰隆的军帐不久,很快就出来了,随后北辰隆放出一道军令,叫所有将级军官全部出席议事。
林傲雪如今已是偏将级别的军官,自然能参加这一次的议事,北辰隆将众人召集到营帐中,简述了邢北关眼下的情况,任命裴青为主将,林傲雪为副将,统领刚刚赶到宜平的三十万兵马和邢北关三万残众,即刻进发,夺取邢北关。
军令刚下,忽而有斥候从邢北关回传消息,北辰隆让其人进帐,却见那斥候单膝一跪,神态仓惶地开口:
“将军!邢北关有变!蛮族驻军开始撤退了!”
什么?!
帐中众将全部被这消息震惊,蛮人就像是算好了邢北大军回援的时间,竟然早一步有所预料,这边邢北关众将还未发兵,那方闯入邢北关的蛮兵竟然就要撤退了!
北辰隆气得额角青筋暴跳,奈何伤情严重,他一怒,立即剧烈咳嗽起来,将一张脸憋得青紫,凶神恶煞。
他用力要紧牙关,一拍床沿,怒道:
“即刻发兵!”
蛮人让邢北关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又怎能让他们说走就走?
“将军,此事会否有诈?”
蛮人的狡猾已经让邢北关的将士感到深深的的恐惧,他们不得不多想一些,万一他们这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计策,他们带兵赶过去,却又遭了蛮人埋伏,那可如何是好?
北辰隆脸色阴晴不定,以前他或许会直接批驳此人如惊弓之鸟胆小如鼠,然则今日却与往日不同,蛮人出兵越渐诡谲,单凭一腔之勇,的确很容易误入圈套。
北辰隆呛咳几声,而后抬头看向林傲雪和裴青,喘着粗气言道:
“你二人小心行事,先探查清楚蛮兵是否真的撤退,夺关为第一要务,如有机会,能给蛮兵造成打击自然最好,但不可贪功冒进,务求稳妥。”
裴青与林傲雪点头应了,行事不曾拖泥带水,又商议了一番夺取邢北关的策略,立马就将军令安排下去,让大军立即开拨,直奔邢北关。
蛮兵此前已在邢北关驻扎了七八天,此番突然传出消息来即将撤退,想必关内物资该搜刮的一样也没有留下,这一次的夺关之战与上回柘姬将林傲雪送回邢北关,偷袭鄱岩的战事如出一辙。
林傲雪长叹一声,努力让自己收了心,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配合裴青将邢北关夺回来。其实在听到蛮兵撤退的消息那一刻,林傲雪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们能更快地夺回城池,她便能更早去确认云烟是否安然。
否则,即便她心里再如何挂念,也不能立即得到云烟的消息。
林傲雪心里沉重极了,就连呼吸都觉得十分压抑难受,像是有钝刀割在心口,让她心中的疼痛持续又剧烈,无法停止。
大军行迹无法遮掩,他们耗费了两个时辰赶赴邢北关,整个关城静悄悄的,邢北关城门紧闭,在日暮之下显得极为萧索。
先前去宜平传令的斥候在前领路,联系上此前一直蹲守在邢北关外持续检查的斥候,向裴青林傲雪等人汇报说蛮人在一个时辰以前已经从北门全部撤离邢北关,一个驻军也没有留下。
裴青脸色一寒,与林傲雪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蹊跷和猜忌,他们皱起眉头,恐蛮兵是在唱一出空城计。
犹豫片刻之后,裴青让一队五千人的兵马破开城门,斥候先行入城,身后大军严阵以待,一旦出现变故,也好随机应变。
然则斥候入城后再关内探索一圈,再快速回来禀报:
“裴将军!林偏将!关内没有蛮兵!蛮族大军已经撤离!”
林傲雪上前一步,喝问:
“那关内百姓如何?”
裴青斜眸看了她一眼,暗叹林傲雪果真爱民如子,这种情况下,心中最记挂的还是邢北关内的百姓。
斥候被林傲雪气势所慑,浑身一颤,恭敬回答:
“关中百姓闭门不出,看起来并无异样!”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觉得是谁在搞事情?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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