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瀛搬回了国子监,林司业没有多问他,只拍了怕他的肩膀,叮嘱他好生念书,将心思放回正道。
他如今已是举人,住的屋子比从前时要好上许多,不用再挤大通铺,四人一间,同屋的俱是各地来的举监。
那潘佑安也在。
此人最近很是春风得意,原以为中举无望,没曾想撞了大运,竟叫他堪堪取中乡试最后一名,也有了举人的身份,在一众例监中堪称翘楚,哪怕这辈子都考不上进士,他也从此能被人称呼一声举人老爷,靠着家里的银子还能捐个官身,因而十分自满。
这种自满一直持续到温瀛搬回来,不巧又与他成了同舍。
若说这国子监里,谁是让潘佑安最不痛快之人,必是温瀛无疑,在温瀛这个解元郎面前,他这个最后一名,实在不值一提,哪怕并没有人将他们相提并论,他却不能不嫉恨。
温瀛背着包袱进门,除了坐着不动的潘佑安,余的两位舍友纷纷上前来与他打招呼。
温瀛点点头,没有多说,放了东西,开始铺床。
潘佑安斜着眼睛瞧他,阴阳怪气地哂笑:“哟,解元郎不是在毓王府上住的好好的吗?怎的突然又搬回书院里来了?别是没伺候好毓王殿下,被赶出来了吧?”
温瀛压根不搭理他,默不作声地将床铺了,拿出来。
都被毓王府扫地出门了,还端着这副自以为是的清高做派,也不知给谁看,潘佑安十分不忿,冷笑道:“大家好歹同窗一场,谁也没比谁高贵,你虽是解元,会试之后如何还不好说,你当着我等的面摆什么谱,还以为你是毓王府上的门客呢?”
另两人闻言有些尴尬,他们刚入国子监不久,并不清楚温瀛与这潘佑安之间的龃龉,也不想掺和,纷纷拿了书,避去了外头。
没了旁的人,潘佑安讥讽的话语愈发尖锐:“怎么?没脸听人说了?谁还不知道你这位门客是怎么伺候毓王殿下的?以色侍人能长久得几时,真以为你在毓王殿下心里有多少分量呢?如今还不是被毓王殿下厌弃逐出了王府,我早就说了,你迟早要做那赵熙第二,也不知道前头都在得意些什么,狗眼看人低。”
温瀛冷漠抬眼,沉声提醒他:“这里虽只有你我二人,这般议论毓王殿下的私隐,难免不会隔墙有耳,你以为你有几条舌头,够毓王殿下割的?”
那潘佑安闻言心下一抖,下意识地朝门窗的方向看了看,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回过神顿时又恼羞成怒,觉着自己被耍了,狠狠瞪向温瀛。
虽然温瀛这话也没说错,毓王殿下连伯府嫡子的舌头都敢割,他这种小人物,敢随意议论毓王殿下的私事,真传进那位耳朵里,只怕有没有命活都难说。
饶是如此,潘佑安却愈发心有不忿,他知道温瀛根本不是好意提醒,不过是故意看他笑话罢了。
温瀛再没理他,无论他再说什么,都只当做耳边风,坐在书案前,心无旁骛地看书。
潘佑安摔摔打打一阵,见温瀛不给反应,气得摔门而去。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温瀛将手中翻过一页,没了那些吵嚷声,心思反而散漫起来,不经意地一抬眼,就见窗外凉风正卷着枯黄落叶,衰飒而下,一派萧条之景。
怔怔看了半晌,温瀛闭了闭眼,平静如死水一般的心绪已不再起一丝波澜。
潘佑安骂骂咧咧地出了国子监,还在放假期间,他待不住,想去外头找乐子。
若非家里人执意要他明年继续考,他早回乡去了,他一富商之子,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在这京城达官贵人遍地的地方,却只能装孙子与人摇尾乞怜,如何能不憋屈。
前头倒是投了一位伯府公子的眼缘,满以为即便仕途上帮不上忙,日后家中生意有了伯府做靠山,自能做得更大,说不得还能混上个皇商的名头,结果便宜被人占了,什么好处没捞着,就被人给踢了,他还敢怒不敢言。
所以他愈是妒恨温瀛,温瀛有什么?也就长得好些、学问好些,可这些东西在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人眼里,又算得什么?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被毓王殿下看上,就眼睛长到天上去,结果还不是一样落得个被厌弃的下场?
可那小子如今都被赶出王府了,竟还敢在他面前嘚瑟,凭什么!
潘佑安越想越不痛快,直到在国子监的后街被人拦下。
他是个有眼色的,一见拦着他的人虽是家丁小厮打扮,但那衣裳料子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厮用得起的,眼珠子一转,脸上当下堆起了笑。
来人将他领去附近的勾栏院里,沈兴曜怀里搂着个美姬正酒酣情热,见到他进来,随手一指,示意他坐。
潘佑安自然认得这位是卫国公世子,从前在国子监里远远瞧见过,但没打过交道,后来这人被国子监除名,就再没见过了,没想到叫自己来的人竟是他。
酒过三巡后,沈兴曜喷着酒气用力拍潘佑安的肩膀:“这事若是办成了,你和你家里,大好前程自是少不了你们的。”
潘佑安心头火热:“世子爷此话当真?”
沈兴曜喝高了,有些口无遮拦:“自然是真的,这还能诓你不成,哪怕本世子说了不算,上头那位可是一言九鼎!”
转日清早,凌祈宴又一次被传召进宫,这回叫他去的人是皇帝。
昨日他离宫之后,沈氏去皇帝那里哭诉了一顿,倒没张口就数落凌祈宴的不是,而是请罪,说她自己无能,没有教好这个长子,才养出了他这种目中无人,不敬长辈、不恤幼弟的跋扈个性。
话是这么说,谁还听不出沈氏这话里含沙射影之意,毕竟凌祈宴是由太后教养长大的,她这话分明就是在讥讽太后没教好人,皇帝知道归知道,但因当年之事,始终对他的这位皇后怀着一份愧疚,没有说她什么,还好言好语安慰她一番,再召了凌祈宴进宫训斥。
凌祈宴早知如此,跪在地上听他父皇劈头盖脸地斥责,无论皇帝说什么都不回嘴,随便他怎么骂。
皇帝对凌祈宴可谓失望至极,这个儿子占着皇嫡长子的名头,却是个冷情寡义又不堪大用的草包,半点不肖他,看在那些下臣眼里,还道是他这个皇帝的种不好,如何能不叫他生气。
后头还是太后来解围,将凌祈宴给带去了宁寿宫。
昨日之事,太后自然也已听人说了,回去宁寿宫后十分无奈地问起凌祈宴,为何又与太子起了那么大的冲突,凌祈宴不肯解释,始终坚持那句“我没有错”。
他何错之有?凌祈寓那个狗东西那般羞辱他,他没将人掐出个好歹,已是手下留情了。
看凌祈宴这副倔强桀骜的模样,太后实在不知当说什么好。
人说多子多福,可她这两个孙子,仿佛天生就不对盘,克着对方。
上一回凌祈宴气到要弄死凌祈寓,是凌祈寓那个浑小子叫人把他养了好几年,十分宠爱的一条小狗偷走虐杀,凌祈宴气狠了,将那小子的脑袋摁水里,差点淹死他,但最后凌祈宴自己更没讨到好,被皇后毒打一顿,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整日。
当时她老人家出宫礼佛去了,听闻消息回来时,凌祈宴已经病得不省人事,差点就没了,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太子之位也跟着丢了。
更别提其他那些小事,从小到大,这两孩子都不知道打过多少回,没一日安生过。
就因为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太后才分外担忧,一旦她的二孙子登基,凌祈宴只怕头一个就没有活路。
可凌祈宴很显然是个混不吝的,压根不怕凌祈寓,且睚眦必报,谁劝都不听。
“宴儿,……指婚的旨意过两日就会下发,等你在京里成了亲,祖母让你父皇给你挑块好些的地方,你提前去封地上吧。”
太后的神情疲惫万分,她当心肝肉一样从小养大的孩子,这一走了,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可不让他走又能怎么办,再这么留在京里,迟早有一日他命都得丢了。
凌祈宴愣神一瞬,用力握了握拳,回答她:“好。”
凌祈宴越是这样,太后看着越是难过,这个孩子虽然娇纵贪玩了些,在她眼里却当真是个好孩子。他父皇母后待他不亲,尤其是沈氏,更是将这孩子当仇人一般,可凌祈宴从未抱怨过什么,更没争过什么,到了今日,他却依旧得让着凌祈寓,被赶出京,也只有一个“好”字。
只要这么想想,太后就觉着,她的乖孙孙实在太委屈了。
凌祈宴无所谓地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太后:“祖母不用担心,去了封地上我一样能吃好喝好玩好,也会给祖母写家书,祖母要是想我了,叫父皇派人护送您去看我就是了。”
太后心酸地点点头:“好孩子,祖母就知道,你不会忘了祖母。”
“当然不会,祖母最疼我了,我怎么可能舍得忘了祖母,祖母也不能忘了我,有什么好东西要惦记着派人给孙儿送去。”凌祈宴笑吟吟地与她撒娇。
“好、好。”太后轻拍着他的手背,将声音里的哽咽压下。
从宁寿宫里出来,凌祈宴在殿外站了片刻。
屋檐上有鸦羽正展翅斜飞而去,他仰起头,怔然看着,最后轻吁一口气,提步下了石阶。
从宫里回来的转日,指婚的懿旨送到了毓王府上,婚期也一并定下,就在明年夏四月。
凌祈宴干干脆脆地接了旨,交给府中长史,让之去操办婚事,不再管了。
夏之行听闻消息,来请安时特地与凌祈宴道喜。
凌祈宴懒洋洋地倚在榻上,浑身都不得劲,示意他:“你过来,帮本王按按腿。”
夏之行走去榻边跪下,抬手揉按上了凌祈宴搭在榻边的小腿腿肚。
凌祈宴眯起双眼,没多时又皱起眉头,像是觉着不舒服,呵道:“怎么按的你?你用点力气,没吃饱饭吗?”
夏之行赶忙请罪,加重力道,凌祈宴“嘶”了一声,又骂起人来:“你这么大手劲做什么?你想疼死本王?”
“殿下息怒,学生知错了,学生第一回做这个,拿不准力道,回头学生在自个腿上练好了,再来伺候殿下。”
夏之行十分上道,低眉顺眼地道歉请罪,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凌祈宴。
凌祈宴觉得没趣,太听话的就没意思了,让他想调戏人都没兴致。
觑到他拇指上戴着自己之前送温瀛的那枚翡翠扳指,凌祈宴心下莫名不快,问他:“你手上戴着这个,不会被人说吗?”
夏之行小声解释:“这是殿下赏赐给学生的东西,学生自得贴身戴着,别人说便说就是了。”
……是吗?
可当时那个棺材脸是怎么说来着?
太贵重了,不敢戴,带了便是僭越了。
想到这个,凌祈宴心头的不快更甚,愈发觉得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不耐挥了挥手:“下去吧。”
入夜。
凌祈宴躺在床上发呆,无端地有些空虚。
自那回被温瀛弄得三日下不来床之后,他已有很久没再做那事,一直修身养性着,今日却莫名地想要。
在床中来回滚了几圈,凌祈宴败下阵,将那些已经压箱底了的东西翻出来。
挑了两样最合用的,再窸窸窣窣地钻进被窝里。
……好似怎么都差了些感觉。
两刻钟后,凌祈宴气呼呼地将东西扔出帐子,大声喊:“来人!”
江林躬着身挪进门,小心翼翼道:“……殿下有何吩咐?”
“将这些东西都拿去烧了!”
分明这些玩意以前用着比手指好用多了,如今也与鸡肋无异,再起不了作用的东西,他要着有何用?!
江林赶忙将东西收拾了,犹犹豫豫地试探着问他:“要、要不,叫那夏举人来伺候殿下?”
凌祈宴的面色一沉,脱口而出:“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