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意越让人觉着明显的陵安已不见蝉鸣,今日更是刮起了大风,从清晨到现如今的午后,依然不停,这让许多陵安百姓都纳闷这阵大风到底是何故而来。
宰辅大人拜访苑尚书府邸,不算是什么秘密,只不过在无数双盯着苑府的眼睛看来,宰辅大人进府拜访自然不会是拜访苑尚书,而一定应当是那位被传出活不了多久的老大人。老大人从传出偶感风寒到现如今的看似日薄西山,大约也过去了一月,只是这一月之中,无论是谁都没能进入苑尚书府邸去亲眼看上一看老大人,甚至是皇帝陛下都被挡在门外了,这在让人人不得心安的前提下,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只不过现如今宰辅大人成为这一月来第一位得以迈入此府邸的庙堂重臣,自然会让人生出许多更新一点的想法,只是想法终究也只能是想法,这宰辅大人出府之后,难不成还真有哪一位敢去像他一般询问老大人的现状?这位手眼通天的宰辅大人,实在是太过于深不可测了,在这个紧要关口,没什么人愿意去招惹他,只不过相对于这些下朝之后无事便喜欢推算宰辅大人和老大人之间那一场新旧之争将以何种结局收场的朝堂大佬们来讲,苏妄言这一个新科状元倒是要清闲许多,这些时日他官职一再调动,从六部到三省,再到现如今的御书台,虽说看起来仍旧是没有实权在身,可谁都知道这位新科状元是一步步走向了那中枢了,天子御书台和翰林院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在不少当朝朝臣私底下更是直言不讳的讲这御书台不就是一个小翰林院嘛,只不过说是这样说,可每年仍旧是有不少年轻朝臣挤破脑袋想挤进这座御书台之中,原因无他,实在是因为这御书台所设之地方便是在皇宫大内之中啊,而且还有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那便是这一处走出的六部尚书与当朝宰辅,不下二十人,特别是宰辅一职,除去当朝的高宰辅以外,其余历任宰辅几乎在御书台都有任职经历,因此这一方衙门还时常被人冠以宰辅衙门,只不过不管如何,能够踏足这座衙门的年轻官员可都不容小视,现如今状元郎在外头转悠一圈之后进到了这个衙门,让人实在是不得不重视起来,更何况在他进入御书台之后隔日便被授予少府一职,官职不高,从五品,职责也简单,无非便是统领御书台而已,只不过现如今的御书台在宰辅大人总领之下的朝堂上,在许多人看来,其实并无半点存在意义,因此在苏妄言入住御书台之后他才惊讶现,整座御书台除去他这位少府大人以外,竟然只有十数人衙役,其余的官职一律空悬。这让他苦笑不得,好在通过询问得以知晓这御书台的职责居然是能够查看数年以前到现如今疏谏阁出的政令和一众地方报上来的奏折,这让苏妄言大喜过望,这是个什么地方?恐怕满朝之中再无一处能够有此处那么得以一观大楚这些年的运行轨迹,怪不得说是从此地出来便能成未来朝堂之中的重臣,原来还真是如此,得以仔细研究过这大楚近来的朝政,并推算出利弊,这本来就要本其余官员起点高出一截,况且在这里面还真是无人打扰,朝堂纷乱得以居高临下一观,如何不能有所成就?
午后风大,但在这座四周都被高大宫墙围在周围的御书台却一点感受不到,苏妄言一身藏青官袍,行走在御书台之中,穿过一条不长的廊道,这才来到一处虽是多年无官员到此,但仍旧被衙役扫的干干净净的书阁前,推门而入,在阁内未见任何一人,苏妄言拢了拢衣袖,在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不知道多久不曾打开过的奏折,看过几眼,大概知晓这是神龙年间那位范尚书想着重修摘星楼的折子,合上之后不曾理会,他不知道这座书阁之中藏的奏折与法令模本可以追溯到什么地方,不过依着他来看,要是把这些东西都统统读透,总归对于这朝政会看得比之前要清晰许多的。
他翻开数本奏折,眼见四处无人,便干脆袍子一撩,席地而坐,这一看便是一下午,等到日头渐西,苏妄言这才揉了揉眼睛,看着这阁中渐渐昏暗下来,他才准备起身,便听见身旁有动静,有个一袭明黄袍子的中年男人在他身旁坐下,苏妄言目不斜视,没急着说话,那男人这才笑问道:“苏卿,这个地方可比三省好些?”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与称呼,苏妄言眼角有些笑意,天底下还有哪一位能够如此称呼他,答案不言而喻,他正准备起身行礼,那中年男人便低声道:“这里不是人前,不必恪守君臣之礼,朕特意来此,便是想与苏卿敞开心扉聊上一聊。”
苏妄言听着这皇帝陛下如此说,便当真是不去起身了,他微微躬身,轻声道:“陛下有话便说,微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位一直被朝中大臣认为是历朝历代当中脾气最温和的帝王的男人开怀笑道:“既然苏卿如此,那朕便真是要问上一问了。”
他停顿片刻之后,当真是开门见山问道:“苏卿,如今朝中新旧之争如此激烈,朕倒是想听上一听,苏卿对于大楚未来的国政走向如何来看?”
皇帝陛下的问话之中便有许多没有说透的微末意思,如何看,既没有问透他站在新政一边还是旧派官员一边,只是问如何看而已。
苏妄言沉默半响,方才开口说道:“宰辅大人新政与旧派官员有利益冲突,这一点不难看出,现如今为何有苑老大人入京,形成这种局面,便是基于如此,可若是宰辅大人执意要施行新政,这一局面便改不了,新政之中除去现如今传的沸沸扬扬的废除蒙荫制以外,其余诸条其实或多或少都与世家门阀的利益有所冲突,只是既然要施行新政,也便免不得要如此行事,宰辅大人才能堪比神龙年间那诸位名臣,可苑老大人也正是神龙年间出仕,两者相较,优劣一时间难以判别,可若是宰辅大人新政之心不死,蒙荫制必然要被废除,这必定又是触及到世家门阀的东西,如此一来,便避免不了,宰辅大人应当也知道如此,因此这半年一来一直是隐忍,只不过前面宰辅大人熬到了孙老爷子西去,现如今又熬苑老大人,便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皇帝陛下听出苏妄言言下之意,也没有去深究他避重就轻,只是笑道:“苏卿,无论你如何看,你可知朕如何看?”
苏妄言丝毫不藏着掖着,直白道:“陛下心中所想自然是永固江山,新政旧政哪一个有用便用哪一个。”
世间帝王君主总喜欢用苍生百姓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可眼前这位被直白揭露心中所想,却是一点都不恼,只是笑着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朕便是如此想法,只是依着朕这些心力,其实不用新政也能保大楚四五十年太平盛世,可朕终究是君主,对于开疆辟土一事兴趣还是不小,旧政保土有余,可新政才是朕的一柄剑,一柄足以破开那北匈国门的剑,叶长亭这些年数次入皇宫,你当真以为朕不恼?只是一来对他有愧,二来便是欣赏他这般不管不顾的性子。朕要成为他这样人,太难了。”
苏妄言接过话茬,轻声道:“依着陛下肩上的担子,自然是不可能同剑仙那般率性而为,没有十足的把握,大楚和北匈都不会轻启战事,这些年的边境烽火,其实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陛下是宰辅大人,等宰辅大人给陛下一个北上的机会。”
难得听到除去宰辅大人之外还有朝臣敢在自己面前不藏着掖着的说话,皇帝陛下显得很高兴,他笑了笑,感叹道:“这陵安每年一位状元郎,可为何朕独独欣赏你苏卿,可不是单单因为你那篇在朝试上写的文章,而是这数次交谈,知道你的秉性,你想做官,却又不是单单做官而已,如今的这般朝局,朕知道你一直想插一脚进去,无论是哪一方你都愿意,只是朕总归要学先帝一般为自己的后人选上几位臣子,你苏妄言算一位,要是站错位置了,以后就算有朕在,你能成为六部之一的尚书大人,可要是想走进三省或者疏谏阁,便很难了。”
苏妄言不置一词。
原本在这位立志要踏入这纷乱朝局的年轻人看来,这新旧之争无论谁胜谁负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得以与这些庙堂大佬过一过手,可现如今被这位皇帝陛下当作储相看待,虽说日后朝堂或许便是他站在高处,可在哪儿能再遇到宰辅大人这般名臣得以斗上一斗?
皇帝陛下仿佛知道他所思所想,轻声笑道:“你想斗高深还是苑老大人?这两位老家伙可真不是你这种年轻人可以应对的,你呀,老老实实待在这御书台,等朕再物色几个年轻人进来,有的你斗的,只不过疏谏阁的苑文庭,朕实在是挖不进来啊。”
苏妄言莞尔一笑,起身,恭恭敬敬在皇帝陛下面前行过大礼,以头抢地。
后者坦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