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琰自从穿越以来,出门的次数不上十次,还都是从一户人家走到另一户人家,连街景都没能看上两眼,能出门,自然是乐意的。秦氏便和夏儒商量了,夏儒也为此头疼,他对乐琰这个嫡女是有所亏欠的,两人的感情并不亲近,因此倒不好由他来劝她裹脚,到时候闹出什么事情被张家听去了,反而更不好,如果能让乐瑜劝服了,自然也是好的,当下便点了头。秦氏便让陈嬷嬷和王妈妈陪乐琰过去,随身服侍的丫鬟,乐琰就捡了南齐。
这几个人收拾停当,很快就动身了,即使在明朝,从天津到北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从早上走到晚上也就到了。乐琰一直盘膝坐在马车里,因为天气寒冷,两边窗子上的棉帘子都是直接缝死了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得遗憾地算了。陈嬷嬷似乎是看出她的小心思,便安慰她道,“二姐还没缠足,自然是可以出门逛的,只是要有人领着。先见过了大姐,别的再慢慢说好了。”
王养娘也笑道,“小乐琰这是随了当年小姐的性子,想当初她还做姑娘的时候,也是常常溜到街上玩儿的。”乐琰想到自己那素未谋面的母亲,不由得有些悠然神往。
说到这张家,王养娘和陈嬷嬷都添了心事,英国公张家自从永乐靖难以来便荣宠不衰,可说是大明第一世家,这样的人家,即使只是旁支儿女,也不是夏家可以得罪得起的。虽说这张氏和现英国公都快出了五服了,但她自小聪颖,很得老英国公夫人的喜爱,倒是时常被接去说话。当年她嫁到夏家后,因夏儒和她感情不睦,偏宠李氏,便常写信向老夫人诉苦,这老夫人也是个烈性女子,自张氏在月子里被李氏气着了,得了产后风去了之后,便一直只手压住了夏儒的前程。要不是张氏还有两个女儿在夏家,怕不是要整得夏儒丢官去职?
还好,乐瑜虽然姓夏,但却也是颇得英国公老夫人的喜爱,这半年多来才渐渐的消了气,否则秦家也不敢把女儿嫁进来。这乐琰也是很招人喜欢的,若是能投了老人家的缘分便好了。
两个老人家正胡思乱想时,乐琰听得一声马嘶,车子便缓缓停了下来,知道这是到了南家。果然陈嬷嬷王养娘忙下了车,一边一个把乐琰扶了下来,此时天色还有些亮,乐琰脚下踏着新雪,回头看了眼街景,只见这是条幽深的巷子,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隐约可见里头雕梁画栋,松柏森森。又看了看眼前的小院,夏儒是天津府同知,算得上是个肥缺了,但居住的院子也没这么体面。虽然门面不大,但里外装潢都还是簇新的,门匾上是善余堂南几个字,这便是南家的堂号了。
她正张望时,早有两个媳妇迎了上来,与陈嬷嬷、王养娘互相请安,又有个丫鬟——也都是乐瑜的陪嫁丫头上前来,不由分说一把抱起了乐琰,笑着道。
“可把二姐盼来了,二少奶奶等了老半天了,才刚下了雪,仔细脚下滑,咱们先进去吧。”
说着,抱着乐琰一径进了院子里,这是个四进的大四合院,丫鬟带着她从边门直接进了内院东厢房,姐姐夏乐瑜正带着一脸笑,扶着肚子站在门口冲着外头张望。见乐琰到了,忙招手让她进屋,笑道,“我就说也该到了,再迟一会儿,城门就要落锁啦,那可就麻烦了。可冻着饿着没有?”
乐琰和这姐姐感情还是不错的,尤其是母亲生了她就去世了,想来那几年多半都是夏乐瑜长姐如母照管着她,这具身体一见她便觉得亲近。当下摇了摇头,笑道,“姐姐,你冻着了没有?”
夏乐瑜把她带到里间,亲手为她解了斗篷,点了点她的鼻子道,“我怎么冻着,一天都在屋子里呆着。”又冲丫鬟道,“去,把少爷请来,让他也见见乐琰。”
因乐琰现在才算七岁,南雅却已经二十岁了,因此两边并没有什么忌讳,丫鬟忙转身出去了。乐瑜找了件新袄子给乐琰换上——旧的已是被雪花打湿了一些,又问了问家里的事,陈嬷嬷和王养娘便进来给夏乐瑜请安,夏乐瑜便坐着受了,打了赏让她们下去歇着了,连南齐一并有赏不提。
却说夏乐琰自从进了屋子,冷眼看来,见乐瑜比出嫁时胖了一些,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知道她新婚这大半年过得极为舒心,便也放下心来。正和乐瑜说些婚事如何操办、继母行事如何的琐事,他姐夫南雅便跨进屋子里,这南雅一张白面皮,生得很是温文,虽然算不上多帅,但身高不错,也已经很可以了。
乐琰忙下地给南雅请安,这是他们俩第一次正式见面,她不敢怠慢,插烛般拜了三拜,南雅站着受了礼。见乐琰举止利落,口齿清楚,也觉得很可喜,摸着妻妹的头夸奖了几句,便匆匆出去了。弘治帝有闲时与翰林们讲经——四书五经,论道——治国之道的习惯,今晚该南雅入宫,说不定今晚就睡在大内里了。
姐妹俩吃过饭,乐瑜见乐琰精神还好,便问起了一些内帏秘事,乐琰道。“这个新继母,手腕虽然厉害,但却与我没什么冲突,因此我们处得还好。李氏便倒霉了些,三个儿子,只有一个是葬送在我手上,别的却是全被新继母给收拾了。”
乐瑜点点头,一丝惊容都不露,就算她再怎么温和善良,也温和不到李氏头上。她和秦氏这几个月也有些书信往来,当年也是见过的,想了想道,“其实她是个极有主意的,咱们爹爹这个性子,容易拿捏得很,也不嫌她没缠足,这门亲事,两厢都很合适。”
她还有几句话没出口,南夫人事后来信,把乐琰一顿好夸,直说难得她小小年纪,便把厉害关系分析得这么清楚,实在聪明剔透。说不定张家那边,反而是她去疏通来得更有把握一些。
这么思量着,她便开口道,“明儿我陪着你到张家请安去,虽然两个舅舅都在外地做官,外祖母也跟着去了。但叔祖母当年曾经照拂过娘,我们小辈到了京城,应该去请个安的。”
乐琰如何不愿意?爽快地应承了,夏乐瑜又道,“张家和我们家不同,世代公爵,规矩森严,虽然叔祖母对我还算不错,但到了那儿也要小心,别平白和人起了纷争,也别让人欺负了去。”说着,便打发乐琰下去睡了,她自己则在熏笼边坐着,慢慢地拨弄着还没完烧到的香料。
这张家的事,夏乐瑜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不管夏儒再怎么样那总是她爹,再说,说穿了,张氏被李氏气死了,那也怪不到夏儒头上,当然头一个该偿命的是李氏,可也是张氏本来身体就不大好。但叔祖母脾气古怪,虽然对乐瑜态度不错,但还没好到可以说这事儿的程度,或许让乐琰去撞一撞,事情反而会有转机也难说。
她这么想着,又想起了秦氏,不过,乐琰说得没错,她们和秦氏之间没什么利益冲突,乐瑜便打算在回礼中添上一些给秦氏的物品,算做是示好。等到了二更,见南雅还没回来,便吹灯休息了。
第二日天气晴朗,乐瑜便收拾了几色自己拿手的点心,又把乐琰打扮得花团锦簇的,直如一个玉娃娃一般,方才满意,带着她坐上车,走了小半个时辰,车身停下了,半晌,又动起来,只是这次走得并不快,没多久就又停了。乐琰扶着乐瑜下车时,只见自己正身处一个阔大的花厅中,车边停了两顶轿子。她前世也是走过见过的人,知道这是因为英国公府实在太大了,要弃车上轿,便冲迎上来的几个妈妈笑了笑,先扶乐瑜进了轿子,这才自己上了轿,那几个年轻媳妇便上来抬了轿子慢慢地往内院走去,乐琰从窗里看出去时,这英国公府不愧是百年显贵世家,比恭王府不差。
不多时,轿子落了地,乐瑜走出来时,微微擦了擦额边的汗水,对她这个孕妇来说,这一路并不轻松。乐琰忙到她身边虚虚扶着,几人进了这个看上去像是正院的院子,还在院子里,便隐隐听到了笑语之声。乐瑜顿了顿,整了整头发,笑着带着乐琰走进屋内,插烛般作势欲拜道,“给老祖宗请安。”
“这可使不得,你是双身子的人,快起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忙忙地道,乐瑜便就势起身。乐琰知机,上前依样画葫芦道,“给老祖宗请安。”
这次,所谓的老祖宗没有说话,直到她起身抬头,歪在炕上的老妪才笑道。
“这是夏家二姐吧,啧啧,生得好生乖巧——小鱼儿,你快坐下,你今年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乐琰留神看时,只见这老妪身穿暗金色半新不旧的长袄,头上只戴了一根金簪子,簪顶上的珍珠,也有拇指大了,知道这老公爵夫人估计是个喜欢简便清爽的,便清脆道,“回老祖宗话,我叫夏乐琰,音乐的乐,玉炎琰,今年六岁。”
那老夫人见她说得清爽,唇边便有了一丝笑意,转头冲下首的中年妇人道,“这宇文氏实在是好福气,这两个女娃的母亲就不说了,实在是个上好的,不想两个女儿,要比她们的娘还出色些。乐瑜倒也罢了,这乐琰看起来竟是个小鬼机灵呢。”
那中年妇人便含笑道,“咱们张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丽雪今儿不在,否则,必定高兴又多了个玩伴。”
当下便有丫鬟来为乐琰引见了在场的几人,分别是老英国公的长媳甄氏与次媳孙氏,还有长孙媳连氏,乐琰一一行过礼了,老夫人便把她叫到身边坐下,笑对乐瑜道,“你这阵子都没上门来请安,怕是在家养胎吧?前儿送去的药材可收好了,有些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东西,可别胡乱送人了。”
夏乐瑜忙称谢不迭,乐琰见众人面色都有些不自在,知道是姐姐得宠,难免引得有心人不快,心中一阵好笑。老夫人便问了她何时到京的,准备住几天,可曾上学了,认不认字等琐事,见乐琰对答如流,意思清楚,并不露儿女态,心下有几分喜欢,便故意拿糕点试她道,“这是宫中赏赐下来的栗子松糕,极是好吃的,你吃不吃?”
乐琰自然是要吃的,身边早有丫鬟把点心盒整个取到乐琰面前,却只是弯腰捧着。乐琰想到这大户人家,规矩森严,怎么有送东西不跪下的,便先抬头看了那丫鬟一眼,方才翘起手指捻了一小块方糕,拿手帕接着,文雅地吃了。
老夫人看在眼里,倒诧异起来,这小姑娘看着就一副干净相,刚才看着,指甲缝也是干干净净的,吃相文雅不说,瞧双喜的那一眼,更是十分得体,显然是意识到了双喜的刻意无礼,倒是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当下便收了小看之心,留神引她说话,见乐琰小小年纪,谈吐极有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便搪塞过去,心中更是惊奇。
她这边引逗乐琰,难免冷落了媳妇们,别人至可,这长媳甄氏便不悦了,她的嫡女丽雪也是个绝顶聪明的,比乐琰大了两岁,从来都很得老夫人喜爱,当下便道,“说起来,二姐这样聪明,那夏老爷却不请人给她开蒙,实在是糟蹋了。丽雪这个年纪时,诗篇也背了几千首在肚子里了。”
她这么一说,老夫人自然是沉了脸,想到夏儒,犹自有些很恨。乐瑜和乐琰却同时不自在了,乐琰自己不喜欢夏儒是一回事,被别人当面说父亲坏话是一回事,甜笑道,“大表舅母,难不成背诗很难么?”
甄氏略带得意地道,“可不是和你说笑,自来也有些姑娘家背了几首诗,便觉得自己是个才女了,丽雪可是从四岁起便苦读到今日,若非是个女儿,否则呀,考个秀才都够了呢。”
乐琰心下不悦,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怕是还不知道她乐琰是开染坊的,这乐琰当年的志愿本来是中文系,她自小有计划,什么经史子集读过不说,连音韵学、语言学都研读过大学课本,这几年闲来无事,还不是读诗度日?虽然混饭吃还是不够,但欺负一个同龄小姑娘么,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先望了老夫人一眼,见她含笑看着自己,便知道这是有意相试,便笑道。
“听表舅母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感情这老祖宗的聪明才智,嫡亲孙女是全继承了去。我自学些杂诗到了现在,也没能遇见个好师父,没准丽雪姐姐能做我的老师也说不准呢。”
孙氏嗤的笑了一声,拨弄着怀里的暖炉道,“这个么,也容易,丽雪今日是进宫去了,看天色要下雪,怕是也就回来了。不过,她性子古怪着呢,你学识若是不够,恐怕不会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