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朱佑樘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却也透出一丝罕见的笑容,小孩子自然不明白这丝笑容有多珍贵,傻傻的跪下见礼也就是了。
朱佑樘在张皇后身边坐了,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乐琰一眼,含笑道,“好一个厉害的小姑娘,几岁了?”
“回皇上,六岁。”乐琰也没有什么紧张的神色,反倒是见朱佑樘年纪也不大,却是满脑门子皱纹,本来蛮好的长相都糟蹋了,不由面露异色,张皇后见了就笑道。
“你道这做皇上的,都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乐琰无法,只得道,“皇上年纪轻轻,却为天下操劳至此,乐琰很是敬佩。”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是这么个小女孩嘴里说出的大实话,朱佑樘原本对这个聪明精怪的小丫头就有几分喜欢,现在心中更是熨帖了,淡淡一笑,却不答话,张皇后笑道,“这孩子可真会说话,皇上看,她和太子谁更聪明些。”
“聪明过头也不是好事,”朱佑樘淡淡道,“尤其是太子,自小就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殊不知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吃吃亏也是好的。”
朱厚照便垂手听训,听完了才应道,“谨遵父皇教诲,”殿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僵了。
张皇后忙出言缓颊,朱佑樘神色稍缓,又道,“好了,终究你年纪还小,不要妄自尊大就是了,偶然和玩伴们比试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就让——夏二姐先背一遍好了。”
靠,话说回来,您老还是偏心儿子,想给他找点场子啊,乐琰一阵无语,勉强道,“是,”便开始背诵,离骚她倒是背过,屈原的天问、九章、离骚三部曲,又拗口又晦涩,就算乐琰记忆力超群,背到中段也要时不时顿了顿,磕磕绊绊终于背完了。
朱厚照不待朱佑樘说话,便径自背诵起来,他背得又快又溜,极是顺畅,还时不时得意地瞥乐琰一眼,待到背完时,这一局却是朱厚照赢了。
朱佑樘虽然说是说天下奇人异士不少,但自己的儿子赢了,自然是开心的,却不露声色,问了问朱厚照对词义的理解,这时便是乐琰占优了,朱厚照答不上来,她倒说得头头是道的,引来了朱佑樘惊异的几个眼神。
此时天色已过了半下午,有宫女进来道,“回皇后,张老夫人自仁寿宫出来了。”
张皇后立刻说,“仑儿,雪儿,下回你们再到宫中找太子玩吧,今儿我就把夏二姐留下给我做做伴了,皇上看行不行?”
朱佑樘已知道这夏二姐是第一次入宫,本来有些不快,但见皇后一脸娇痴,又想起了那夭折了的长公主,便道,“些许小事,便让二姐今晚和——”他顿了顿,因张仑丽雪在宫中留宿,都是住在端本宫偏殿,方便和朱厚照玩耍的,只是丽雪进宫,总有兄长相陪,但乐琰却是单独一人,一时有些犯难。
张皇后便道,“就住在端本宫偏房吧,是了,干脆把你打扮成个小子,行动更利索些。”
张氏兄妹都望着乐琰,张仑眼中有些担忧,但丽雪却全是羡慕,很快便行礼告退了,自有人带他们出去。朱厚照因背诵赢了,讲解却是大输,本就有些怏怏不乐,待要和乐琰再比,父母却一直在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当下便不耐烦地冲乐琰打了个眼色,走到一边,乐琰一阵好笑,心中对这层出不穷的比试也有些厌烦了,想着这次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便放放水好了。
却不想,这朱厚照把自己的诸般才艺衡量了一遍,竟是没什么自信能比得上乐琰的,思来想去,唯有学过皮毛的那门外语是拿的出手的,便道,“我会梵文,你会么?”
他们两人说悄悄话,哪里逼得过大人的耳目,张皇后与朱佑樘不由相视而笑,都觉得儿子的好胜心之强,十分可爱。乐琰却十分无语,你和我比梵文?那我和你比英语好不?擦,连公平公正都做不到,还比个屁啊。
“回太子,梵文,我自是不会的。”她道,见朱厚照小脸上忽然布满得意之色,又心有不甘起来,微笑着加了一句,“但我会说些朝鲜话,不知太子会吗?”
她这话出口,宫殿中的气氛似乎忽然凝固住了,朱佑樘拧眉看着眼前这俏生生的小姑娘,心中很是纳闷。倒不是说,这年头明朝一个会说韩语的人都没有,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朝鲜可是明朝的重要藩国,不过当时除了本身朝鲜自己的使臣与礼部一些官员以外,普通的大明子民根本接触不到韩语,除非……乐琰是走私犯的后代。
但这可能性很快就被否决了,毕竟夏儒虽然只是个六品官,但也是个官啊,况且又在天津卫当差,这样算那样算,会接触到从天津上岸的朝鲜人也不奇怪。
“朝鲜语!”朱厚照已经惊呆了,好啊这个夏二姐,怎么他会一样什么,她也就立刻会一样差不多厉害的。“你是如何学会说朝鲜语的?!”
乐琰不慌不忙道,“我家隔壁,便是一户朝鲜人家凭了屋子居住,时常能听他们说得叽叽喳喳的,我倒有些好奇,常听他们说话,便学会了。”
朱厚照不禁语塞,梵文是书本上的语言,朝鲜语偏偏却没有书面文字,这叫人怎么比试,况且,到哪里找一个会写梵文和会说朝鲜语的?一时不由得有些泄气,把目光调向了父母。
张皇后也犯难了,看着朱佑樘,朱佑樘目光连闪,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平静下来,对乐琰道,“你说几句朝鲜话来给朕听听。”
乐琰轻松之极地说了几句韩国问候语,其实老实说,这点货色也就是在韩剧里生拉硬拽,再加上听了点古韩语大致摸索出来的,再多她也就真不会了,但那又何妨,她才不信朱厚照会几句梵文呢。
朱佑樘也听了出来,这小姑娘的朝鲜语粗浅至极,并不像是真的精通,但,小小年纪,也已经是有些骇人听闻了,他倒是来了兴致,想探探这夏二姐的底究竟多深,便叮问了一句。
“你是真没有塾师么。”
乐琰如实道,“自从姐姐教了几个字到如今,都是自己看书的。”
朱佑樘看了看儿子,见他虎头虎脑的,正不错眼盯着乐琰,眼中满是挑战,也有一些敬服,便淡笑道,“大郎,你已是输了,你身边环绕着多少饱学之士,夏二姐却是自己摸索,要比积累,并不公平。这样好啦,曾翰林今日轮值,我本来也要听听他讲经的,他偏巧随着那英吉利人学了些英吉利语,这你们都是没学过的,便让他来给你们说上半个时辰的课,再出份卷子,考校考校你们。”
这样比,的确是最公平的,朱厚照点了点头,有几分恶狠狠地道,“我定不会输的。”
乐琰嘴皮子动了动,张皇后瞧见了,便笑问道,“二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们年纪都还小呢,无须太拘谨了,便把大郎当作玩伴就是了。”
乐琰便直说道,“太子今日与我比试了这几回,若是还不认我做个对手,不比也罢了,否则,断没有定是你赢的道理。”
朱厚照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太满了,只是这夏二姐也实在是不讨喜,说得好像自己就差了多少似的,他却也有些窃喜,夏二姐争起闲气,不就说明她没把握了?想到有这个玩伴,他便觉得开心起来,思量着稍后怎么再和她比些玩意儿。
朱佑樘点头道,“大郎,二姐说得不错,是比试,便要尊重对手。”他先听到那奉承之语,倒是没放在心上,听了夏二姐的不平之鸣,便觉得这小丫头很不平常,才情毕竟只是小道,最难得的是言之有物,显见得是自己的想法。
张皇后也早是惊喜万分,只觉自己的小公主若是长到这么大了定然也如此聪慧,望着夏乐琰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温情。一时计议已定,几人便徒步走到乾清宫,待曾翰林来了,张皇后便避到里屋,朱佑樘温言把事情说了,又请曾翰林不要怪罪唐突斯文,曾翰林是个年轻好凑趣的,忙道,“不碍事的,只不知皇上要看着授课还是——”
朱佑樘道,“我虽然老了,能多学些知识,却也是愿意的。”
曾翰林早得了朱佑樘身边的大太监指点,急就章书写了两本教材来,却不料临时多了个学生,便只得让朱厚照和乐琰共读一本。乐琰年纪到底小了,腿盘不起来,只得斜签着跪坐在小书几侧面,让朱厚照坐在正中,心中腹诽:这还好老娘实在是学过不少年这玩意,不然,侧着看这字母能记下来就有鬼了。
朱厚照瞄了她一眼,却让了一半位置给她,心想:若是她看不着书本,就是赢了也没意思。乐琰忙坐过来,朱厚照只觉得一股淡淡香气扑到鼻子里来,仔细闻起来,却不像是母后与宫人们冬日常用的梅香,而是一股甜甜的奶味,不由暗笑,乳臭未干,说的就是这味道吧。看了看乐琰,见她白白嫩嫩的,生得很是喜人,倒对她多了几分亲近之感,觉得她又是聪明,生得又好,比张丽雪那小丫头片子强了几倍,以后倒要时时催着母后接她进宫玩耍才好。
这时曾翰林已经开始授课,他先从二十六个字母说起,速度讲得极快,几乎是浮光掠影,但发音倒还算标准的,即使难免带了点乡音,又请乐琰跟着发了一遍——他也是好奇,皇太子的聪明,他们这些翰林是领教过的,哪里来的这个小丫头,又能和皇太子比呢。
乐琰自然是随随便便就应付了过去,朱厚照也不甘示弱要学一遍,他的聪明也实在是令人惊叹了,不少音节发得都怪怪的,但曾翰林只说了一遍他就学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有资本骄傲的。
令她有些讶异的是,朱佑樘也要求学一遍发音,并且,和朱厚照成绩差不多,靠,难道这智商也有特权的?乐琰自然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她才是那个聪明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存在,发音上的区别,自然是曾翰林最清楚了,这小女孩的发音字正腔圆,实在是……实在是个罕见的天才,若不是女儿身,曾翰林都有意预先收入门下,做入室弟子了,以这样的天分,金榜题名不过是小事一桩!
接下来,他有意识加快了宣讲的速度,适应皇帝和太子的反应力,乐琰自然是轻轻松松跟上了,不过,她没想到词汇大部分都出自圣经,不过想来也是,这个时代会好心到教人英语的,自然是传教士了。
半个时辰过后,曾翰林已经说完了大约一千多字的圣经故事,作为初学者来说算得上是极快的了,一开始,他还有意平衡,时不时地轮流请三人回答问题,但到后来,曾翰林已是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把问题全都施压到了乐琰身上,就是想看看她的底线在哪!
皇帝父子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细节,但震惊的他们也都选择了沉默,朱厚照甚至垂下了头,曾师傅说的速度,他只能堪堪跟上进度,而乐琰虽然过深的问题也答不上来,但那只是个别,不少自己要思索一番才能得出答案的问题,她平静轻松地就回答了,甚至还举一反三,这……难道自己真的是坐井观天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让出了一半书几,用略带不服的敬畏眼光望着乐琰,甚至连朱佑樘都频频打量这小女娃,扼腕着她不是男儿身。
倒要遣人去打探一下,她有没有兄弟,帝国统治者默默地想着。
半个时辰后,曾翰林没有出考卷就直接宣布乐琰获胜,一边擦着汗被人领下去喝茶用点心,张皇后笑盈盈地挑开帘子,她刚才在帘子后头也好奇地跟着学了一会儿,便跟不上进度,被迫放弃了。望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儿子,她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笑笑地看着乐琰慎重对朱厚照道。
“太子不知道,我家在天津港,不少外国人常年经过街口,耳濡目染,多少也学了一些,单论天分,却是真的比不过殿下的。请殿下不要责怪乐琰取巧。”说着,便要拜下去。
朱厚照连忙叫道,“不要!”乐琰便就势起身,他望着眼前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女孩,犹豫了片刻才咬牙道,“今日,是我输了!但有朝一日我是一定会赢的!”
小男孩有这个锐气,自然是好,乐琰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殿下天资颖睿,如今不过是打个基础,将来出阁读书后,进展自然是一日千里,乐琰究竟是个女儿家,不以读书为要,不消几时,便会被甩得殿下回头看也看不见了。”
她这话说出来自然是真心的,朱厚照聪明成这样,性格又倔头倔脑的很是讨喜,自然而然就当做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看了,只是没想到她自己现在也是个小孩子,不自觉用上了略带长者意味的口气,朱厚照又哪里听不出来?这个夏二姐,竟然不把自己当个对手!一时间,太子又是急又是气,但夏二姐说的也都很有道理,这样一个聪明的小姑娘,怕是不多时就要被逼着裹脚,从此开始学些绣花写字了。就像是常常进宫来的那些勋贵之女一样,念着三从四德,在地上歪歪扭扭地迈着小碎步……
朱厚照眸色微黯,摇头低声道,“若真是这样,那我依然是输的,连扳平的机会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