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夫人此时已经有些气短,也镇静了下来,知道自己这样闯到亲家家里,多少有失体面。不过是仗着比秦氏大了些,她又是继室,倒不好说什么的。只是这个夏二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己这样上门,要是从此和亲家生疏了,反而坏事。儿子收不收通房,又哪里是他们娘家人管得了的。
一时想回头来,便不由得勃然大怒,森然将贾氏盯了几眼,转头笑道,“这却不是我上门来的意思,今日来,原本是要采办些珠宝首饰,预备给小三下聘使用。顺便来说一声,二媳妇已是到了南京了,现正在夏家老宅里住着呢,怕我们挂念,便来回捎信,我想着,二姐也必定想知道大姐的近况的。”
秦氏见南夫人想转,也笑道,“是啊是啊,二姐才和我念叨,说不晓得大姐到了苏州没有呢。说起来,我们两个都是没去过南京的,离开老家,也有这么多年了。”
南夫人的老家在广西,自从出嫁,几十年来就没有回去过,闻言也很是同意,又寻出些闲话来说了。让大家脸上颜色都好看起来,这才带着贾氏起身走了。到得外头,贾氏还委屈起来,问道,“婆婆,那媳妇分明就在西跨院里,方才出去时,你也看到了,她看见我们,转身就走。为什么不拿住了问她?”
“蠢材,拿住了又如何,她现在是夏家的人了,有到亲戚家审贼的?”南夫人是气得够呛,毫不客气地噎了贾氏一句,让丫鬟给自己捏着手,见贾氏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索性出言点明。“就算是在骗我,那也要你二弟心甘情愿,才能骗得到我。有本事的人,就能让相公出头,不要通房,只有那没本事的,就算有了儿女傍身,闹得天翻地覆,姨娘还是一个一个抬进房里。”
原来这南风却是个好色的,先后收了好几房妾室,前脚进门,后脚就被贾氏拿去卖了,夫妻俩为此纷争无算,贾氏最讨厌听人说她这话,便顶嘴道,“人都说,有子纳妾,那是荒淫无度哩。我们南家诗礼传家,原本就不该有什么通房丫头的。”
南夫人被她噎了半天,想到南老爷的那两个通房,当时也是婆母做主,自己为了博得贤惠的名声,也是咬牙暗恨容了她们两个,不多时就都弄死了,心软了下来,叹了口气,不再和贾氏计较。贾氏也不理她,却是在心中暗自郁闷,南风是长子,将来南家两老是要跟着他们过活的,哪里比得上南雅两口子逍遥自在,以后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两人这边各怀心思回去不说,那边秦氏也是在训斥小辈,却是另一种风格,乐琰站着低头听训,秦氏不疾不徐地道,“你姐姐嫁到了南家,就是南家的媳妇。就算我们娘家牌子硬,婆婆要折腾她,那也是几句话的事。从来亲家上门,都只有笑脸相待的,今日是她们没理,我们也就是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哪里和你一样,和吃了火药包似的,每一句都要村一下别人。到时候,连累了乐瑜该怎么是好?”
这些人情世故,上辈子乐琰是独生子女,自然是不用理会的。到了古代,什么事都有人情在里面牵引着,你要挥洒自如,苦的那就是你的家人,因此不得不渐渐地学会瞻前顾后,八面玲珑,此时虽然有万般的无奈,却也只得乖乖地在社会力量面前低头,心中苦中作乐暗想:这就是所谓的文化震撼了。
秦氏见乐琰认错态度良好,渐渐地消了气,想到南夫人的举动,也不由得抱怨道,“这个亲家母,也实在是冲动了些。心倒是好的,也不傻,却是和你一个毛病,一气起来就不顾前后了。也不想想,若是大女婿不愿意,会帮着妻子来瞒母亲吗?”
乐琰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道,“我才没那么无脑呢,顶多……顶多是有些得理不饶人罢了。”
秦氏不禁噗嗤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两个姨娘去哪里了?叫上来立规矩。”细雨忙应了去把两个姨娘找来立在堂前,秦氏便让她们站在那里做木偶,自己对乐琰道,“坐吧。”语气已是大见缓和。
乐琰坐了下来,秦氏望着她,心中想,若我是她的亲娘,必定要狠狠的磨折一番这个脾气。又叹了口气,暗伤道,若你是她的亲娘,她又哪里会这么好看,这么讨人喜欢。一时收拾心情,淡淡道,“这几年来,原本你父亲也有几个通房的,陆陆续续,都被我打发了出去,只有这两个姨娘得到抬举,你道是为什么?”
乐琰不解,她和夏儒感情很疏远,哪里会知道他有几个通房,秦氏看乐琰露出困惑神色,便指着那个叫姹紫的姨娘道,“你说。”
姹紫上前一步,笑道,“我是夫人陪嫁过来的丫头,知根知底,老子娘都在秦家养老,没有二心。夫人放我到老爷身边,最是放心了。”
乐琰若有所悟,点了点头,秦氏又对嫣红道,“那你呢?”
嫣红满面绯红,低下头用脚尖搓着地面,道,“我……我是寡妇……进来作妾,不过是为了换得些柴米,养活我家那个小子。无意分了夫人的宠爱去。”
秦氏挥了挥手,两个妾室便下去了,果然都听教听话。秦氏便向乐琰道,“你姐姐是个极有福气的人,做夫婿的,肯为她到那个份上,见得是真的爱她。但你却未必有这个好运,”她顿了顿,留神看乐琰脸色,见乐琰没有抗辩之色,反而一脸认同,这才接着说,“要是夫婿真心爱你,你却主动为他纳妾,那是个傻瓜。但夫婿若是和你淡淡的,你就要晓得,为他挑通房,挑姨娘,要找些省心的人,这样,家里才不至于生事。也要能管得住相公,这些事,我自然会慢慢和你说的。”
虽然说心里想法无限,乐琰却知道秦氏是真心把她当女儿在教了,恭声道,“谢母亲用心。”
秦氏挥了挥手,笑道,“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些事吧。”看着乐琰退出了正院,往自己房子里去了,才叹了口气。
细雨上来为她斟了杯茶,轻笑道,“夫人真是高瞻远瞩,二姐将来是要进宫的人,还是由着她的性子,咱们家只有吃亏的份。正是要早早抓起来才好呢。”
这话,说到了秦氏的心坎里,她微微一笑,却故意叹息道,“哪里有那么容易了,这丫头性子执拗,我只盼她别和我一样,挑来挑去挑成了个老姑娘,不得不做这个难为的后母。”
“这是哪里话来,老爷对夫人是真心敬重不说,就是这两个小姐,将来也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细雨忙笑道,“否则当时夫人又哪里会……”
“这也都是缘法。”秦氏轻笑着道,“乐琰这孩子,且看将来她的红线是牵到哪边去了。凭良心说,我倒是愿意她嫁个读书人家,夫唱妇随,倒也是好的。”
细雨心中不以为然,若是真有那样的造化,二姐成了皇后,夏儒就是要封爵的,到时候夏家的富贵可就来了。但她深知秦氏的性格,倒不敢形于色,小心翼翼地服侍了秦氏换了见客的衣裳不提。
乐琰回到自己的院子,心里却也是十分的不舒服,一时之间,又是想到了杨慎,又是想起了唐寅,看见玉老虎,又想到了朱厚照。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学着以前的样子,把烦心事全推进心底,反正再不悦她也得接受现实,这里是明代,她不得不接受包办婚姻,否则,那就得和整个社会对抗。乐琰虽然并不是怯懦的人,但也没自大到这个份上。那,也只好看这张彩票最后刮出来的结果是怎么样的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她便静下心来绣花,珊瑚察言观色,早知道乐琰心里不舒服,她也听说了南夫人的事,还以为乐琰是为此烦心,便上来请示道。
“小姐,那个林家媳妇虽然惹了祸,人却还是不老实得很,小姐让她好好在院子里不要乱跑,她却是到处流窜。小姐看看……”
她的意思虽然含蓄,但乐琰是听懂了那没出口的潜台词的:这是在问她要不要处理掉那个林家媳妇。乐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珊瑚一眼,不是她矫情到以为内宅里不会出人命,只是到底文化背景决定思维方法,当时她给庶弟下毒,那是为自己的生存权奋斗。而不是说她是个喜欢杀人的变态,顶多把林家媳妇送回老家去也就算了,大不了,下一贴哑药……哦,她识字……
“把她给我叫来。”乐琰皱起眉冷冷地道,“我倒要看看,是姐姐真的信错了人,还是她找错了人。”
林家媳妇很快就被带了上来,乐琰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倒也是穿得清楚干净,一张圆脸,看起来十分憨厚,心中先叹了口气,这个乐瑜,怎么找老实人办骗人的事。
“你是不想要命了?”她开门见山地问。“南夫人来是为了谁,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没找到你也就算了,还巴巴地跑出来,什么意思?不想要命,和我说一声,我自然会成全你。”
她说一句,林家媳妇就磕个头,说完了,她额前已是紫黑起来。乐琰见了,心中一阵不忍,毒死别人是一回事,看别人在你面前放弃尊严又是另一回事。但她也只得强压着心中的不快,冷冷地盯着林家媳妇,等她回答。
那林家媳妇却也是有备而来,等乐琰说完了,不慌不忙,这才张口说道。“二小姐,奴婢是特意出来,要与贾奶奶打个照面,叫她知道我还活得好好的。”
乐琰皱起眉,冷声道,“说下去。”
“奴婢那一夜虽然灌多了荒唐,说了些不该说的事,但却也不是没有来由。那时,大孙少爷的奶娘上京办事,住在奴婢屋子里,心事重重,拉着我与她一起喝酒,喝到了后来,竟拉着我的手道,请我将来多多照看她家女儿。奴婢心中便觉得不对……”那林家媳妇一五一十,竟是说了一件连乐瑜也不知道的事出来,原来贾氏当时竟是想在南雅的房里安插一个自己人,便找了奶娘的女儿。这奶娘是知道南雅与乐瑜的夫妻感情的,心中不快之下,便半吐半露地对林家媳妇说了。林家媳妇后来去了天津,因为与她算得上是交了朋友,便在一起喝酒,也是喝多了之后,又对她说了些秘密。两边算是交换过了情报,不同的是,那奶娘转头就把消息卖给了贾氏,林家媳妇呢,当时却觉得,通房的事有南雅在,并不需要担心,便只是对乐瑜说了一次,但乐瑜并没放在心上,也就这么着了。
乐琰好一阵无语,理了理思绪,才冷笑道,“照你这么说,你倒是忠心为主了?那贾奶奶看了你还在世,必然是怕你把事儿捅给我们娘家,叫姐姐知道了和她生分,也就不敢再继续为难姐姐了?”
“二小姐是明白人。”林家媳妇连连磕头。
乐琰扶额喝道,“你是猪脑啊!姐姐没重视,你不会再说?你也是她身边伺候的近人了,哪里没有说的时候?分明是你酒后误事,又想打探消息,说不准,也是被贾奶奶收买了。编出了这个没法查证的故事来诳我,是不是!”
她一拍桌子,那林家媳妇不知怎么,吓得竟是一颤。又是咚咚咚地磕着头,分辨着自己的忠心。乐琰懒得和她计较,对珊瑚道,“你仔细看好了,若是以后也和她这样,辜负了主子的信任,那她就是你的下场。”
说着,摆手道,“带下去,明儿给她灌了哑药,发配到庄上去种田!”
林家媳妇顿时惶恐起来,珊瑚哪里还容得了她开口,早带了几个丫鬟,连捆带绑把她送下去了。乐琰见屋内一时无人,便把刚才秦氏塞给她的小药包拿了出来,凝视了半晌,捏在手里。等珊瑚回来汇报时,便遣走了别人,只留珊瑚在屋内,淡笑道,“珊瑚,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让你帮我做了。”
珊瑚微微一颤,旋即镇定道,“珊瑚的命都是小姐的,小姐有什么话,大可吩咐。”
乐琰胸中仿佛有一面鼓在擂,她咬了咬牙,终究是狠下心来,把药包递到珊瑚手里,低声道,“放在油灯里,一夜就够了。”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心中反反复复地想道:“我终于要杀人了?我真要杀人了吗?”
珊瑚是个聪明人,二话不说便把药包放进了袖子里,乐琰咬了咬脸颊内侧的嫩肉,又盯着她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死么?”
也不知珊瑚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只是恭声道,“请姑娘指点。”
“她是姐姐身边的近人,嘴巴却不牢靠,这是第一个该死的地方;第二,就算她说的是真的,也可见此人喜欢自作主张,如今知道了这样大的秘密,怎么还能放任她到处乱走?三,如果她说的是假的……”乐琰没有说完,因为意思也很明白了,擅自欺瞒主人,她不死谁死?
“珊瑚受教了。”珊瑚低着头轻轻地道。“珊瑚必定会约束好院子的。”
“嗯,你不用担心,我虽然有很多地方比不上姐姐,却也知道知人才能善任。她本来,也可以不必死的,只可惜一片忠心,却被用错了岗位。”乐琰喃喃道,旋即又压下了心事,把目光投向了屋角的古琴。珊瑚自然是拿过了拨子,跪下来给她缠在手指上,乐琰乘机审视着她的表情,珊瑚清秀的脸上,却是一片漠然。
当晚合眼时,她清楚的知道,过去的自己,又有一小部分在这时代中崩碎了开来,消散于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