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纳闷,但老夫人当乌龟,乐琰也不好直接逼她出头,只得冲那张家媳妇段氏使了个眼色,段氏会意地起身告辞了。其实张夏两家的关系到现在乐琰已经是看得很清楚了,不管夏家生意做得多大,夏儒在官场上一天没有作为,他们就得对张家低头服软,张家到现在都还保持着相对客气的态度,估计就是因为外甥女还没出阁,但姿态还是端得很高的。
乐琰也没回房,而是进了里屋服侍起了老夫人,不但殷勤地为她倒茶端水,捶背捏肩,还刻意看着老夫人的脸色说着吉祥话儿,把老夫人僵冷的面色软化了不少,这才告辞了回到自己房中。她和张家人不同,虽然说有张家做靠山,但毕竟还姓着夏,让老夫人太下不来台,对她的前程自然是有害无益的。
半个多月相处下来,她对老夫人的性子也多了几分了解,那是个完全的死硬派,虽然从夏家的历史来看,她也不缺乏应变能力,但很显然,夏家发达后,老夫人又拾起了刚正严明的处事方针。别看夏生掌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凌氏在老夫人面前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好在夏老夫人倒也不是那种会和媳妇斗法的不正经婆婆,因为凌氏很早就生了长子乐玟,因此对夏生的花心,夏老夫人一直是以训斥管教为主。婆媳俩的矛盾一直以来也都维持在警戒线以下,凌氏和夏生感情并不亲近,生了乐玟以后,就一直没再生育,全力守护着儿子成长,对三个庶女只不过是面子情儿尽到了算数。说来也是巧,这些年来,夏生的姬妾给他生的都是女儿,要不然就干脆无法生育,夏老夫人念叨了好几次夏家子嗣艰难,在夏儒的三个庶子相继死亡后,还到庙里去求神拜佛的,还真被她求来了乐琼,因此虽然也没见过这个孙子,却早已经十分偏爱了,也难怪凌氏对她的到来是如临大敌——乐琼已经是先得宠了,若是乐琰再笼络了老夫人的心,手握财政大权的老夫人要偏心眼起来,那他们二房损失的可不是一点小钱。
这些信息当然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说给她听的,除了自己察言观色收集到的,推测到的之外,张婶也是居功甚伟,虽然她在夏家并不得宠,多年来一直干着苦差,但随着乐琰回到南京,谁不知道他们一家人的好日子要来了?她又是在夏家呆了这么多年的,自然是深知众人的底细,稍加打探,现在夏家的势力分布就尽收乐琰心底了。虽然说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快点回京,但乐琰也知道,在夏老夫人发话之前,她都得在南京呆下去,那自然是要和老夫人搞好关系了,二婶作为未来的实权派,最好也不要得罪,但只要能靠紧老夫人,她也不会来贸然招惹乐琰。
贯彻了这样的行动方针,半个多月下来,成果倒也是很显著的,老夫人多年来一直和那些天资平庸的孙女们打着交道,乍然得了乐琰这样乖巧伶俐的孙女,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是十分疼宠的,只是她心机不浅,虽然对乐琰已经有些偏爱,表面上却仍然是淡淡的。凌氏看在眼里,心下的酸味倒是减了几分,一家人维持着这微妙的平衡,一时间倒也是和乐融融。
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七,那天众人都起了个大早,乐琰与乐玲、乐环、乐珠三人一同上了一辆车,老夫人和凌氏却是一人一部车,夏生与乐玟骑马在前头引路,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往城外的夏家庄去了。
这夏家庄还是乐琰的曾祖父在时,族人依附过来,这才在南京落地生根的,多少年繁衍下来,也渐渐地形成了一庄人家。虽然也有各自出去行商读书的,但始终是曾祖父这一系最有成就,现在的族长却是乐琰的四堂叔祖,他是个不第的举人,常年来一直在夏家庄务农为生,倒也是很得族人的敬重。而夏儒夏生两兄弟,虽然一个在外做官,一个也举家搬迁到了南京城里,每到中秋重阳、清明冬至,却还是要回到夏家庄来参与祭祖等仪式,也是和族人联系联系感情。
乐琰这一回来,顿时是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夏儒的官位是夏家庄众人中最高的,这些村夫村妇虽然不知道乐琰的才名,但看她的长相举止,都觉得如天人一般的,赞誉的词语,顿时如潮水般扑了过来。夏老夫人却是面带得意之色,乐玲等人只是穿戴华贵了些,举止言谈,和村妇之间的区别又能有多大呢?哪里比得上乐琰举止文雅有度,大方得体。一时间,看向乐琰的眼神不禁都温柔了几分。
登高的地点,就选在了夏家庄附近的小山包上,老夫人还特地带着乐琰绕了点路,让她祭拜了一下过世了的曾祖父。乐琰自从穿越以来,哪里到过真正的乡下?一路又要维持自己的仪态,又是贪看周围的景色,忙也忙杀了她。
其实当时的乡村,对她这个娇生惯养惯了的官二代来说并不美好,不说别的,遍地的牛屎狗粪就是视觉与嗅觉的双重攻击,虽然是已经被推到了道路一边,但乐琰还是有些心理障碍,主要是这一身古装披披挂挂的,很容易就蹭上脏东西了。但夏老夫人、凌氏等人却都习以为常一般,只顾着歪歪扭扭地往山上走去。道路两边的人家,都是极度羡慕地看着她们,乐琰此时已经明白了,他们羡慕的是夏老夫人与凌氏有裹脚的资格。
青金对这景象也是一脸的漠然,她是农户人家女儿出身,当然是早习惯了乡村景象。珊瑚的脸色却也有些发白,一边搀扶着乐琰一边小心地注意着脚下,乐琰望了珊瑚几眼,心中倒是有些感慨,想来她父母没去世之前,也是如珠似宝般被呵护在手心里的,没想到命运弄人,现在却落到了服侍他人的下场。
在小山包上逛了一圈,众人便下山各回各家,自然有人跟随着夏老夫人一干人回到夏家老宅,夏老夫人身为族里最德高望重的存在,每次回家自然是有不少人过来打关系。这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乐琰也不理会她们,只是与乐玲说着外出时的见闻,等着夏老夫人在她头上贴了片糕,念了几句“事事高”的美好祝词,便闪到外头院子里去了。夏家老宅虽然多年没有人住,但一直料理得很是干净,乐琰少有出门的机会,把握住短暂的时间看了看新鲜的景色,里头便来人叫她进去了。
她进屋时,众人都已经坐了下来,夏老夫人正在说话,“……是,说不准会在老家说亲,也都是难说的事。”乐琰立刻顿住了脚步,准备转身向外回避,不管说的是谁的亲事,她都不能若无其事地听着。但夏老夫人却板起脸招手道,“还不快过来给四姑婆看看?”
“见过四姑婆。”乐琰低眉顺眼地请了安。四姑婆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女人,也是做寡妇打扮,一双小脚却有些不安份地在椅子下摆荡着,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乐琰好几眼,这才露出满意地微笑,冲夏老夫人道。
“嫂子,这可是我们夏家的金凤凰那,几年后这提亲的人,还不得把门槛踏破了?”
“哪里,虽然生得还算可以,却是一双大脚。”夏老夫人抽了抽唇角,语气僵冷地说,“都已经十岁了,是说亲的年纪了,却一个上门的媒婆都没有。”
被当面这么说,乐琰自然是难堪到了极点,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四姑婆却还是笑眯眯地摇了摇头,“这是怎么说,我看那,三姑娘这样的模样,就算不缠脚又有何妨呢。”
“还请四姑成全。”夏老夫人不动声色地说,满屋子的女人们也开始交头接耳,视线却全都集中在了乐琰的裙脚上。
乐琰今日穿的是一条长裙,自然是遮掩了住了脚面,四姑婆笑着叹息了一声,“老嫂子真是执着。”夏老夫人便做了个手势,覃妈妈上前一步,拎起了乐琰的裙子,让她的脚显露在众人面前。乐琰双手捏拳,垂下了头。
四姑婆还是坚持着乐琰不必缠脚也已经够好了的论调,夏老夫人也分毫不让,这么几回合下来,四姑婆终于是笑道,“好好,那我就看看,还能缠到几寸。”
周围人都笑道,“四姑婆你出马,自然是要得几寸,便能缠得几寸了。”乐琰听在耳中,这才知道这四姑婆是夏家庄的缠足好手,更是帮不少人缠过了脚。
四姑婆笑道,“你抬起脚来。”乐琰听了,缓缓抬头,先望了夏老夫人一眼,见她面有得意之色,心中更加生气,但却仍是咬着下唇,在凳子上坐了,缓缓抬起左脚。那四姑婆先是放在手里捏了捏,笑道,“骨头还是软的,那就好办了。”
夏老夫人叮问道,“老姐姐,你看,能缠到三寸不?”
“三寸怕是难了,姑娘的脚现在已有五寸了,就算是硬生生要缠到三寸,怕是也异常肥大,不好看呢。”不知哪里凑来的婆子啧啧连声地道,四姑婆也说,“七嫂说得是,怕是缠个四寸,也要吃不少苦头呢。三姑娘,你可能吃苦不?”
目光顿时又集中到了乐琰身上,其中便包含了来自夏老夫人火辣辣的视线,到了此时此刻,乐琰的反应其实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了。不论她怎么说都有祖母可以代为做主,原来,她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乐琰满口苦涩,心知此事无法善罢,反而镇定下来,望了珊瑚一眼,微微冷笑道,“四姑婆,你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我,现在问这一句,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
四姑婆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在她心里,哪里有乐琰自己做主的份。得了这个尖锐的回答,一时间反倒是说不出话来,愕然望向夏老夫人,夏老夫人早已是阴云满面,冷冰冰地瞪着乐琰,乐琰分毫不让地和她对视着。任何人都有个底线,夏老夫人现在的作为,恰恰触到了她的底线。
“哎,脾气真倔。”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都笑了起来,还有年轻的媳妇上来劝慰道,“三姑娘不怕,都是这样的,你虽然要格外痛些,忍忍也就过来了。”
四姑婆见乐琰垂首沉吟,还当她意动,她倒是好心,见夏老夫人是一脸风雨欲来的样子,忙缓颊道,“可不是?女儿家缠脚的时候,哪个不是哭爹喊娘?都是为你好哩,难道你愿意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不成?”
“乐琰的亲事,自有父母做主。”乐琰轻飘飘的一句回答,顿时又噎住了四姑婆,夏老夫人断喝了一声,起身怒道,“你说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圣人的话。”乐琰依然是轻飘飘的回答,却把夏老夫人气得不轻。她其实纯然是一片好意,只当秦氏不给乐琰缠脚是有什么心机在里面,乐琰却是被她迷惑了心智,这才屡说不听。因此便按下此事不提,到了今天,才请四姑婆出面,想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乐琰再大的气性,也都知道自己是为了她好,却不曾想乐琰脾气是这样的倔!老夫人倔性子也上来了,不理那七嘴八舌的规劝,盯着乐琰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知道,不缠足,你是在给整个夏家脸上抹黑?!”
乐琰也是不希望和夏老夫人撕破脸的,无奈这是她决不会妥协的问题,再说,夏老夫人的做法也实在是招人反感,简直是把她当成了一头狗,只要她说了就能算数?她要真能被这么摆布,那也就不是夏乐琰了!
“祖母这话说得,沈学士也不曾缠足,难道,可曾给沈家抹黑了不成?”
这句话依然是在暗示夏老夫人她的靠山并不止张家,可惜,她到底并非明朝土生土长,却是错估了夏老夫人的心情,在她来看,为乐琰缠足那是实打实地为她着想,此时她本人如此不识好歹,夏老夫人也懒得多说,冲凌氏沉声道,“你看够热闹了?”
凌氏原本还真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被夏老夫人这一问,唬得是浑身发抖,忙道,“媳妇哪里敢。”
“那还不把她给我绑过来!”夏老夫人重重顿了顿拐杖,“出了这个孽孙女,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凌氏怔怔地点了点头,望着人群中的乐琰,见她神色平静,一时居然有些害怕起来,咬了咬舌尖,才吩咐道,“覃妈妈,陈嬷嬷,李妈妈,还不上去?”
几个老妪顿时应声上前,死死地拿住了乐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