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琰也就顺势问道,“说起来,这国朝不是不许片板下海的么?缘何又能和外国人做生意,他这一来不要紧,要是年年都到我国来倾销货物,赚了白银回国,常此以往,国内的白银到那里去找?”
朱厚照多年数学搞下来,也不是个傻瓜,乐琰这一问,看似平常,但其实就是在说国际贸易的顺差逆差问题,如果不许中国商人外出做生意,西洋人到了中国来,赚了银子回到西洋,久而久之,官银储备变少,这对国民经济的影响肯定是有的,虽然还不能很明确的意识到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这就已经可以引起小皇帝的关注了。
“要往这方面深挖的话,那还有日本白银输入的问题。”到底是接触着国家大事的,小皇帝面上不在乎,心里却还是惦记着这方方面面的问题。“现在沿海一带,倭寇走私真是屡禁不绝,他们国家自己在打仗,就养出了这许多的海盗,盘踞在琉球、那霸一带,据锦衣卫讲,日本的银要比我们大明的贱上许多,用这白银,他们也不知道换走了大明的多少银米,官府连一个子儿都见不到。”朱厚照却是越说,越觉得这问题的高不可攀,不禁就叹了口气,这时车已进了紫禁城,他就掀开了帘子,望着外面昏黄的夜色,怔怔地出起了神。
乐琰似笑非笑地道,“日本现在不是在战国?你这一天都嚷着要建些武功的人,何不就干脆把它打下来算了。叫它也做个朝鲜那样的藩属国,难道不好?那么多银矿,可就都是你自家的了。”
朱厚照有些心动,思忖了片刻,就苦笑着挥了挥手,“不把鞑靼打服,用兵的事,那是想也别想。”他瞥向远处银装素裹的太液池,望着池边那黑幽幽的建筑,心思就跑了开去,“等开了年,就把这儿整修起来,扩出一大块空地,做跑马射猎之用。你也可以学一学骑马,成日里说着要和我一道上战场,连马也不会骑,就只是在说着玩儿的。”说着,想到搬进豹房后,便可以摆脱那烦人的条条框框,繁文缛节,便高兴地笑了起来。乐琰冷眼望着小皇帝的侧脸,悄悄地叹了口气。
车到了坤宁宫前,早有太监与宫女们在阶下等候,朱厚照先跳下车,才把乐琰抱下车来,一边道,“刘瑾,这么大冷的天,你等在外头干嘛?”乐琰这才看到刘瑾的身影,刘瑾正好也看着她,两人目光一触,各自移开眼神,乐琰笑道,“想是有什么大事要找你吧。”说着,当先进了坤宁宫,顿时是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芳华迎上来笑盈盈地道,“外头冷呢,娘娘快到熏笼前来。”
乐琰望了门口一眼,见朱厚照与刘瑾都没跟上来,微微皱了皱眉,仍是笑道,“我倒好,青红这一日倒是冻得够呛,累不累啊?”
青红虽然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却是满脸喜悦的光,听了问,忙不迭就摇头道,“哪里,多谢娘娘的恩典,好歹去看了我们家小子一眼,他长得好高了呢!”
乐琰看她一脸的开心,倒是有些心酸起来,见青红鬓边的珠花已是不见了,想来是被她摘给了亲戚,有心要赏她点什么,但望了芳华一眼,又硬起心肠,青红也不在意,又谢了乐琰,就退出去自到张太后宫中服侍不提。这边乐琰又等了等,许久仍不见朱厚照进来吃饭,就叫芳华出去问问,半日,芳华才回来道,“刘太监与皇上又往宫外去了,皇上说今晚不一定回来呢。”
乐琰的眉头就又紧了起来,但按刘瑾的身份,有正事找朱厚照商议也是可能的事,这几个月来,刘瑾在她面前也算得上是殷勤小心,就把此事搁下,自己先吃了饭,在灯下看了看账本,又与芳华两人玩了几局三国杀,听到前院有了动静,也就快快的把牌具收起,不敢被朱厚照看见。
朱厚照颠颠倒倒,满面绯红进了屋子,就要扑到乐琰身上,乐琰忙起身与芳华一边一个撑住了他,慢慢的把他放倒在床上,朱厚照握住了乐琰的手就不撒开,口中说着些含糊不清的醉话,宫女们都是少女时就进了宫的,就都红了脸,乐琰有些不好意思,便道,“都下去吧,打了热水上来也就是了。”
众人哪里敢劳动她?虽然红着脸,手上却是不停,乐琰坐在朱厚照身边,为他理着头发时,忽地听到一个宫人咦了一声,目光一转,就看到朱厚照的里衣凌乱不堪,多了好些折痕,她的心,就揪紧了,接着,那宫人又从褪下的外袍里,抽了条粉红汗巾出来,这下众人都晓得事有不好,全都垂下头,不敢看皇后的脸色。
乐琰咬住唇,望着朱厚照惺忪的睡脸,忍了又忍,才轻声道,“都下去吧,芳华别走。”
芳华不敢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待得人都退了下去,才轻声道,“娘娘……陛下年少风流,也是……也是常理。”
乐琰扶住额头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也是我太天真了……什么一夫一妻,在这个该死的时代,全她妈痴人说梦。”
芳华不懂她的意思,却也晓得乐琰是在发火,咬住下唇,又找了些安慰的话出来说着,她虽然是才到皇后身边服侍,但性子聪颖,却也把皇后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晓得她绝非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小家闺秀,胸中的丘壑,实在是不下于那一等阁老、太监,此事若是撞在张太后手里,恐怕她当时就吵醒了先帝要大吵大闹了,可这性子火辣的皇后,却只是面露沉思,不禁叫芳华越发害怕起来,只觉得她一出手,就要有雷霆万钧之势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终于开口说话了,语气,却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时间晚了,你到外头去吧,今晚的事,有谁告诉了出去,就让她提头来见我。”
芳华心中一颤,低声应了,退出去之前,却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悄悄望了眼皇后,只见在雪亮的油灯底下,她的面容好似雕塑一般呆板,连一丝一毫心绪,都不曾外泄,唯有那不断划着桌面的长指甲,透露了她的心情。而就是这一只手,也很快就转移到了皇上的额前,为他挑掉落在额头上的碎发,她打了个寒战,垂下头退出了懊热的房间。
第二日她再度到殿前服侍时,皇上已经吃过早饭,到乾清宫上朝去了,皇后正坐在桌前吃早饭,一如往常般,唇边还含着微微的笑容,芳华此时,心中对她是又敬又怕,格外打点着小心,上前请过了安,便站在皇后身边侍膳,直等她吃过早饭,到两宫那里去请过安,又陪着张太后说了一会话回到坤宁宫,皇后才吩咐道,“去把张永与谷大用叫来。”
张永与谷大用,一个是御马监的人,还是京郊大营的监军,一个是西厂厂公,两人都是出名的与刘瑾不对付,芳华只觉得脖子上的寒毛都连根竖了起来,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应了下去,转身出宫,她在宫中的对食,正是张永的干儿子,平时在乾清宫外听用的,芳华便找他传了话,自己又派了个小太监出宫去西厂传话。
不多时,她对食便引了张永近前,此时张永正当盛年,虽然光面无须,却是一脸的横肉,看着就有几分狰狞相,他是才得意的人,满脸的春风,遮都遮不住,到了坤宁宫前,犹问芳华道,“娘娘是有什么大事?咱家京营那里,可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芳华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道,“师叔自然会晓得的。”
张永见她神色有异,倒也不敢气高,进了坤宁宫中,先打叠着小心,冲乐琰行过了礼,就直接问道,“娘娘传奴婢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乐琰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低头拿指甲划拉着桌面,听得张永这么问,就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边露出一丝嘲讽地笑,淡淡地道,“张太监现在说话,可不同于往日哩。”
张永想到才只是去年,他还只是乐琰手下使用的太监,为了秋收皇庄的事,奉承得乐琰无微不至,便自己也羞愧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软了道,“是奴婢气高了,请娘娘恕罪。”
乐琰摆了摆手,笑看了芳华一眼,芳华知机退了出去,亲自把守门户不提,里头她与张永说了几句闲话,就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昨晚,可是跟在皇上身边服侍?”
张永怔了怔,他原本还以为乐琰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寻求他的支持,故此,态度才摆得高了些,他是朱厚照身边的近人,朱厚照昨晚去了哪里,他虽然不知道详细,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扑倒地上连声道,“娘娘请息怒,娘娘请息怒。”
乐琰要找他,取的就是张永还算有几分良心,又是个直爽无心机的人,果然才一问,就问出了个所以然来,她在古代历练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历练出了一份心机,顿了顿,压住了心中的万丈怒火,仍是和缓问道,“皇上这样出宫到行院人家玩乐,已有多久了?”
张永这边,却也有几分是被乐琰积威所慑,他是在乐琰手底下做过事的人,晓得这个皇后并不简单,又因乐琰为了与王岳之间的一点纠葛,便在朝臣与宦官的争斗间,站在了宦官这边,只为了搞掉王岳,实在是个狠人,一时间就怕得狠了,只当乐琰是发现了端倪,到他这边来求证的,就说了实话,道,“不过是一个月前,被刘瑾引诱去的,却也未曾留宿,不过是与那些婊子们唱曲玩乐罢了,娘娘明鉴!”
朱厚照平时闲了下来,也时常带着太监到宫外玩乐,有时候去得远了,就直接在宫外住宿,也是常有的事,乐琰原来是抱定了“他要有心出轨,你就把他腿打断也管不住,若是无心,美女在他面前脱光也能当作没看见”的想法,想着朱厚照与她正是情浓的时候,没必要太早露出悍妇的样子,便不曾多加管束,留心了几次,见他身上也没带野女人的香味,也没有丢失什么小配件,就不曾放在心上了,此时屈指一算,晓得这张永虽然与刘瑾不和,恐怕这次却也没有故意陷害他,一个月前开始,朱厚照夜里出宫的次数,的确是陡然多了不少,且次次都带着刘瑾,想来,这老太监为了争宠,带他去行院玩乐,也是可能的。
她微微冷笑了起来,轻声道,“皇上固然是贪图新鲜,但身为他身边的近人,却一心只想把他往坏路上引诱,这刘瑾……留不得了。”说着,就留神看张永的反应,见张永先是一震,接着,眼中就露出了一丝喜色,就知道自己的金手指,终究还是帮了自己,张永这个倒刘派的得力悍将,已是有半只脚,站在了自己这边。
张永此时,虽然惊魂未定,却也有三分窃喜,他自忖未曾做过引诱皇上对不起皇后的事,便大方献策道,“娘娘,要扳倒刘瑾,却须得好生计较呢。别的不说,他现在在筹办的内行厂,一旦起来了,就要给朝中增添多少乱子,倒不如一举拿下,也为朝臣们,省了些麻烦。”
乐琰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摇头道,“天真了,他是皇上身边的信人,又正是得用的时候,皇上还指望他办事呢。皇上不想他倒,他就怎么也倒不了……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可你得记住,忠心也得用好时机。什么时候到了时机,什么时候再来用力也不迟。”
张永仿佛被一大团云给包住了脑子,晕乎乎地甩了甩头,问道,“娘娘,那何时,才是时机呢?”
乐琰又笑了笑,不答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时候,他的事才算做完?”她不给张永回答的时间,便又道,“谷大用与刘瑾一向也是不和的,但我与这人素无来往,还要请你为我想想,该怎么才能让他为我所用。”
张永与乐琰之间,有过合作,也多次受过乐琰的好处,此时再度要联手,那是一拍即合的事,但谷大用与乐琰却是素无来往,严格说来,甚至还算有过仇怨,毕竟谷大用的干爹王岳,便是被乐琰点名赶下台的,张永思索了一时,才道,“谷大用素来最服高凤的话,那是他的第二个干爹,若是娘娘与他有过来往,便从这里入手,那是最稳当的。”他忍不住又道,“东厂的丘聚,也是个不服气刘瑾的,可否——”
乐琰白了张永一眼,张永回过味来,讪笑着摔了自己一个耳光,“奴婢想事儿不周全,叫娘娘见笑了。”他却是忘了那丘聚,与他也是十分不对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