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豹房果然翻修过了,这里原本是安置一些猛兽的地方,现下等于是完全改造了一遍,变作了一个小小的离宫,朱厚照有心搜罗些虎豹之物在宫中驯养,又怕惊着了乐琰,到底还是找了些猴子、山猫等物,离寝宫远远的关了起来,没事就去逗弄一会儿,乐琰也不管他。
除此之外,豹房不过是比乾清宫要来得随意些,多了一个大大的练武场,与几亩地之外,暂且还没有形成规模,到底也是因为时间太紧的缘故,乐琰却觉得现下这样,要比连绵起伏,房子多到根本用不完的紫禁城温馨得多,反正朱厚照和她只能睡在一起了,多余的屋子一概没有,两人就好像是一对最平凡不过的小夫妻,到了晚上关起门来打打牌,说说闲话,朱厚照乃是多才多艺,兴趣广泛的天才型人物,只要是好玩的,他就没有不感兴趣的,甚至还想找些乐工来谱谱曲,乐琰也不拘束他,总之只要按时上朝,与内阁保持联系,一切都随便小皇帝闹腾。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里,刘瑾的身份,渐渐就有些尴尬了起来,他也是有点雄心壮志的人,虽然索贿受贿,捞钱捞得不亦乐乎,但在刘公公心里,自己贪污与别人贪污,那肯定是两件不同的事,而要遏止国朝上下的贪污受贿之风,他手里的权柄,就要比现在的再大些,无奈原本因为后宫中没什么能够与他争锋的人,而无限集中在他手中的大权,近来却渐渐被分薄了出去,小皇帝迷恋上了三国杀,那就等于把自己的时间分配,交给了皇后,皇后要他上朝,他就上朝,要他见内阁,他就见内阁,要比亲生的儿子,还听话些,刘瑾这边,无形间就少了不少与皇上相处的时间,要知道他这样的内侍,身家性命,全在皇帝一念之间,要倒台,也是一朝一夕的事,刘瑾怎能不慌?但皇后也并没有做错什么,想要固宠,乃是女子常情,再说虽然自己闹出了男小倌那样的乌龙事,皇后对他,却还是信重得很,皇庄上的事情现在已经是与刘瑾无关了,大权全操在皇后手上,但皇后有个什么动静,也总要把他走去询问意见,言语之间,对他的既得利益很是尊重,刘瑾也只得是暗吞不满,加紧了往豹房走动的步伐罢了。
正德二年的朝局,大致上还算得上平稳,当然一个国家每天发生的大事小事,总有那么一摊子,但对相对安稳的朝局来说,今年不论是想要更上一层楼的刘瑾,还是想扳倒刘瑾的那些人来说,都没有出现什么值得利用的机会,虽然也有暗潮汹涌,但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一时半会,都不打算让这局面出现什么大变化,现在他们所格外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子嗣问题。
乐琰本来也没想在一两个月里就扳倒刘瑾,那是在做梦,不是在生活,刘瑾自小看着朱厚照长大,就好像是他的亲人一样,不客气地说,她夏乐琰之所以能成为皇后,还得感谢刘瑾多年来一直包庇他们私下里的来往呢。要动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老权监,不但得等到她有了更多的筹码,还得找上几个得力的盟友,当然,并非是说她的政治手段已经成熟到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实力与刘瑾对垒,但身为穿越女,乐琰好歹还是有金手指傍身的,在这个最有难度的人选问题上,她拥有的优势是跨越时代的,张永与谷大用不说,张永就是击倒刘瑾的主力,杨一清现在还在宣大一线,要要联络上他,难度是大了些,但还有李东阳和未来的阁老杨廷和嘛。中国人打关系,讲究的就是这份情谊,杨廷和日后乃是权倾天下的首相人物,乐琰本来就打算和他打打关系,原来还想走黄娥杨慎的线,但在后位上历练了一段时间,她已经改了主意,再没有什么礼物,比送给未来的阁老一份厚厚的政治资本更能打动人心,杨廷和与刘瑾之间,也有着倾尽三江五河之水也洗不净的仇恨,他们之间的矛盾要比李东阳与刘瑾的矛盾来得更为尖锐——原因很简单,李东阳之所以是首相,是因为他有资历,有能力,他不需要奉迎朱厚照以自保,但刘瑾与杨廷和的前程,却全都系在朱厚照的心意上,而没有人会嫌皇帝心里的人少,谁都巴不得是他唯一能信任的那个人。
也所以,正义在任何时候都不缺乏代言人,仅仅是在正德二年的北京城,就有夏皇后、李东阳、杨一清、杨廷和与许许多多官僚等着声张正义,只可惜在时机到来之前,真正明智的人从来都不急着第一个声张正义,正德二年三月,刚搬进豹房的小夫妻,也因此过上了相对平静的小日子。
“草场的事,不能再拖了,必须现在就查清我们的草场还有多少是真正的活草,能养活我们的马匹……唉,说到马,又是一大个烂摊子。”立皇帝刘瑾眉头深锁,唉声叹气地道,尽管身边环绕着的乃是内阁成员,他依然大模大样地坐在主位上,只是在首相李东阳缓缓踱进屋时,意思意思地起身虚让了让座,随后,便又大剌剌地坐回了原位,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今年春天雨水太少,到现在鞑靼那里滴雨未落,今年秋天,小王子是一定会进关打草谷的,边军不迎头痛击机会,到了明年春天,宣大一线又要闹饥荒了。”
虽然看不上刘瑾的为人,但他说的,的确是眼前的燃眉之急,今年全国都没下几点雨,国库的收入会有多惨淡是可以预见的,而小王子在秋天进关打草谷的事,也已经成了定局,草原上没有雨,草就长得少,牛羊没有草吃,长得就慢,不打草谷,鞑靼部落的人吃什么去?而一打仗要的就是钱,户部尚书韩文已是大声地叹息了起来,李东阳试探性地冲唐寅使了个眼色,这位正直的新晋大学士,便已经问出了口,“刘公公,皇上对这事是怎么看的?”
刘瑾顿时就苦笑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与官僚们似乎是极为和谐的一体,毕竟面对荒唐的小皇帝,他也体会到了王岳的无奈。“皇上说,这正好,到了夏天鞑靼青黄不接的时候,由他御驾亲征打过去,保准把小王子打得屁滚尿流。”
众人顿时炸了锅,刘瑾冲李东阳摊了摊手,低声道,“首相,您可要挺住,皇上是认真的,他想打这场仗,已有一段时间了。我……可不愿做王振啊!”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人人都听了进去,李东阳寻思片刻,果断地冲刘瑾拱了拱手,“公公,在这件事上,恐怕我们要齐心协力了,软磨硬泡,也得顶住不能让皇上成行。否则……”
刘瑾只是不如朱厚照聪明,但也并不蠢,点了点头道,“咱家理会得。”正要乘势与李东阳商议焦芳、张彩被人弹劾的事,却见一个小太监进了内阁,笑对刘瑾道,“刘公公,皇后请刘公公得空了,到豹房走一趟。”虽然刘瑾权倾朝野,但这个小宦官对他却殊无惧怕之色,笑着说完了,回身就走。刘瑾顿时坐不住了,起身对李东阳笑道,“首相,皇后有命,我却是要先离去了。有什么要用印的事,便请稍等。”说着,将不离身的小印箱揣进怀里,便疾步出了内阁,往后宫西苑走去。
朱厚照今日不用上朝,早起打了一套拳,便往动物园去逗弄动物取乐,刘瑾先到练武场去,就扑了个空,只得打消了先打探一番消息的念头,小心翼翼地进了乐琰日常起居的豹房正院,先请人通报了,方才进了堂屋,乐琰正坐在桌前与芳华说笑,见刘瑾来了,忙含笑道,“劳动大伴了,快免礼,赐座。”
刘瑾谢过了座,在乐琰下首落座,便也不开口,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皇后,等着她发话。乐琰梳理了一下思绪,也就开门见山问道,“大伴可还记得,当时有个西洋商人将他的铺子,托在了大伴的庇护之下?”
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事,刘瑾自然记得清楚,当下就道,“是,可是他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娘娘万勿客气,那人虽然向我交了一份礼物,却不是我的门下。”
乐琰顿了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道,“在京城,他们倒是安分的,但是前些日子,锦衣卫传来信息,这些人占了澳门岛,已经有小半年时间了,我们的人去驱赶,他们说要晾晒货物,却是不肯让出岛屿。广东那边的人,又怕触犯到大伴的威风,不敢出手教训他们,大伴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刘瑾愣了愣,便若无其事地道,“这算得上什么大事,难不成,他们还能在澳门岛长长久久的安家下来吗?娘娘会否多虑了些?”
乐琰就垂下头望着地面,半天才抬头笑道,“嗯……或许是我多虑了,也未可知。另外,还想要借助大伴的口,请那些葡萄牙人,多带些红薯的种子来,还有玉米、辣椒、咖啡,什么新鲜的种子,我们这里都要的。”她盯着刘瑾,轻声道,“这件事,大伴可不许推托。”
刘瑾方才与乐琰,实际上已是交过了一次手,乐琰叫他来的意思,无非是希望刘瑾主动请缨对付葡萄牙人,但刘瑾不愿意坏了规矩,由他来对付交过保护费的商家,又仗着自己的权势,装疯卖傻,就是不肯答应下来。乐琰却也灵活,立刻就修正了要求,刘瑾于情于理,都不好再推辞下去,只得点头说了是,心中道,“难不成他们下次不送种子来,你就不许他们做生意了?”
不想,乐琰立刻就继续道,“若是下次船到,有了新货,却没有种子,我是不许他们再做生意的,直到种子送进来了,才能继续买卖。大伴可要仔细了,我不是说着玩的。”
刘瑾这几个月来,领教够了乐琰在种子这件事上的执着,听了她的话,知道皇后并不是虚言恫吓,只得无奈道,“奴婢必定把话带到,不过,此事终究是娘娘的意思,在律法上,是没有明文规定的……”
乐琰便挑眉笑道,“他们进来做生意,也没明文规定,是被许可的,按理就算不让开这个店,也不算苛刻……”两人目光相对,刘瑾微微有些烦躁,旋即便让步道,“娘娘说得是。”
“大伴不要着急,不过是损失些银钱,少了多少,本宫补上不就是了?”乐琰也是见好就收,还顺便安抚了下刘瑾,刘瑾知趣,忙笑着谦让了,气氛倒是松动了许多。两人又说了一番话,乐琰便端茶送客,芳华一直在后头伺候着,此时就由她出面,将刘瑾送到了宫外,回来一脸的欲言又止,乐琰看见了,就笑道,“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芳华便问道,“娘娘为何这样着紧那种子的事?竟要与刘公公闹僵了?”乐琰微微一笑,道,“这些种子的用处,可要比金银珠宝大多了,那些东西又不能吃,哪里比得上这种子实惠?”说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地是人家的,行事始终是太不方便了。”
芳华似懂非懂,眨着眼又问道,“可娘娘一直严令我们不要和刘公公手下的人起了口角,现在却又主动顶回刘公公的话,这……”
乐琰只是笑,就不说话,芳华知道自己问得多了,也不敢再问下去,一时间,室内就静了下来,半天乐琰才悠悠开口问道,“你觉得,眼下的后宫之主,是谁?”
“自然是娘娘了!”芳华忠心耿耿地答道,乐琰摇了摇头,手指不知不觉,就握成了拳,轻声道,“是刘公公……可总有一天,我是要从他手里,把权柄拿过来的,到时候,你说我是软好,还是硬好?”
芳华就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乐琰又摇了摇头,喃喃道,“现在不让他知道我是块难啃的骨头,他又怎么会对我出手,他不对我出手,我又怎么对皇上交代……”她的声音很小,连芳华都没听清楚,才说完,乐琰就起身伸了个懒腰,问道,“皇上现在在哪呢?”
“动物园那里新来了一只大山猫,皇上去看了。”
“哦?身边可跟了随从?”乐琰神色一动,盯着问了一句。芳华早习惯了乐琰对朱厚照身边人的关注,想了想,便答道,“有几个外官跟着,为首的那个,似乎叫什么钱宁。”
乐琰神色动了一动,想要去看看那个钱宁,但对方到底不是宦官,而现在她也没有底气明目张胆地违反礼教。就因为这钱宁可能是她未来的情敌之一,就跑去看看人家的样子。只得再拿出那理论安慰自己,心中道,“若是他真的有心要出轨,早就在外头眠花宿柳了,现在毕竟还是蜜月期,尚可以放心的。”但她到底不甚放心,就加问了一句,“这个钱宁,是谁的人?”
芳华想也不想,便道,“他是刘瑾的干儿子呢。”乐琰顿了顿,低声笑了笑,才道,“哦,我道是谁,原来是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