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是千古名山,此时正当春三月,正是处处花开鸟鸣,春光喜人,还有些晚桃花在路边疏疏落落地开着,虽然山道崎岖难行,但杨一清等人也都不减游兴,下马后纷纷安步当车,在山路上随意浏览之余,更是时不时地就能发现名人题字,甚而有些是如李白、白居易等人的墨宝,也都安然存在于山壁上,被红绸框着以示不凡,众人见了,也都停步赏玩,上到杨一清,下到杨慎,都是儒将,自然是甘之若饴,朱厚照和乐琰两夫妻么,附庸风雅的这点精神好歹还是有的,只苦了乐琼是一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与细胞,无聊地在山壁上蹦来跳去的,时不时采摘几朵鲜花送给姐姐,乐琰被他逗得直笑,索性把他拉到一边,两姐弟说些私话。
朱厚照便也无聊起来,看着漫山遍野的题字,不由得感慨道,“虽说这些题字里头,有不少是千古名人留下的字迹,但也有一等人纯粹为了附庸风雅,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便到处刻字,真是大煞风景!比如这个题字的郑某某,大唐中宗年间或许还算个人物,现在谁还知道他是谁啊?”
杨一清和杨慎同时白了朱厚照一眼,这两个人难得到庐山来游览,早都心怀大畅,有留下几幅字的心思,朱厚照这么一开口,谁还好意思留啊?谁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名垂千古?
“胡说八道!”乐琰忙开口缓颊,白了朱厚照一眼,道,“是人都有来此一游要留个纪念的心理,人人都和你这样想,李白留字的时候也知道自己是诗仙不曾?杨先生、杨师兄,你们都是一时之选,这一次是必定要吟诗作赋,纪念我们的庐山行的!”
朱厚照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陪笑道,“就是就是,想来,千年来到庐山的人虽多,但是像我们这样,一行人中有我与二姐,有状元,有总制大将军,有国舅的,又有多少?恐怕是千古无一吧!”
文人脾气,都喜欢听什么千古无一啊,独一无二之类的谄媚话,杨慎已是高兴起来,杨一清还有点不快,没有接朱厚照的话茬,继续默默走往前方,朱厚照和乐琰对视一眼,都吐了吐舌头,跟在后面不提。
庐山从山下望,是很险的,但是到底是千古名山,多年来往来的游人早就开辟出了一条安稳平缓的山路,虽然走得慢了些,但是杨一清是有年纪的人了,杨慎虽然经过军旅,但也不是什么武林好手,更别说朱厚照和乐琰的身份,禁不起一丝的损伤,因此众人只是缓缓在山路上行走,走到了中午,距离东林寺都还有一段路,乐琼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我去打几头野味来,咱们在这吃了,再到东林寺吃斋也能挡得住!”
乐琰不禁哈哈大笑,杨一清也捻须道,“这几年你在我膝下,也和亲卫们学了些武艺,现在你姐夫是知道你的本领了,姐姐却未必知道。”出门在外,他们都不提朱厚照和乐琰的帝后身份,只以乐琼的姐姐姐夫为称呼。“去,展示一番身手,也让你姐姐知道你这几年没有白练武!”
乐琼一声应诺,从亲卫背上拿了一弓一箭,呼啸一声,抓住一根下垂的树枝便荡了出去,几个纵跃就消失在山壁树海里,乐琰奇道,“只带一支箭?够使吗?”
朱厚照酸溜溜地道,“不是只带一支箭,如何显得出他的本事呢?”乐琰见他大有艳羡之意,很怕回到京中他也闹着要学,便掐了他一把,训斥道,“和小舅子你还置什么气!还不去拣点柴火!”
朱厚照看了看已经开始砍柴垒灶的众亲卫,又委委屈屈地看了看乐琰,乐琰哼了声,他只得加入捡柴的队伍里,杨一清和杨慎这几天真的是把过去几个月受的气都发泄了出来,乐得对朱厚照指指点点,笑个不停,杨慎笑向乐琰道,“若是出来每一日都是这样,恐怕他早嚷着要回去了!”
乐琰也不禁哈哈大笑,到底还是舍不得朱厚照弯腰捡柴,过了一会,依旧挥手让他坐到身边,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就议论到了鞑靼局势。
“这几年来,我们大明日趋富庶。”杨一清略带敬意地看了眼乐琰,要知道他是李东阳的师弟,这红薯玉米到底是谁来引进,他是一清二楚,“虽然天时算不上极好,但也没有饿死多少人,无形之间,国力就渐渐强盛起来。来投军的人,也渐渐地多了。”
虽然说红薯玉米引进了后,被饿死的人会变少,但是土地兼并一直是封建王朝无法回避的问题,年纪轻轻的壮劳力失去了土地,不是沦为流寇,就只有投军一途了,何况现在边事频繁,朱厚照又是出名的好武,有点脑子的都愿意投军当兵赚个前程,毕竟这可是一条能封侯的路子。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的力量强大了,鞑靼的力量却在变得弱小。”杨慎也不是对边事没有兴趣的,便停下了和亲卫们一道生火的手,专心地听朱厚照分析,“我去过宣大一次,打听到小王子手下的兵士,逐年都在变少,他的运气不大好,本来打算积蓄力量进关抢掠的那次,我们恰好就得到了宋嘉德的那批火铳,其实从这点看,宋嘉德拿一个子爵是不亏的!”
“那一战小王子也是元气大伤,只是被火铳击中,很多都是当时不死,挣扎着回到部落再去世,所以按照人头,也算不得是大胜。”杨一清沉吟着道,“但那一战之后,小王子在部落里的地位有松动是显而易见的事,不少族人叛逃入境都是有的,当然,人数还是少。”
“大明子民看不起蛮夷的情况下,当然不会多。”乐琰随口插了一句,杨一清和朱厚照都略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杨一清迟疑道,“这也不能说是什么错事吧!”
当时的大明子民,优越感比较高也是很自然的事,看不起鞑靼人就更自然了,也只有乐琰是以超时代的眼光来看,才会把鞑靼看成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具体到现在,鞑靼和大明之间还是有很深的仇恨的。
“换句话说,小王子如果是想保证自己的地位。”杨一清强调,“五年之内,是必定要掀起一场大战的,否则的话,他们那个家族在鞑靼中的领头地位,恐怕就要和曾经的黄金家族一样不保了。”
朱厚照便神往地看了看杨一清,勉强咽下了口中的话,乐琰笑着望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道,“不谈这些事了!先吃饭要紧,我可饿得不行了。”
正说着,她头顶就传来了乐琼的一声哈哈,接着,什么山鸡野兔獐子,便如无穷无尽般从他身后被丢了出来,众人都啧啧称奇,杨慎道,“这都是你射死的?”
“有些是,有些是布了点陷阱。”乐琼无所谓地道,看得出这点战绩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庐山不比玉泉山,很少人上来打猎,里头的獐子、野鸡都笨笨的!很好下手!”
杨一清便笑着对乐琰道,“乐琼这小子,倒是个当兵的料!又机灵身手又好,现在兵法上还差了些,但已是足以胜任斥候了,这几年老夫再点拨点拨,将来和小王子作战时,没准他也能做个偏将呢!”
学了兵就是要上阵杀敌的,乐琰看了看满是期待的乐琼,微笑道,“朱寿,听到了没有?以后你再扔下我跑出来,我就让弟弟布个陷阱把你抓回去!”
朱厚照缩了缩脖子,把乐琼揽在身边炫耀道,“你弟弟和我肝胆得很,才舍不得呢!”不想乐琼一点都不给他面子,抖了抖身子把朱厚照甩开,哈哈笑道,“姐夫你这就说错了,我和你肝胆,那是因为你是我姐夫,您要是和姐姐起了纷争,那我肯定和姐姐站在一起!”
众人越发一笑,这时亲兵们已是烫了这些野味,剥了皮下来,场面有些血腥,朱厚照担心乐琰害怕,便看了她一眼,只见乐琰饶有兴致地盯着剥皮放血的场面,居然是大感新鲜的样子,不由得就是一怔,倒是杨慎有些受不了这粗犷的场面,搭讪着又走回去欣赏了一番名人墨宝。
这些亲兵都是练就了的一身好手艺,不多时便把野味上火烘烤起来,不时还掏出盐、蜂蜜均匀地抹在上头,乐琰不禁食指大动,期待地道,“还没吃过这么正宗的烤野味!以前在京城里吃的那些烤物,都没有这个香!”
杨一清笑道,“那是自然,这些兵痞子没事的时候,就常常打些野味来炮制的,手法不好才怪!”
那几个亲兵也都是粗人,虽然知道乐琰、朱厚照身份尊贵,但是和小国舅乐琼都是勾肩搭背兄弟相称的,又哪里会多么惧怕,其中一个就笑着搭腔,“小人的这点手艺,其实都是和老乡学来的!不说别的,就是小斥候的箭法也比不得他!”
杨一清和朱厚照同时眼前一亮,“哦?”
那人便笑道,“那老乡现在年纪还小!又是个读书人,只是等闲和我们这些粗人耍耍功夫,拳脚也不大好,射箭上有天赋而已!”
朱厚照已是打断了道,“到底几岁?”
那人算了算,不是很肯定地道,“十岁?”
十岁已有这样好的箭法,可以说是很好的苗子了!朱厚照和杨一清对望了一眼,没有吭气,杨一清笑道,“石头,你小子藏私啊?怎么不和我说?他是哪里人,什么出身?”
“这人叫俞大猷!”石头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家里倒也是个百户的样子,只是我离家久了,都快把他忘了,前几天遇到个同乡听他说起来,才知道他现在射箭越发厉害了。”
俞大猷!乐琰不由得又惊又喜,这个人可算得上是一代名将,虽然比不上戚继光那么出名,但在明代也是数得上号的。不过现在年纪还小,乐琰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和他打上照面,也就遗忘了这个人,没想到,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居然在杨一清麾下就有人认识这个未来的名将!
十岁,家里是百户,也就是说从军的可能性很大,杨一清已经有些心动了,像他这样的人,到了这把年纪,考虑的已经不是自己的功名利禄了,更多的还是想为大明边防留下些可造之材,之所以对乐琼这么上心,也是因为按照他的出身,将来镇守边关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现在知道了这样一个人,哪里不心动?只是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已打算回去再好好逼问石头,便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呵呵笑道,“吃饭吃饭,野兔就饼子,吃了就进东林寺,就不要喝酒了,免得冲撞了菩萨。”
这群亲兵成日里是刀头打滚,要比平常人更为迷信,默不做声地割了几块肉,就着饼子吃了起来,乐琰给朱厚照使了个眼色,朱厚照笑道,“多得很!我们几个吃不完的,兄弟们多吃些!”亲兵们方才大快朵颐起来。
乐琰其实食量不大,吃了两个兔腿半个饼子就饱了,杨慎和朱厚照别看都是文质彬彬的,吃得比亲兵不少!倒是杨一清年老的人,消化不动,吃了一点意思意思也就放下了,到东林寺又吃了些斋点方才算完。
这群人现在都没有什么大事,庐山又是千古名胜,哪里都是景点,哪里都有来历,东林寺的人,对杨一清这个大帅的招待也极为尽心,几人早出晚归,竟是玩了四五天,才有思归的念头,这一日杨一清早起就和朱厚照商议,“虽然南昌那边的扫尾已是差不多了,但是还有些事,毕竟要我们回去才好办,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您和我一道回了南昌,给将士们出了大殡,就可以动身上路了吧?”
皇帝亲自给将士们出殡,是难得的荣耀,杨一清也是有私心的;如果朱厚照答应了,那他的杨家军可就是独一份了,再也没有谁有这个荣耀!
朱厚照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应该的!那今日就下山吧!”他看了看身边的乐琰,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颇为不舍地对杨一清道,“叨扰了您大半年,也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杨一清巴不得一句话,面上虽然也做得有些不舍,但心中却直叫,“快走吧!”他虽然对这个直率的小皇帝也有几分喜欢,但还远远没到希望他留在身边的程度。
乐琰看着杨一清明显放松下来的情态,不免莞尔,和朱厚照相视一笑,笑容里透着什么情绪,就只有他们夫妻两人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