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日记（五）
肉肉虽然在江家是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但也有一个人面对她不是宠着的姿态，反而喜欢跟她嘻闹着玩儿。
那便是她那一把年纪还少年心性的表叔汪仕谷。
某日家宴，汪仕谷看到糯米团子一样的人儿,又忍不住嘴贫起来。
“大哥大嫂这小名取得真贴切，几个月不见,小胖妞又变胖了啊。”
他口无遮拦,自从肉肉懂事以来,就喜欢把胖妞这个称呼挂在嘴边，肉肉就算对他张牙舞爪也无济于事,大多时候都只能气闷收场。
偏偏她小小年纪心气颇高,被欺负了也不告状。不过以前会皱巴着小脸跟他一较高低,最近她被爸爸教育了一个道理——不能跟比不上自己的人计较太多。
在小肉肉看来，这个老不正经的表叔就属于比不上自己的那一类，于是这一次,她高傲地抬起公主的头颅，决定无视他的戏谑。
汪仕谷略一挑眉,忍不住半蹲下来，捏了捏她的肉脸：“长进了嘛,都学会控制情绪了。”
真讨厌！
毕竟是孩子，肉肉的那一点高傲，立马就因为他的动作被逼得破了功。
“你才胖,还丑！”
汪仕谷：“你说谁丑？”
“哼！”肉肉说,“反正没我爸爸好看！”
汪仕谷一窒，一时竟找不到辩驳的话。
他也是越活越回去,竟然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上了,咬牙切齿道：“自己比不过还找爸爸。”
论长相,谁比得过你爸？
肉肉却没被他刺激到,在她看来，她又没有告状，不算靠爹，她明明是用自己言语击败了讨厌的表叔。
肉肉：“我只是说事实。”
她一张脸长得人畜无害，天真纯然，看不出一点恶意。
汪仕谷想，不愧是江凛的女儿，从小就会噎人，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江凛教育的支配中。
汪仕谷笑：“那也掩盖不了你是小胖妞的事实。”
他比肉肉大了快20岁，岁月不是白长的，自然知道怎么才能继续气这个小团子。
肉肉今年四岁半，已经开动懂得辨别美丑，她知道汪仕谷说她胖是在奚落她的意思。
可是明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很多的亲戚们，都说她只是可爱，就这个臭表叔，每次见到都要拿这个来气气她。
肉肉哼了一声：“吃你家米饭啦？！”
昨天在小视频里看到的话今天就被她活学活用。
汪仕谷吊儿郎当道：“我这不是替你爸妈心疼米饭嘛。”
肉肉心智未成熟，词汇量也有限，真跟他斗嘴下去，基本都是输的结果，这次也不例外。
她嘟囔着嘴，气哼哼地瞪了汪仕谷一眼，再一次后悔，就不该理他的，她可以去找其他长辈，去找爸爸妈妈，他们都会夸她。
一个讨厌鬼的喜欢，一点都不重要。
但是尽管如此，从小没怎么受过挫折的肉肉还是嘴巴扁了起来。
她想离开。
却在下一秒被抱进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胸膛很结实，有清冽的味道。
肉肉脸上一喜，转过头，两只小手勾住江凛的脖子。
“爸爸！”
江凛笑着看她一眼，然后转向汪仕谷：“既然这么担心我家米饭不够吃，不如身先士卒，减少一点零花钱，算是补贴我们肉肉吧。”
“……”汪仕谷炸毛，“哥！不带这样的！”
虽然他零花钱不是江凛给的，但是江凛如果开口，长辈真的会听他的意见，毕竟江凛现在是江家的主要话事人之一，说的话都很有权威。
而且他一向花钱大方不知节制，大家人本来就有意让他减少花销，回归正途。所以绝对不能让他们找到开口的机会。
“嗯？”江凛沉冷的声线，稍稍抿唇，就足够有压迫力。
汪仕谷：“我才刚毕业，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江凛也不看他，只是一边整理肉肉的裙摆一边漫不经心道：“毕业了，正好该学着自己赚钱了。”
“毕业也得启动资金不是？”
江凛说：“到时候自己解释去，我只是说说自己的看法。”
“……”
汪仕谷觉得江凛真不是人啊，他跟江凛同时阐述观点的情况下，长辈会听谁的不言而喻，他这不是明摆着用讲道理的态度来跟他不讲道理吗？
肉肉躲在江凛怀里咯咯笑，看着爸爸不过三言两语，刚刚还在她面前趾高气昂的表叔就一脸吃瘪的样子，觉得解气极了。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意，吧唧一口就亲在了江凛的脸上。
汪仕谷看见肉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咬了咬牙：“好啊你个小胖妞，都学会狐假虎威了。”
肉肉没理会他，往江凛身上贴去，天真地问：“爸爸，我胖吗？”
江凛：“不胖，刚刚好，很可爱。”
肉肉这才转头看向汪仕谷，有靠山以后语气都变得理直气壮了不少：“听到了嘛，爸爸说不胖。”
汪仕谷暴躁起来跟小孩也差不多：“能不能独立行走！光靠爸爸怎么回事？”
江凛皱了眉头：“我看你好像是想直接不要零花钱。”
汪仕谷：“有话好好说……”
肉肉嘻嘻笑。
汪仕谷：“……”
罢了罢了，虽然比不过一个小孩很糗，但是他还是先关注他的零花钱怎么办吧。
汪仕谷见江凛明显偏心肉肉，心念一转，打算曲线救国。
他捏了捏肉肉的小脸，问：“要尊老爱幼对不对？”
肉肉哼唧着别开脸，觉得这个人又开始满脸坏水肯定不怀好意。
他又说：“您小人不记大人过，帮表叔说说话好不好？”
肉肉瞥他一眼，然后糯声在江凛耳边道：“爸爸我想妈妈了。”
话里是想遁走的意思。
江凛闻言笑了笑：“好。”
汪仕谷一看父女两这是要无视他的意思，顿时急了。
“不带这样的啊！”
“哎，哥，手下留情，没钱真的不行。”
“我给肉肉小公主道歉行不行。我才是胖子，肉肉最可爱最好看了！”
……
汪仕谷在身后不依不饶，江凛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是肉肉本人被抱着，越过江凛肩膀看汪仕谷不得不夸自己的样子，脸上笑开了花。
她的爸爸果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谁想欺负她都会被爸爸狠狠教训！
她笑得胸腔一抖一抖，江凛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一声无奈的轻笑溢出嘴角。
“调皮。”
肉肉五岁时，太奶奶去世了。
这时候的她还不太懂去世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很不好的事情，因为大家都愁眉苦脸的，还会掉眼泪。她都是不开心不快乐了才会掉眼泪的。
肉肉第一次出席了葬礼。
她懵懂地跟着大家走流程，看到大家都面色不太好的样子，也不敢乱惹事，怕让大家更加伤心。
她平时看似张扬，其实心思敏感，隐隐约约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连平日里讨人厌的表叔都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她起码要比他更乖才行。
她看到一向疼爱自己的太奶奶安然躺在了一个长盒子里，闭着眼，很安详。妈妈抱着她，让她跟太奶奶道别，不知道怎么地，她突然就哭了出来。
她明明还不知道离别的意思，但是却好像感觉到，以后可能会看不到太奶奶了，这个认知让一向憋不住情绪的她瞬间崩溃。
她哭声一起，灵堂里更加多了几分戚戚意。
最后还是汪仕谷主动带她去了偏厅，陪她玩耍，才止住了她的哭意。
汪仕谷虽然嘴贫，但是却很会玩，他不那么讨人厌的话，肉肉其实很喜欢跟他一起玩。
在离开偏厅前，她曾偷偷问过汪仕谷：“我以后还能看到太奶奶吗？”
以往总爱跟她开玩笑的汪仕谷抿起了唇，第一次选择了用沉默来回应。
汪仕谷想，自己一直不是会安抚人的性格，这种知识点，或许还是交给更温柔的人来跟她说会比较好。
他不回话，肉肉却觉得是默认，立马扁了嘴。
汪仕谷立马抱起她，无奈地恢复了以前浪痞的样子。
嘴上也不饶人：“怎么又重了，是不是又偷吃了很多东西？”
果然，肉肉很快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气哼哼道：“我才没吃很多呢！”
到底是小孩子啊，汪仕谷默默叹了口气，突然有点羡慕，要是他也能变成不知事的小孩该有多好。
姥姥，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他兀自发着呆，肉肉却突然绞起了手指，闷声道：“姑姑你别哭，我是有偷吃一点，但是没有很多。”
她话落下，汪仕谷才后知后觉，自己眼角竟然沁出了泪水。
他随手抹掉，然后换上轻松的表情，饶有兴致地看着肉肉：“看不出啊，你还是个善解人意的。”
肉肉不太懂善解人意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没机会问，脑袋就被汪仕谷扣了一下。
“说了多少次，不准叫姑姑！叫表叔！”
肉肉刚学说话的时候喜欢说叠字，大家都教她可以这么称呼亲近的人，就像大家叫她肉肉一样。
汪仕谷也逗她，让她叫自己，偏她口齿不清，一开始想说谷谷，却总是说成姑姑，可把他气死，而且这小魔头知道这个称呼能让他不高兴后，索性不改了，叫着叫着就成了习惯，。
肉肉嘻嘻一笑，嘴里说着知道了，脸上却毫无悔改之意。
汪仕谷无奈，大家都说他是小魔王，依他看，肉肉才是，比他还魔，毕竟他顽劣大家都知道，肉肉可是顽劣之余还能让所有人都宠着她夸她乖巧可爱！
从汪仕谷这里没能得到答案，肉肉并没有放弃。
晚上睡觉前，今语给她讲完睡前故事后，她瞪着圆圆的大眼，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妈妈，去世是什么意思？”
今语手一顿，她早知道肉肉会问，却还是没想到怎么回答才是最好的。
她怕肉肉伤心，却也不想编织童话故事来骗她。
她仰头想了想，说：“外婆年纪好大了，变老后就容易生病，然后就会去世了。”
以前的肉肉总盼着长大，但今天她才知道，原来长大也不全是好事。
“那肉肉长大了也会这样吗？”
今语柔声回答：“每个人都会的。”
这句话明显惊吓到了肉肉，她眼神变得不安起来。
今语无奈又心疼：“但是肉肉还很小，还有很久很久才会变老，不用担心这些事。”
肉肉却没被她安抚到，反而担忧地问：“那妈妈呢，妈妈比肉肉年纪大，是不是就会先去世了。”
今语一窒，点了点头。
她想说，每个人的寿命都是不一样的，不能用公式化的标准来算计。
但是想到肉肉应该听不懂，又觉得算了。
肉肉问出了今天她在汪仕谷那里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那我以后还能看到太奶奶吗？”
今语曾想过像电视里那样，给她编制一个美好的梦，告诉她太奶奶只是变成了星星在天上陪伴着我们，并没有离开。
但她却还是选择了直接摇头。
实话总是不好听的。
果然，肉肉开始抽泣起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太奶奶，也为担心会失去妈妈。
她扑在今语怀里：“妈妈你不要变老好不好？”
今语的怀抱很快被泪水浸湿，小孩子的感受，总是肆意且不加隐藏，来势汹汹。
她抚着肉肉的背边说：“妈妈努力，慢点变老。”
声音温柔，但很快也有了哽咽。
肉肉不舍得她，她又何尝舍得肉肉。
江老太太去世的这几天，她偶尔会想起小时候父亲去世时候的事，至亲去世，是很难过的啊，就算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她依然会觉得心脏隐隐发疼。
这一次，她跟老太太相处不算多都觉得那么难过了，更何况江凛呢。
今语告诉肉肉：“太奶奶从小陪爸爸长大，爸爸一定很难过，所以最近肉肉乖一点，听爸爸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好不好？”
刚刚明白了去世意思的肉肉眼里包着泪，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江凛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母女两哭唧唧抱在一起，装饰得公主梦幻的房间都变得温柔万分。
他也听到了今语最后的那句话，眼眸微敛，而后抬步走进房间。
他抑制住内心的情绪起伏，声线却有些哑：“不想让爸爸难过就别哭了。”
母女两这才察觉他的到来。
肉肉一看爸爸来了，想到不仅妈妈，爸爸以后也会去世，泪水没有止住，反而哭得更加大声。
她突然这么一下，今语情绪倒是出来了，没那么沉浸其中，她跟江凛对视一眼，都从双方眼中覷见了无奈。
今语：“怎么办？”
江凛叹气，走过去把两人抱住，没有说话，只是无声陪伴着。
他只是习惯了伪装坚强，但并不是不难过，此刻，他甚至有点感激现在能有人陪自己感同身受。
江凛压抑的痛感在无声无息地通过肉肉的哭声发泄出来，等到肉肉哭累了，睡了过去，他的心情好像也变轻了，有一种释放后的沉静，连心底的涟漪都是温柔的。
把肉肉安置好在小床上，江凛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谢谢你肉肉，爸爸也会努力陪你更久。”
肉肉眼睛肿着但睡得香甜，她的身上仿佛包涵了世间美好，在这样的夜晚，无意地抚慰柔化着江凛的心。
出了房间，今语抿唇：“你还好吧？”
江凛搂过她，在她发上亲了亲：“之前不好，现在好了。”
他虽难过于亲人的离世，但也更懂得了，遗憾不可追，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今语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好了，但是出于惯性地相信着他。
他说好，那就是好。
她转头担心问：“肉肉明天还闹怎么办？”
江凛：“不知道。”
今语叹了一口气。
江凛捏了捏她的脸：“明天我跟她说吧。”
今语：“你知道怎么安慰？我不想欺骗她。”
江凛愣了愣：“也不是骗。”
今语：“嗯？”
“只是告诉她，奶奶不孤独。奶奶去陪爷爷了，去陪姑姑了，去陪奶奶的父母兄弟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好活着，就跟她现在陪着我们和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一样。”江凛顿了顿，“她会理解的，肉肉有一颗敏感也玲珑的心。”
她今晚知道了离开父母的痛苦，自然也会尊重太奶奶的选择。
他沉吟般低声说着，声线悠长，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在刚刚见到母女两之前，他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这个理由安慰成年人或许有些勉强，对孩童来说，大概算是真实的童话。
瞧见他表情中的失落感，今语握紧他的手：“我一直在。”
江凛回握：“我知道。”
只要还能陪在所爱的人身边，想想好像怎么也不至于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