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节度使也是从一品的大员了,刑部断案自然要慎重,若要定罪,还要弄清楚别的证据。不然,万一这银子是你荣国府赠送陷害的呢?
当然,这些证据链也不难搜集,从荣国府抬出银子的周瑞已经下狱,王氏在顺天府候审。将这些证人提来,王子腾初时还大呼冤枉,说自己妹子和贾政和离前,乃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这些都是王氏送给自己的礼。
虽然二万两黄金的礼太过贵重了些,但是人家姻亲之间,愿意怎么走礼都是人家的私事,只要坐实了走礼,于王子腾而言,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至于王氏,多半要落个偷盗夫家财产的罪名。
但是一个和离的女人,说得不好听点,其实是被休弃的女人,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当初贾家要休王氏,王子腾也没少从中周旋,才争取了个和离。王子腾觉得,从这一点上,自己是保护了妹妹的名声的;那么现在也该换妹妹保护自己了。
这也不能怪王子腾痴心妄想,古代男尊女卑,所有伦理道德,打小就是教育的以男人为中心,不但女子要三从四德,出嫁女联姻,也是以巩固娘家地位为目的的。王氏现在和离了,按伦理讲,王子腾觉得妹妹这个时候为自己牺牲天经地义。
但是贾王氏不服啊,他在顺天府关押了好些日子,受尽折磨,也想了很多。尤其一想到自己会被问斩,王氏就在狱中反复咀嚼着黛玉叫人带给自己那两句话。
王氏觉得,自己受尽苦楚,与丈夫和离,娘家哥哥欺骗自己,夺走了自己的压箱底钱。后来自己下狱,作为娘家哥哥,王子腾位高权重,竟然不为自己疏通打点,已经让王氏觉得寒心。
谁知再见的时候竟是对簿公堂,王子腾又将一应罪责推给自己。
王氏猛然抬头盯着王子腾,昔日端庄自信的脸上写满了憔悴疲惫,只眉眼间依稀能看到一丁点荣国府掌家太太的影子。“二哥当真要如此待我?”
于侍郎是什么人?王子腾那番说辞,他本来就不怎么相信,王氏如此反应,于侍郎更是瞬间便知其中猫腻。只是王氏若是肯替王子腾认罪,自己还得多废些法子还原案情真相。
这案子复杂啊,复杂的不是案情,而是牵扯到案子中的几家人,还有案子是从太宗皇帝处直接发给刑部的。即便王氏甘愿顶罪,这桩案子也那么多人盯着呢,若是随意糊弄过去,又有有心人较真,于侍郎都担心自己的头顶乌沙。因此于侍郎也格外关心王子腾怎么说。
王子腾现在只求脱身,哪里管得那许多,故作痛心疾首的对王氏说:“妹子,你素日往娘家送的礼物太过贵重,你嫂子原也劝说过你。你还说既然你是当家太太,自然能够做主。姻亲之间,正常礼物往来,谁也说不得嘴,谁知今日竟为今日埋下此等祸患。
那贾赦故意污蔑人,我们兄妹也是无可奈何。但是我们乃是血肉至亲,你虽行差踏错,也是亲近娘家的缘故。日后,我做舅舅的也定当好生照拂外甥、甥女。”王子腾这话,都是在明示王氏,只要她将这个锅背了,王家还会照应元春、宝玉一二。
王氏自然也明白王子腾的言外之意,以前,她也是对王子腾言听计从。但是她沦为阶下囚之后,再来听这些话,只觉得又讽刺又可笑,又觉得自己可悲。连一母同胞的亲妹子都能轻而易举的推出去顶罪,难道还能指望他照拂自己的儿女?
王氏自然放心不下元春的和宝玉的,如今,也只能指望宫里的元春搏出一条路来了,娘家指望不上,夫家,从此以后也是长房做主。现在,王氏只希望贾赦瞧在宝玉毕竟是贾家子孙的份上,莫要将对自己的仇恨,报在宝玉身上。
至于王子腾,王氏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值,那日张河家的带给自己那几句话,像甩不开的回音一般,在自己脑子里反复回荡:‘坦白从宽,戴罪立功……’
将心一横,王氏问:“大人,我若坦白,戴罪立功,可否从轻发落?”
得了于侍郎肯定的回答,王氏再不肯替王子腾担罪了,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罪责都推到王子腾身上。就算不能全推过去,也得美化自己一番。
王氏是谁啊,是出了名的‘贤惠人’,是个常年念佛的,惯会装腔作势。王氏就边哭边说,说得那叫一个委屈啊。王氏委婉的承认了已经被官府查出来的恶事,但是背后必然有个逼不得已的理由,然后又指向王子腾的指使和挑拨。一番唱念坐打下来,连于侍郎都险些觉得王氏真委屈了。
哦,说起这个,王子腾就想起王氏小时候了。也是一番整死人再装无辜的功夫出神入化,没少在父亲跟前给当时的大哥下眼药。当年父亲还是心疼大哥的,若是母亲在父亲面前说大哥的不是,父亲必要动怒多疑,倒是当时这个妹妹聪明伶俐,栽赃大哥不留痕迹,大哥一辩白,父亲就说王氏那么小的女孩子,能说谎构陷他吗?
呵,王氏不会说谎?别看王氏长了一张端庄脸,确实不像栽赃的人,但是陷害起人来有多厉害,去问问死了的大哥就知道。
但是王子腾万万想不到啊,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如今能把当年用来对付大哥的手段用到自己身上。
想起旧事,王子腾难免想起王家的袭爵人王子胜。王子胜和王子腾兄妹都是嫡出,不过王子胜是元嫡所出,王子腾兄妹是继室所出。有元嫡的大哥压着,继室之子就算是嫡出又能怎么样呢?除非王子胜死了,否则这王家就是王子胜的王家。
但是王老太爷的继室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端看王氏就知道。人家不但有心狠手辣的心肠,有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还长了一张端庄脸。加之王老太爷的继室能忍,人家就能捧着王子胜,不让人抓住错处,连王子胜房里的奶娘丫鬟想跟王老太爷告状都抓不出证据。
贤惠啊,当时王家继室当真是贤名远播,不然贾代善还活着呢,也不可能给贾政娶王氏啊。
王家继室明面儿对王子胜极好,私底下可没少教自己三个儿女手段。王子胜怎么死的,也只有王子腾兄妹三个知道。
王子胜死后,王家果然落到王子腾手里。至于名声?王子腾不但养大了王子胜膝下独女王熙凤,还给她找了极好的婆家,十里红妆,风光大嫁,就凭这个,世人都得说一句王子腾大人厚道。
想了一回往事,王子腾就将思绪收回到公堂上,又是和王氏一番唇枪舌战,王子腾就深刻体会了一把当年王子胜的无力感。
除了王家兄妹打嘴上官司,贾赦还有其他人证,譬如被抄了家财,扔进大牢的周瑞。
怎么说呢,审案是要手段的。而且古时候审案还没现代社会文明,屈打成招的事情不知道多少,更何况恐吓了。
于侍郎也没打周瑞夫妻等人,只是让王氏的一干亲信在审案的公堂隔壁听了王氏兄妹的互相攀咬。嫡亲兄妹尚且没有丝毫情分,一帮子落在罪的奴才算什么?
若是王氏还风光,她手底亲信就算为了拿捏在王氏手里的家人,也会咬牙将罪名顶下来。现在王氏都落到这部田地了,还有什么好硬撑的?
于是周瑞夫妻也招了。譬如以前王氏重利盘剥中间出了岔子,怎么借舅老爷的势摆平的;譬如王氏包揽诉讼得的银子,怎么用了舅老爷的名帖,得的利钱二一添作五两人分了。招到后来,周瑞将那日从荣国府偷运黄金到庄子,给自己行方便的城门卫也招了出来。
别看王子腾也间接沾染了人命官司,但是在古代贱籍的性命还当真不值钱,给其家人一笔银子,极有可能就得到受害者家属的谅解,案犯自然也能从轻发落。但是私开城门却是一等一的大事。
京营节度使做什么的?首要的便是整个皇城的防卫。一个京营节度使,今日敢为了私利给几个鸡鸣狗盗之辈开城门,以后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手握兵权又高官厚禄者,朝廷最容不下的就是渎职。
而王子腾是重大渎职!
周瑞供出那几个城门卫后,王子腾终于知道大势已去,面如死灰。
于侍郎又问了些别的,便拍了惊堂木宣布退堂。
像这类案子的判定,还有很大的操作空间,端看上头的意思。譬如要王子腾死,就将各种罪名往重了罚,数罪叠加;譬如要保王子腾,便将多重罪名安在贾王氏头上,那么王子腾就是从犯。
于侍郎整理好卷宗,便准备交给刑部尚书,看尚书大人怎么定夺了。
但是荣国府和王家的官司,倒是十分明晰,当庭判了二万两黄金归还给失主贾赦。
贾赦画押之后,领了黄金出来,因有刑部衙役护送,也不怕大白日的被人觊觎,贾赦便十分够意思的给几个衙役都发了红封,就昂首挺胸的回了荣国府。
直到进了东院,由贾琏去张罗杂事,贾赦才几步窜进了自己的屋子,一头栽倒在床上。别看贾赦之前装得意气风发的,他是真小腿肚发软。
当初贾敬和林如海定计的时候,贾赦是万般不情愿拿那二万两做诱饵的,主要是荣国府这几年,家底真的被败坏得厉害。后来还是林如海直接作保,贾赦又实在想趁机摁死王子腾兄妹,才将心一横依计行事。
没想到的,林如海和贾敬两个老谋深算的,脑袋瓜就是那么够用,这钱还真按他俩的计划回来了。刑部送还黄金的时候,贾赦就跟捡了钱似的,又高兴,又后怕。
当然,这钱还得还给林家十万两,但是这次还欠银,不但没有动用自己的私房,还能有十万两的结余,贾赦就很高兴了。毕竟,这是一笔贾赦都不抱希望的钱。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贾赦让贾琏送一万两黄金去林家,先头不顾情分要让贾琏用地契做抵押的姑妈这回却没收黄金。
贾敏对贾琏道:“这笔压箱底的黄金,乃是祖父留给贾家子孙的,虽然一样一两金子折十两白银,但这笔钱对贾家子孙的意义到底非比寻常。你回去跟你父亲商议商议,若是他同意,以后依旧可按欠条上的承诺,用每年庄子上的进项还银子,什么时候还清了,什么时候将地契取回去。当然,若是你父亲决定就用这批黄金还钱,就此无债一身轻,也未尝不可。”
贾琏是将来的袭爵人,虽然算不得多上进,但是毕竟宗族荣誉感还是有的,听了贾敏这番话,想起那年在江南得姑妈的教导,心中便满是感激,忙不迭的应是,回家问贾赦去了。
贾琏走后,贾敏笑问黛玉:“玉儿,之前琏儿要到咱们府上借银,你还坚持要抵押来着,怎么今日黄金送来,你又不收了?”原来,贾敏方才那一番话,乃是黛玉的意思。
黛玉神色淡淡的:“此一时彼一时,先头琏二哥并不知道还能追回黄金的事,来借钱自然也没把握日后定能还上,轻易借出去了,有一就有二,难道日后舅舅府上真遇到困难的时候,将咱们家当冤大头。
今日琏二哥来还钱,足见其是言而有信之人。这笔黄金于咱们家而言,不过是普通黄金,对舅舅府上,意义却非比寻常。今日咱们不收这笔钱,琏二哥哥若是明白人,为着十万两的债务,日后也会上进勤勉;若是琏二哥就此悟道咱们家的好处,才是真正值得相互帮衬的亲人。”
贾敏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荣国府是她的娘家,就算因为王氏的原因,自家和二房结仇,但是贾敏终归是希望金陵贾氏,能有出色子弟能够继承门楣的。女儿在这借钱还金的事情上张弛有度,是实实在在的点拨娘家侄子了。
“若是你琏二哥是个糊涂人呢?”贾敏故意笑问黛玉。
黛玉笑道:“左右咱们家手上有地契做抵押,若是琏二哥糊涂,受损失的不是咱们家。”
贾敏以为黛玉的意思是林家不会白丢了十万两银子,其实不是的。
要黛玉说,若要一时的富贵,贾家已经有过了,但长久的立足,才是难的。若是贾家子弟现在有人敲打,有人帮衬,尚且走不出一条自立的路,反而因为十万两银子,而失了信用人品,才是贾家的损失。
当然,黛玉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再和贾敏讨论这些。她毕竟年纪小,舅舅的家事不宜掺和太多,琏二表哥更轮不到自己教导。能做的,自己已经做了。
贾琏回家后,老老实实将贾敏的话跟贾赦说了。贾赦对这二万两黄金是有感情的,他虽算不得多么明白的人,但也隐隐觉得妹妹提出的法子好,便高高兴兴的应了。
贾母知道荣国府压箱底的二万两黄金居然到了王子腾家之后,勃然大怒,终究后悔以前信任王氏太过,也不好再叫贾政占着荣禧堂,都没让贾赦撵人,贾母就让贾政搬出来了。
至于宝玉,依旧住在荣庆堂贾母跟前儿,倒不会在物质上受委屈。但用度上再不委屈,也是没娘的孩子了,贾母心疼啊。
现在林家倒没管荣国府的事,毕竟王子腾渎职的罪名定下来,京营节度使一职是再不能担任了,满朝文武都盯着这个巨大的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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