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珩眼中名为‘喜悦’的涟漪陡然凝滞。
纪新雪原本只是冲动之下,说出这句在他脑海中萦绕已久的话。见到虞珩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个念头反而变得更加坚定。
他若无其事的拍掉虞珩身上堆积的薄雪,“我们先用晚膳,等你吃完药再说。”
虞珩顺着手臂处传来的力道转身,脑海中反复响起纪新雪刚才对他说的话。
‘请求成婚’
难道他还没从午睡中清醒,提着灯笼在冷晖院门口等待阿雪只是梦境?
直到心不在焉的用过晚膳,咽下味道诡异的药汤,虞珩仍旧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没有听错。
林钊亲自捧着托盘停在纪新雪和虞珩面前,笑着道,“封地送来几车刚结果的庐橘,郡王和殿下先尝尝。若是味道好,我明日遣人往宫中各处和清河郡王府、信阳郡王府、英国公府送些。”
纪新雪从托盘中精挑细选出最顺眼的橘子,笑着道,“无论酸甜,先给凤翔宫送十筐。即使阿耶不吃,拿来赏人也极好。余下的橘子先给公主府的属官分,林将军分整筐,左卫将军分半筐,下面的人再递减。”
等公主府分完,再看剩下多少。
若是剩的少,只够他和虞珩吃,就让长平帝从送去凤翔宫的十筐庐橘中,分给宁静宫、各处公主府和清河郡王府、信阳郡王府。
正好能省下给喂‘狗’的橘子。
话毕,纪新雪终于剥下橙黄色橘瓣表面的所有白色脉络。
他自然而然的将分出的第一枚橘瓣送到虞珩嘴边,眼底皆是促狭,“帮我尝尝是甜是酸。”
感受到舌尖的温度,白净的手指忽然蜷缩。
纪新雪坚持与虞珩眼底无法辨认是隐忍贪婪,还是平静无波的情绪对视,忽然生出调戏不成反被......的羞耻感。
虞珩主动垂下眼皮,仔细品味唇舌间的味道,哑声道,“甜的。”
“嗯”纪新雪胡乱点头,感受到指尖处忽然变得灼热的目光,他想也不想的将剩下的橘瓣尽数塞入嘴中。
唔......
稍显慌张的凤尾猛地上扬。
骗子!
低头研究腰带图案的林钊听见怪异的闷哼,飞快的抬起眼皮瞥向传出声音的位置。正好看到纪新雪抓着虞珩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质问,“你又骗我?”
虞珩顺势揽住纪新雪的腰,眼中满是无辜。
阿雪亲自为他剥的庐橘子,怎么可能不甜?
两人对视半晌,又是虞珩先移开目光。
纪新雪轻咳一声,按着虞珩的肩膀起身,直接朝门口走去,“我在书房等你。”
虞珩抬头目送纪新雪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若无其事的拿起空椅上的软垫盖在腿间。
林钊摇了摇头,趁着虞珩没有注意到他,悄无声息的退出偏厅。
青竹和紫竹忠心耿耿#30340...
;陪伴郡王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公主府该赏门好亲给他们。
否则紫竹还好,心思活络的青竹恐怕没办法再恰到好处的揣摩郡王的心意。
想到半刻钟前,青竹竟然满脸慌张的来寻他,言辞凿凿的说郡王和殿下之间的气氛不对劲。
林钊再次摇头,离谱。
虞珩等到翻腾的热血彻底冷却才起身整理衣袍。
落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急切。
即使公主府的仆人每隔半刻钟就会清扫冷晖院中的积雪,虞珩走过青石小路时,仍旧会留下清晰的脚印。
他停在回廊处,目光定定的望着烛火映照在纸窗上的人影,脑海中再次浮现纪新雪在冷晖院门口与他说的话。
‘明日大朝会,我们上折请求成婚,好不好?’
虞珩相信,以纪新雪的聪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能想到这份折子会让他失去什么。
否则纪新雪不会特意强调,明日是大朝会。
从古至今,不是没有传闻中有龙阳之好的皇帝,但从未有过光明正大的提出要与男子成婚,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太子。
在大朝会当着群臣的面提出他们昔年的婚约,无论能不能达成目的,都会导致相同的结果。
原本已经因为长平帝心有所属尘埃落定的太子之位,再次变得不确定。
虽然在长安的朝臣们眼中,出身北疆,已经无所依靠的萧宁不是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但如果是和长安金尊玉贵的襄临郡王相比,萧宁仅凭性别为女就能完胜虞珩,成为朝臣们心中最适合的太子妃人选。
长平帝甚至有可能越过纪璟屿和纪新雪,将目光投向更小的孩子。
作为帝王,长平帝正处于能游刃有余的处理朝政,轻易看透朝臣们的小心思,精力不仅能应付朝臣还能空出时间外出狩猎的鼎盛时期。
七公主、八公主、九皇子和十公主的出生并不是结束,长平帝随时都可能有更年幼的子嗣。
虞珩从未告诉过纪新雪。
不仅纪新雪看比纪宝珊年幼的弟弟妹妹,有看待子侄的感觉。纪敏嫣和纪靖柔看待七公主等人的目光,也与看纪新雪和纪宝珊时截然不同。
如果代替纪璟屿成为太子的人不是纪新雪,是其他人,纪敏嫣未必肯轻易同意废后。
换句话说,暂时不论长平帝的心思,纪敏嫣也不会赞同纪新雪主动放弃已经到手的太子之位。
纪靖柔自幼与纪敏嫣形影不离,向来以纪敏嫣马首是瞻,定会与纪敏嫣站在相同的立场看待太子之位。
纪明通虽然与纪新雪更亲近,但在纪新雪主动放弃的情况下,肯定还是会听纪敏嫣的话。
纪宝珊年幼,在朝政中尚且没有姐姐们的话语权,却是由纪敏嫣和纪靖柔带大,平日里对兄姐们言听计从。
太子之位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虞珩抬头看向没...
有半分阴霾的明月,眼底逐渐蔓延汹涌的墨色,快速侵蚀剔透的亮色。
若是应下阿雪的话,阿雪会不会在某日蓦然醒悟,发现所有人都在为党政焦头烂额的时候后悔?
若是没应阿雪的话,来日追悔莫及的人会不会变成他?
纸窗户的另一边,纪新雪以手杵脸,目光幽幽的凝视正昂头仰望明月的虞珩。
他知道虞珩在犹豫。
今日进宫之前,纪新雪也没想如此‘突然’的向长平帝坦白。
起码要等到虞珩的身体痊愈,能扛得住长平帝的怒火,再想出万全的计策,按部就班的达成目的。
是长平帝的态度让纪新雪清晰的意识到,留给他和虞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以纪新雪对长平帝的了解。长平帝决定要做某件事的时候,越是不动声色越势在必行,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如同当初以黎王为诱饵,干净利落的除去‘蒋半朝’。
也如早就暗示纪敏嫣和纪明通想要废后,甚至连仍在路上的纪璟屿都知道这件事,唯独没有告诉他。
可见在此时的长平帝眼中,他不仅是儿子,也是猎物。
纪新雪不想按照长平帝的指引,落入名为‘太子’的陷阱,只能赶在长平帝收网之前破局。
这对他,对长平帝,对朝堂都是好事。
现在上折请求成婚,他和虞珩只是不分性别的追求真爱。
无论是当初人尽皆知的婚约,还是他男扮女装的十八年,都能为他和虞珩的行为给出合理的解释。
帝王爱‘女’和金尊玉贵的小郡王,仗着身上的宠爱行事肆无忌惮。从某些角度讲,反而是合理的事情。
如果等到长平帝透露想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再当众上折请求成婚。
不仅会显得长平帝有眼无珠,甚至昏庸,还会让长平帝对他和虞珩不顾大局的行为失望透顶。
到那个时候,才是做什么都晚了。
至于不在大朝会当众提起想要成婚的事,先私下对长平帝坦白......
纪新雪能肯定,他敢侥幸赌长平帝的心软,长平帝就敢赌他会以大局为重,立刻下旨册封他为太子。
身为太子,肯定不能轻易离开长安。
虞珩却不同。
做为有两处封地的郡王,虞珩只是正常的巡视封地,就要在长安之外的地方呆四年。
如果长平帝心狠,随便找些理由,便能轻而易举的让虞珩连续十几年在长安之外的地方打转。
即使他能坚持不娶妻、不纳妾,让长平帝心软妥协,也没办法弥补他和虞珩无故分别的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回廊处仿佛雕塑似静立的人,终于换了个姿势。
虞珩仔细抖落披风上沾染的雪花,踏着雪地大步朝书房门口走来。
纪新雪心头微动,随便拿起封文书摊在面前,假装正在专心致志#3...
研究文书上的内容。
无论虞珩是否答应,他都会在明日的大朝会,当众提出要和虞珩完成当年的婚约。
寒风顺着门缝涌入书房,纪新雪佯装平静的脸色立刻失去从容。
是谁告诉他雪天会比平时暖和?
纪新雪抓起桌角已经失去温度的手炉跑到虞珩身边,拉着他去火盆前暖身,“手掌怎么如此......热?”
他眼中浮现惊讶,下意识的踮起脚。以脑门贴脑门的方式,试探虞珩是否在发热。
虞珩在院子中停留那么久,手指的温度竟然与手炉差不多。
“没事。”虞珩拉着纪新雪的手摸向肚子的位置,从披风中拿出两个巴掌大的手炉,笑着道,“这件披风里有八个放手炉的位置。背上、大腿和小腿旁边都有手炉。”
纪新雪点了点头,亲自解开披风,核实虞珩的话。
除了背上的手炉还有几不可查的余温,其他手炉的温度几乎与大雪相同,可见虞珩在外面停留的时间有多久。
虞珩绕过纪新雪走向桌案,状似不经意的道,“你在写折子?我参考下。”
纪新雪默默收紧抓着披风的手,嘴角以不受控制的力道上扬,故作平静的道,“还没写,想与你商量着写,尽量措词严谨些,免得阿耶令金吾卫将我们扔出大殿。”
“嗯”虞珩先润了下嗓子才应纪新雪的话,目光自然而然的聚集在桌面唯一摊开的文书上。
‘臣请殿下为陛下、为社稷,早日择名门贵女完婚。’
落款是某位刚上任两个月的御史,若不是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写清楚己身的官职和姓名,虞珩甚至不知道朝堂中还有这么个人。
他端起只剩半口温水的茶盏倒入干涸的砚台中,以清洗干净的毛笔蘸取逐渐润泽的红墨,在奏折空白的地方写下个笔锋犀利的‘允’字。
子时,纪新雪和虞珩将废弃的折子尽数放入火盆,亲眼看着火盆中只剩下灰烬,才拿着每个字都反复斟酌的折子回卧房休息。
因为心中有事,两人睡得都不安稳,竟然在破晓时因为隐隐约约的鸡鸣声睁开眼睛。
“怎么会有鸡?”纪新雪抬手扒住眼皮,问出源于灵魂的困惑。
虞珩无声打了个哈欠,拿起床内的软枕垫在身后,“我刚回长安的时候,陛下令惊蛰去嘉王府抓两只鸡给我补身体。林将军听闻这两只鸡是从你在潜邸时居住的院子中养大,觉得就这么杀了有些可惜,特意嘱咐仆人养着它们。”
纪新雪想起他曾经养的鸡和兔子,顿时馋得厉害,昂着头道,“等阿耶同意我们的婚事,不再生气。我们去嘉王府偷五只鸡、六只......不,他们的饭量越来越大,又多了纪成、阿不罕冰和萧宁,至少十二只兔子才能办全兔宴。”
虞珩翻身在纪新雪眉宇间落下个轻吻,清澈的双眼中满是纯粹的喜爱,不掺半分欲念。
“好,我负责抓兔子,你负责绑住兔子...
的四肢别让它们逃跑。”
辰时整,举办大朝会的正政殿开门,早已等候在外的宗室、勋贵和朝臣,皆按照官品站在指定的位置。
纪璟屿还没回长安,纪明通和纪宝珊告假。纪新雪站在纪敏嫣身侧,对面是满脸还没睡醒的纪靖柔。
还没去北疆时,虞珩向来与皇嗣站在同处,今日他却在进入正政殿后,径直走到宗室中央站定。
纪敏嫣见状,低声问纪新雪,“你在与凤郎置气?”
“没”纪新雪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面前的大理石,没分给纪敏嫣半分目光。
纪敏嫣摇了摇头,见惊蛰已经出现,便没有多说。
昨日她陪阿耶用晚膳时,阿耶告诉她,再有七日,纪璟屿就能抵达长安。
如果不出意外,阿耶会在今日提出废后。在纪璟屿回长安前,让废后之事尘埃落定。
她不担心纪新雪和虞珩会有无法缓和的矛盾。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怎么可能永远不吵架?
就连缺心眼的纪明通,早些年都会因为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康阁,与从小交情甚笃的华阳长公主、平国公吵架。
然而如今是纪新雪即将成为太子的关头,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不能给别有用心之人任何可以利用的机会。
想到这里,纪敏嫣终究还是趁着长平帝还没出现,低声提醒纪新雪,“哄着凤郎些,等要紧事过去再闹。”
虞珩是有战功在身的郡王,未来的宗室顶梁柱,闹起来的分量远非华阳长公主和平国公能比。
万一坏了纪新雪的大事,将来两人和好时,岂不是要追悔莫及?
纪新雪在纪敏嫣的注视中沉默的点头,本就不算平静的心,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剧烈。
情况不对劲。
不能等即将散朝的时候再提成婚的事,必须赶在长平帝之前开口。
纪敏嫣移开目光后,纪新雪立刻转头看向人群。
只过去两个呼吸的时间,同样盯着脚尖发呆的虞珩便感觉到纪新雪的目光,抬头与纪新雪对视。
两双相似的凤眸快速交换情绪。
辰时一刻,长平帝大步流星的走进众人的视线,大朝会正式开始。
为与长平帝抢话,纪新雪和虞珩默契的没有在朝拜长平帝时,随着身边的人起身。他们同时拿出袖袋中的折子,高高举过头顶。
近处忽然出现两个如此明显的凹陷,让长平帝想要忽略都不行。
他眼含笑意的看向两人,“你们有什么事?起来说。”
如果他没记错,凤郎还要再仔细调养十天半个月,伤势才能彻底痊愈。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大朝会,肯定别有目的。
上次在大朝会看到凤郎的时候,英国公府吃了个哑巴亏。
这次又是谁要倒霉?
纪新雪用力的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还没开口,便想在长平帝充满压迫性的目光中缩成一团。
然而在其他人眼中,却是五殿下早有准备,...
从容开口,“阿耶可还记得,曾金口玉言,要因新政赏儿臣。”
司空和司徒默默交换眼色。
怪不得五殿下没在上次接住陛下的赏赐,原来是想要留到灵王回长安的时候。
五殿下若是能得到襄临郡王心甘情愿的以军功为他加码,能得到的封赏未必会比灵王差。
长平帝脑海中下意识浮现的念头,与大部分朝臣的想法相同。他郑重的点头,“我当然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
虞珩抬起头,平静的看向长平帝,“陛下,臣回长安时,您也......”
长平帝发出爽朗的笑声,连连点头,“是,我也说过要赏你。此次白池之战,你比璟屿担当的风险更多。”
话毕,长平帝的目光从虞珩平波无澜的双眼上移开,先落在纪新雪漆黑的头顶,又看向纪敏嫣和纪靖柔。
虽然很希望纪新雪和虞珩的反常,是在为纪璟屿即将抵达长安做准备。
但经过这几年发生的种种,长平帝早就认清现实,不再奢望纪新雪的胸腔中会有野心。
不对劲。
两个人都不对劲。
纪敏嫣和纪靖柔皆满脸无辜的回视长平帝。
她们上次见到纪新雪的时候,还是在上次大朝会,完全不知道纪新雪和虞珩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纪新雪缓缓吐出胸口的堵积的浊气,转头和正跪在他右后方的虞珩对视。本就形状相似的凤眼中,忽然浮现相同的情绪。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道,“儿臣/臣愿履行焱光二十一年的婚约,请陛下为儿臣/臣指定婚期。”
他们的语气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只有少部分人真正听清他们的话,面露骇然。其中还有相当大一部分的人没敢相信耳朵,立刻转头看周边的人是什么脸色。
耳朵格外不好用,还格外有自信的信阳郡王抚须朗笑,洪亮的声音立刻追上仍在琉璃瓦处飘荡的尾音,“五殿下和襄临郡王年纪渐长,确实已经到该成婚的年纪。陛下还不快成全他们,为他们指......”门好婚事。
清河郡王世子满脸铁青的捂住信阳郡王的嘴,贴着信阳郡王的耳朵低呵,“王兄胡说什么?”
信阳郡王本就因为清河郡王一脉独得帝宠多年,看清河郡王府的人极不顺眼。
他见清河郡王世子胆敢在大朝会,当着诸多朝臣的面对他动手,压抑许久的情绪立刻爆发。
“唔唔唔!我、我哪里有胡说?!”
信阳郡王疯狂捶打清河郡王世子的手臂,竟然仗着体型比清河郡王世子大一圈,硬是凭借蛮力挣脱清河郡王世子的束缚。
他口不择言的道,“便是先帝活过来,也会说五殿下和襄临郡王是该成婚的年纪!”
纪新雪借着叩首的姿势,悄悄瞥了眼怒发冲冠的信阳郡王,眼底皆是感动。
从前竟是他错怪信阳郡王。
信阳郡王虽然任人唯亲,好大喜功、贪权好色......有数不尽的缺点。但在小辈有难的时候,真的会冒着得罪长平帝的风险开口替小辈说话。
信阳郡王说的没错,他和虞珩的婚约是在先帝的默许下在长安传开。
从某种角度讲,确实能算是先帝见证的婚约。
长平帝目光幽幽的望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撕扯、扭打的信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忽然拿起手边的砚台,狠狠的朝信阳郡王砸过去。
可惜因为信阳郡王爆发出的力量过于生猛,等砚台飞驰到信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的位置时,手臂相连的两个人早就挪到别处。
反而是傻眼的宗室们纷纷因从‘天’而降的砚台回神,立刻跑到清河郡王世子和信阳郡王身边,试图拉开两个人。
直到衣衫不整的信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跪地请罪,喧闹的朝堂才恢复寂静。
上首忽然响起长平帝的轻笑,带着笑纹的凤眼依次在纪新雪和虞珩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信阳郡王身上。
“我明白王叔的意思,会尽快为他们择门好亲事,到时候请王叔做媒人。”
低沉的语气中不仅含着笑意,还有仿佛雄狮怒吼般的警告。
信阳郡王下意识的缩了下肩膀,脸上既有茫然又有委屈,
因为对长平帝的惧怕和能做五殿下和襄临郡王媒人的许诺,才勉强没有发作。
纪新雪深吸了口气,猛地抬起头仰视长平帝,语速快的容不得任何人插嘴,“儿臣七岁认识凤郎,十岁和凤郎定下婚约,十年来从未想过会与其他人携手此生,求阿耶成全我和凤郎!”
即使无法在今日让长平帝同意他和虞珩厮守,也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曲解他和虞珩想要表达的意思。
今日是他和虞珩唯一能够表达心迹的机会。
虞珩膝行至纪新雪身边,紧紧握住纪新雪垂在身侧的手,沉声道,“臣八岁时对宁淑县主一见倾心,若不是顾及家中没有长辈能操持下定之事,贸然上门亦是对宁淑县主的冒犯,当时就会上门提亲。十岁得陛下垂怜,应允臣的提亲,多年夙愿......”
作为恨爹的‘孝子’,自从焱光帝驾崩,长平帝始终用旁人看不见的规矩约束自己。
‘不能与先帝相同。’
先帝喜怒无常,动辄对朝臣施以斩首重刑。
他对朝臣和颜悦色,最重的惩罚是让朝臣全家去挖矿,即使有罪大恶极之人判秋后问斩,也不会以相同的罪名处罚其家眷。
先帝昏庸无道,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使仍旧处于强盛的虞朝快速败落,异族接连反叛,地方官员频频生出异心,从开国时候留下的隐患日益壮大。
他勤政爱民,用更短的时间令日暮西山的虞朝重新焕发生机,清理各州府有异心的官员,数次派兵与异族交战,暗自摸索前朝余孽在虞朝布置的天罗地网,静待一网打尽之日。
先帝对长辈无孝、对嫔妃朝臣无慈、对儿女心腹无情,是个苛刻的暴君。
他不仅孝顺苏太后和苏太妃,对贵太妃和颜太妃也多有宽容。嫔妃朝臣只要恪尽职守,便是愚蠢无用,他也会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们。他对亲生儿女和亲手提拔的心腹宽容大方,也对先帝曾经的心腹莫岣和白千里委以重任,对华阳长公主和襄王尽兄长的责任。
长平帝感觉到胸腔升起久违的愤怒时,脑海中下意识的想起先帝曾在朝堂留下的丑恶嘴脸。
他告诉自己不行,不能与他最憎恨的人相同。
小五和凤郎只是一时冲动。
世上之人,除了血脉亲情,无非是有好感和没好感的区别。
小五和凤郎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对彼此没有好感?
会错将血脉亲情当成夫妻之间的感情也不奇怪。
然而随着纪新雪和虞珩当场满朝文武的面互诉衷肠,细数多年来动心的每个瞬间,长平帝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怒火。
九年的隐忍克制,彻底毁于今日。
“混账!”长平帝拍案而起,随手抄起手边的东西朝下方正对着他的人砸过去。
纪新雪本想拽着虞珩躲开从天而降的‘暗器’,却在即将后退的时候发现‘暗器’是玉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改躲为扑。
今日之事再怎么严重,流传到民间或记载于史书时,也只是他和虞珩不着调。无论如何都怪不到长平帝身上。
若是因此弄坏玉玺,长平帝的过错反而会远胜他们错处。
令人看不清面容的‘红云’从高处急速降落,双手捧住玉玺的同时,以身形挡住扑向地面的纪新雪和虞珩。
慌忙之间,纪新雪只来得及以手臂护住虞珩,生怕虞珩摔的太重,牵扯到还没痊愈的伤势。
见莫岣稳稳的接住玉玺,纪新雪屏住的呼吸才逐渐恢复,他喃喃道,“多谢大将军。”
莫岣单手捧着玉玺,以另外的手同时提起纪新雪和虞珩,面无表情的抬头看向盛怒的长平帝。他语气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波澜,“五殿下和襄临郡王身体不适,臣带他们去太医院。”
纪新雪和虞珩来不及为莫岣的巨力惊讶,也不敢剧烈挣扎,下意识的揽紧对方的腰稳住身形,异口同声的道,“臣/儿臣只想与阿雪/凤郎厮守此生,请陛下/阿耶成全。”
期间宣威郡主大步跑到莫岣身边,小心翼翼的接过玉玺,从头到尾都没敢将视线落在纪新雪和虞珩身上。
见莫岣的另一只手已经空出来,纪新雪自觉闭嘴的同时,不忘抬手捂住虞珩的嘴。
若是等莫岣想起来捂他们的嘴,谁知道莫岣会不会‘失手’给他们捂出个红面具或者更凶残些,直接导致他们的下巴脱臼。
朝臣们呆若木鸡的随着莫岣的身影转头,忽然听到声令他们心惊胆战的巨响,胆子比较小的人跑出几步才敢回头查看情况。
近千斤重的紫檀木...
御案翻到在地,周围的大理石表面皆是密密麻麻的裂纹。
信阳郡王虽然耳朵不太好用,但视力极佳。若不是从小吃不得苦,说不定能成为百步穿杨的神射。他不顾疼痛的揉搓眼睛,还是在倒地的御案上看到断断续续的龙纹。
长平帝......这一脚若是踢在他身上......
清河郡王世子后退半步,任由双眼发直的信阳郡王倒下。
所有与长平帝对视的朝臣皆满头冷汗的低下头,有些人甚至双腿发软,膝盖重重的砸在地上,犹如沉闷的鼓声。
随着不绝于耳的‘鼓声’越来越密集,顶着满头冷汗保持站姿的朝臣也悄无声息的跪倒。他们都顺从的低下头,生怕会引起长平帝的注意。
直到下方的人再也没有人敢直视天颜,长平帝才在松年和惊蛰的搀扶下退回龙椅处坐下。
松年向前两步,不动声色的挡住长平帝未曾落地的那只脚,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下方鸦雀无声。
松年满意的点头。
“退朝!”
惊蛰立刻接上松年的话,“请诸位大人跪安,先行离开。”
朝臣们只想立刻逃离这里,免得被长平帝迁怒,落得与紫檀木御案相同的下场,根本就顾不上思索长平帝为什么没如同往常那般率先离开。
他们按照惊蛰的指示,如同南飞的大雁似的自觉排队,依次起身离开大殿。
纪新雪和虞珩也听到了巨响,莫岣还为此停下脚步,在原地停顿片刻。
可惜以他们的角度已经看不到大殿内的场景,见守在殿外的金吾卫皆沉稳淡定,他们才勉强放下心,改为彼此忧愁。
今日他们已经在大朝会做出所有能做的事。
即使长平帝能封锁消息,不让大朝会发生的事流传到民间,也无法洗去朝臣的记忆。
抛却立场和派系的因素,只要有选择,朝臣就不会同意公然想要和男子成婚的皇子成为太子。
尤其这名皇子和令皇子倾心的人,皆与普通没有任何关系。
皇子年纪轻轻就能力压兄长,手握改税实绩,曾数次在朝堂彰显威严。令皇子倾心的郡王不仅是开国女皇最特殊的血脉留下的后人,本人亦在年幼时锋芒毕露,甚至能得到北疆将领的认可,戏称其为‘少将军’。
如今长平帝还活着,皇子和郡王也许能短暂的‘改邪归正’。
若是将来长平帝......皇子和郡王又‘旧病复发’,谁还能拦得住他们?
纪新雪抬头看向莫岣,“莫大将军可不可以放下我们,我们肯定不会跑。”
虽然莫岣的手很稳,但他和虞珩是十八岁和十九岁,不是八岁和九岁,要脸。
该说的话都已经在大朝会说完,接下来他们的任务只剩下讨好长平帝,请求长平帝的原谅。
除非突然撞到脑子,否则他和虞珩绝不会有跑路的念头。
莫岣低头与纪新雪对视,一本正经的道,“你和郡王惹陛下生气,这是惩罚。”
话毕,他从一只手拎着两个人,变成一只手拎着一个人,使搂在对方腰间的两个人不得不松开手。
虞珩和纪新雪面面相觑,眼中同时蔓延苦涩。
纪新雪怕盛怒中的长平帝会强制他和虞珩分开,抓紧时间嘱咐道,“你要按时吃药,无论如何都不能糟践身体。”
找小白脸的话虽然在激将方面有奇效,但过于伤人,这次就不说了。
“如果晚上睡不着,就让人去安国公主府取常用的安神香,等阿兄回长安时,陛下......”察觉到莫岣的脚步变慢,虞珩下意识的改变嘴边的话,“陛下也不容易,你不要再顶撞陛下。”
纪璟屿回长安的时候,长平帝至少会让他们中的一个人去城门外迎接凯旋的关内军。
莫岣将两人提回凤翔宫,却没如同纪新雪和虞珩预想的那般,分别‘关押’他们。
他将两人送到东厢房,黑白分明的双眼中唯有认真,“我会命金吾卫堵住门口和窗户,殿下和郡王安心等陛下的命令,不要做无用功。”
纪新雪和虞珩堪称乖巧的点头,目送莫岣走出房门。
“我怎么觉得莫大将军身上的变化......”纪新雪依在虞珩身侧思索半晌,还是没能找出贴切的词语,只能笼统的概括,“变化有点大?”
从前的莫岣也会说一模一样的话,甚至语气和神态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给人的感觉必然是‘来自恐.怖.分.子的威胁’,不会如现在这般‘温和无害’。
啧,利剑学会藏锋,更恐怖了。
虞珩完全不在意莫岣身上有什么变化,他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对纪新雪完整的表达心中的喜悦。
虽然前途未卜,但直到亲眼看着纪新雪在大朝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心悦与他,他才真正的安心。
这些日子不是幻想出的梦境、阿雪并非因为他的伤势才对他和颜悦色、他和阿雪会有许多未来的日子......
“阿雪。”虞珩如同粘人的大熊似的从背后紧紧抱住纪新雪,贴在纪新雪耳边低喃,“前几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纪新雪抓紧虞珩的手,发自内心的道,“希望阿耶找我们算账的时候,你也能当做是在做梦。”
“没关系。”虞珩在纪新雪的侧脸落下个轻吻,头一次将心中的想法原原本本的说给纪新雪听,“痛苦些,才会显得幸福更真实。”
从小的经历告诉虞珩,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幸福。
如同阿娘会给他幸福并为他留在英国公府,但这让阿娘很痛苦。
虽然自从搬回安国公主府,虞珩就再也没办法想明白,阿娘想要给他幸福,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英国公府。但这并不能动摇在幼年虞珩,心中萌发的种子。
他舍不得看到阿雪痛苦,在他眼中,因为想要和纪新雪长相厮守或单纯为靠近纪新雪而受到的痛苦都很...
值得。
他多受些苦,阿雪就能少受苦,甚至不受苦。
纪新雪听到虞珩的话,心中的温情顿时被裹挟着心疼的怒火燃烧殆尽。
用手指头想也能知道,虞珩心中这些错误的观念来源于哪。
襄临郡王纵然有错,起码在虞珩心中留下类似白月光般的形象。
英国公府的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应该送去矿区做苦力,感受云泥之别的落差!
良久后,纪新雪终于平复眉宇间的凶狠,含着用力眨眼积累的水汽侧头看向虞珩。
他抓着虞珩的手放在胸口的位置,眼中皆是毫不掩饰的喜爱,“可是我这么喜欢你,但凡你有半点不快乐都会双倍的体现在我心间。”
虞珩眼中神采顿时僵住,连呼吸的频率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正在面对易碎的珍宝,只要稍不留意,就会给珍宝带来无法弥补的伤痕。
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下头,“对不起。”
纪新雪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爱怎么会有错?”
他何其有幸,才能得到少年郎的最诚挚的真心。
长平帝走到门口时,刚好听到纪新雪的最后一句话。
他眼中明亮的怒火越来越旺盛,想也不想的抬起脚。
松年见状,眼皮狠狠的跳了下,飞速出脚,替长平帝踹开房门。
正忘情拥吻的小鸳鸯立刻分开,神色间难掩惊恐,抱住彼此的双手却下意识的更加用力,恨不得能当场化为双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