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落下界的蟠桃在半空化作一场甘露,浇灌着整座大山,使得数千年前生活于其间的鸟兽、鱼虫、草木皆停在了桃雨降临的那一刻,不会生长也永不灭亡。
山中万物呈现出一种时光凝滞之态。
包括闯入此地的白玉京。
“那……”小椿忍不住道,“既然那个什么英招已经现身了,‘天’不能帮你解除束缚吗?”
青年对她好像极有耐心,眼神永远天然带着一丝温柔,“当然不能了。”
“仙桃入世已成定局,恐怕连‘天’也无法更改。否则你说它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掩藏浮玉山?”
她觉得难以接受,“‘天’就这样不管你了?”
“是啊。”白玉京顺着她的话,又像是在自语,“它就这样不管我了。”
古时有凡人误食仙丹飞升上界。脱胎换骨剥离了肉胎的人族,“天”甚至也肯为其辟出一块容身之处。
可自己偏偏不在其列。
他所有的仅是一场仙果洒落的毛毛雨,既不能飞升成仙,也无法重新做人。
千年万年地游离在神、人、妖之间,到头来竟哪样也不是。
“在‘天’的眼中,世人好比蝼蚁蚍蜉,就算多出我一个意外,又能如何。”
白玉京说着,漫步于一片开阔的日光之下,继而仰起头,目光穿过繁茂的枝叶,笔直地注视着淡漠苍茫的天幕。
“九州大地上的凡夫俗子浩瀚如牛毛,草芥一般的生灵,会值得它为此费心费力吗。”
他明明是在质问,那语气听上去却好似充满鄙薄。
话到这里,青年拢在胸前的手不经意握成了一把拳头,一直以来风轻云淡的嗓音忽然加重了力道,咬在齿缝里,一字一顿。
“但上苍的错,为什么要由我来承担——”
白玉京一拢袖袍甩在背后,逆着大片恢弘的金芒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天’既然不愿搭理我,那我就只好让‘他们’不得不重视。不单是‘搭理’,而是重视。”
“看见这个阵法了吗?”
他双目里流光溢彩,难得兴奋地对她道,“古今绝无仅有的,以下界之力可以威慑‘天’的利刃。小椿,这是你几百年来用树灵滋养出的锋芒,等会儿你就能好好地观赏它了。”
后者听得一怔:“我的灵力?”
嬴舟维持着的戒备姿态旋即凝出一柄长剑,半惊半怒:“你说什么?!”
白玉京神情未变地冲着小椿摊开掌心:“我特地将阵眼选在此处,正是为了能送你我一程。”
他话语还没说完,脚下的山地陡然剧烈的震动起来,伫立于高处的石块不堪其扰,纷纷自坡上滚落,轰鸣声里烟尘雾绕。
方才还流转不休的光华蓦地清辉大炽,旋即凝成了一道坚固的长柱,若有实质。
“小椿抓住我的手!”
她扶着嬴舟的胳膊堪堪稳住身形,也就是在那一刻,天地的颜色倏忽暗淡下去。
炎山的细犬们推开窗户诧异地打量周遭昏黑的街景,满城人言窃窃;北号的狼妖犹自站在道旁,指着远处的光芒高声议论。
“你们瞧,那光柱好像变了!”
“这么亮……倒如咱们山上冬日里的冰柱似的。”
霜寒堂里的大祭司举着烟斗,拧眉端详长空风流云卷。
他神情凝重,口中呢喃道:“天降日蚀,不祥之兆啊……”
浩浩乾坤之上的炎阳诡异地被遮住了光辉,八荒六合近乎同时陷入无尽的阴晦当中。
平地涤荡的风吹得小椿险些睁不开眼。
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雷鸣,伴随着滋滋的电光,满含威吓之意险恶地悬在自己头顶上方。
不禁猛地仰首。
浓墨铺就的乌云内,时隐时现的雷电被衬得格外清晰,仿佛张牙舞爪的蛛网,跃跃欲试地嘶吼着提醒下界的乌合之众。
“不好……”
她从漫长荒谬的回忆中猛地苏醒过来,一把拉住嬴舟的臂膀往前推了推,“走,你快走!天雷要到了!”
却不想少年紧抿着唇,突然用力挣开她,一双狼眼锋芒毕露地死死钉在面前的青衫人身上。
他声音冷厉,不甘地反驳道:“你以为你是谁?小椿凭什么陪你去死?!”
“你的遭遇固然不幸,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话的同时,原本严肃的面容骤然狰狞,脸颊处暴涨的狼毛迅速将其包裹入内,小椿只看见周遭起了一股暴虐的飓风,她抬手略一遮掩,再回神时,灰白的狼犬已然拔地而起。
“嬴舟!”
“什么阵法,什么天雷。区区一个凡人……你懂她什么?!”
对方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只固执地奔袭而上,迎头去撞击扎根地面的华光。
那光柱四周约莫是有什么防护的术法,两厢对碰爆发出繁复的符文,屏障一般挡在他面前。
白玉京似乎并不担心他的举动,连一丝阻拦的意思也没有,从容地立于原地,意味深长地回答嬴舟的话。
“你错了。”
“因为我和小椿,才是一路人。”
坚韧的金芒在巨兽的冲撞下纹丝不动,唯有白於山轰响震颤,不断的摇曳崩塌。
“不是么?”
他视线一转,温柔地落在小椿眉眼间,“这数千年的光阴里,你难道没有半刻想过要了结此生吗?”
白玉京的嗓音清朗和润,比之嬴舟更多了不少的柔软儒雅,那只言片语好似最凌厉的刀锋,每一个言词都真真切切地从她心头划过去。
而他还在说:“看不到尽头的时光有多难熬,你生在山间千余载,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对吗?”
小椿直直地凝望着他,青年清澈如星海的眼眸中蕴着浅浅的幽静,她在那瞬间明白了什么,像是不敢相信:“所以……”
她咬牙诘问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即便化成了人形,依然出不了这座大山!”
朦胧的雾气迷上视野,夹杂着狼犬暴虐的吼叫,她冲白玉京大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啊?!”
几百年前枝干青涩的白栎树下。
俊雅的书生盘膝而坐,手里甩着一根细嫩的柳条愉悦地畅想。
——“山外面呢,有数不尽的城镇村落,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店铺和摊子上摆着各色美食……”
——“什么是美食?”
——“美食就是,唔……吃着很美味的东西。人族擅长烹煮,会利用许多山林间的花草制作调料。”
——“什么是调料啊?”
——“就是有酸、甜、苦、辣,四种味道。”
——“啊?花草也会有这些口味吗?”
他在明朗的艳阳下笑着回头,笑容比清晨的大山还要干净,“是啊,等将来你就知晓了。”
……
彼时的五官眉眼仍旧在白玉京脸上,他同当年并没什么两样,还是年轻,还是俊朗,然而神色间的气质却有微妙的差别。
这其中,毕竟又辗转蹉跎了几百年。他遍访名山大川,查阅古今典籍,走过了人世的每一个角落,只为找到能够杀死自己的方法。
天底下最凄惶之事,莫过于此了。
白玉京微垂着眼睑。
几步之外的小树妖红着双目,因为站在斜坡下,便不免要抬头瞧他,于是那目光里就多了些逼问的意思。
他无言地静默了片晌,终于在这样灼烈的对视中开了口。
“是。”
他承认,“因为我想看看,当你面临此境时,又会作出什么选择。”
你也会如一众树精一样选择自我了断吗?
如果不是,你又将怎么消磨此世余生呢?
可惜日蚀提前到来,他也见不到她的结局了。
再一次被结界弹开的嬴舟于半空滑出一段距离,微微带喘地咆哮着驳斥:“小椿跟你不一样!”
“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她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下去!”
狼犬终于放弃了从正面进攻,转而疯狂地用嘴去撕裂底下组成光柱的法阵,那些以朱色绘就的石块发出的光芒里似乎有细密的针刺,一口咬下,当场便鲜血淋漓。
“嬴舟……!”
小椿不由得往前跑了几步。
白玉京总算肯吝啬的分些许关注给他,不冷不热地解释,“不必白费功夫了。”
“这阵法我耗时数百年,积攒了大量的天地灵力才得以施展,仅凭你的修为,哪怕三天三夜也撼动不了分毫。你是破不了这个阵的。”
而在此时,盘旋低鸣了许久的天雷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压与震怒,呼啸着劈入山头。
第一道便砸在嬴舟身侧。
雷电堪堪擦过皮肉,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仍旧不屈不挠地去摧毁埋于地面深处的符石。
他不甘心。
明明已经替小椿拿到了不老泉。
她明明可以重获新生,还能活百年,千年,万年……
他不甘心。
说好的要把白於山建成一个世外桃源呢,说好的要在院落里饲养鸡鸭,牛羊,成为远近闻名的山大王呢。
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
“嬴舟!”小椿在白栎树粗壮的枝桠下,流着眼泪道,“你走吧!”
她嗓音哽着浓重的哭腔,拼命地冲他嚷嚷,“走吧,别管我了!”
下一波乱雷来临时,灰狼分明被余威波及到了头部,自鼻腔内发出一声极压抑的低吼。
小椿听得真切,心里愈加慌不择路,急忙引出乔木的妖力仓促地给他凝出一笼盾壳。
周身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逼近极限,她这护盾开得实在勉强,“轰”地一声雷鸣猝不及防砸下,轻而易举地就刺破了屏障打在嬴舟背脊。
小椿不由心里一紧,索性拉动白栎苟延残喘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挡过去。
在边上冷眸旁观的白玉京将此情此景收入眼底,突然没由来地问:“值得吗?”
“他不过是个寻常的狼妖,资质平平,修为也并不高深。外面形形色色的人,千姿百态的妖多了去了,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小椿一手在胸前掐着印,另一手艰难地维系着岌岌可危的术法。
她的脑袋深深低垂,大概是因为透支的缘故不得不紧咬牙关,难以为继地低喘,良久才回应他:“没错。”
“嬴舟是普通,是寻常……”
她猛然抬起头来时,眼角有闪烁的泪花,语气竟前所未有地锋锐:
“但他是这世上,第一个带我出白於山的人啊!”
四方密集的雷光清晰的闪烁在他瞳眸里,披着深黑色的背景,犹显得格外耀眼。
白玉京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沉默而安静地看了好一阵,随即那眼眸的深处轻轻漾出波澜,笑得无声无息。
“这样呀。”
他由衷地说道:“真好。”
“你们做妖怪的……真好啊。”
尾音拖着长长的叹息声。
小椿无端从他的语调里品出了几许发自内心的羡慕,她诧异地望向白玉京。
青年正在十丈外的距离安然自若地与她相视,作为主谋,天罚的雷几乎大半都是落在他的身上,在乍明乍暗的白光中,他不断地粉身碎骨,又不断地死而复生。
经年累月的重生使得他的恢复速度越来越快。
但痛觉依然是有的。
雷劫若不将下界的罪人劈死绝不会罢休,然而白玉京又拜“天”所赐,此生不死不灭。
这是一场循环相悖的僵局,而他就在此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倔强地反抗天命。
小椿看着他,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大的哀伤。
是共情于对方,也悲悯于自己。
他说得没错……
暴躁的天雷愈发急促稠密,仿佛在疑惑此人为什么还未死,一度加大了惩戒的力道,使得整个白於山俨然陷进了惊雷的地狱中。
小椿忽然泪流满面。
她心道。
——我憎恨这个人世,我憎恨日复一日永不改变的风景,和枯燥无味的天地。
山外的世界越美好,越叫人着迷,她就越怨愤天道的不公。
纵然在嬴舟面前答应得多干脆,多坦荡,小椿心中依旧会觉得无妄渺茫。那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平复的情绪,这些,能够自由往来于世间的生灵,是不会懂的。
甚至连白玉京也无法全然明白。
杀意凛然的乱雷横扫在她左右,小椿不再抬手挡脸了,她直起身环顾四野,不近人情的天劫每落一下,皆会在她的四肢躯壳上劈开一道锋利的裂纹。
视线中的狼犬犹在想尽办法地要替她阻止法阵。
那些打在他兽化之体上的雷,都深深的损毁着魂魄,势必要其不得超生。
小椿模模糊糊能知晓嬴舟的意思。
她嘴唇动了一动。
这句低语未及出口,就让满世界轰鸣的雷声覆盖得分毫不剩。
在那当下,小椿隐约能体会到在白玉京走过的岁月里,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送别一个又一个故友至亲的。
原来他所悲哀并非生离死别,而是无法让对方活下去的无能为力。
兽化后的灰狼身躯虽更为敏捷强健,但毕竟不及人形轻巧灵活,嬴舟拖着麻痹的四肢躲避着满场密不透风的雷墙。
他感觉足下山崩地裂,正欲抬头去观天象之时,耳畔蓦地听见有人唤道:
“嬴舟!”
他猝然回眸。
小椿就那么纯粹而清澈的笑着向他跑过来,张开的双臂一把搂住脖颈,干干脆脆地抱了个满怀。
嬴舟双目微怔。
空白的识海中仿佛自己不是庞大的狼犬之身,而化作了人形的模样。
她高高兴兴地拥着他的腰,然后整个人好似一尾轻盈的游鱼,鳞片细碎荧光的从她周身寸寸瓦解,最终化作虚无。
有那么一瞬,让小椿恍惚回想起当初在白於山相识的情景。
她站在树干上,吃惊地凝望从天而降的少年,耀眼的天光落在他侧脸的眉峰处,清俊出尘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下一刻,厚重的惊雷兜头砸下,瞬间将这片土地尽数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我们的女主终于死了!!!
恭喜我们的男二出场不到四章也下场了!!
从开局就遭雷劈,到结局还是遭雷劈,椿儿都已经菠萝菠萝哒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