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十一日。阴。帝都上空,密云不雨,时有惊电隐隐下击。
迦楼罗停驻在上空,云焕在朱雀大街上一个人走着,任雨前湿润的风吹起他的发梢。因为帝国最高统治者忽发奇想的要步行上街,于是军队一大早就封锁了这一带。整条街道都被肃清过,四周的店铺和人家都关了门。门窗的缝隙里,有一双双好奇又畏惧的眼睛闪烁着,偷偷观看门外那个传说中的杀戮之神。
梦。阮。读。书。
“不必如此,”云焕却是漠然,“让他们如平日一般做事吧。”
然而,有谁又敢和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同路同行?
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四周寂静无声,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只有银黑两色军服的战士静静伫立。云焕独自漫步,一直一直的往前走,最后在禁城的玄武门前停下了脚步,回望。三道城墙已经被推翻了,如今的的帝都再也没有隔阂,站在禁城外看去,一眼便可看到铁城外的镜湖水面。
——走完这条五里长的街,居然只用了半个时辰。
“怎么样,走起来是不是快了很多?”冥冥中,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笑。
那个罗嗦的家伙,为什么总是要不时的冒出来打扰他?然而一个人站在这条路的尽端,回顾来时路,破军的神色黯淡——不知道出于什么样寥落的心情,居然第一次开口,回答了心中魔物的问话:“是啊,平日恐怕两个时辰都走不完。”
“呵呵,你看,没了那些蝼蚁挡路,走起来就快了吧?”魔在他心里笑,“破军,这才是你的霸者之路啊。”
云焕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禁城里的重叠高楼。十大门阀被血洗之后,又已经过去了半年,但不知为何这里始终还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这一座城,仿佛成了一座死城,活着的人都在阴影之下战战兢兢的生活。
“通向颠峰的路本来就是寂寞的……如今没有一个人可以再让你滞留了。”那个魔的声音在低低的说——出乎意料,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觉得厌恶和抵触。
他站在禁城下,回望着来时的道路,长久地出神。暴雨来临前的薄暮里只有风在舞动,湿润而轻盈,拂过他冷冷不动声色的脸。多少年啊……从西荒到铁城,又从铁城到这里,这一路,他走了多少年?
一直一直的往上走,不曾回头,不曾停留。想要变得很强,更强,最强,一直一直的向上攀登,把所有对手都踩踏在脚下……直到某一日,他站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敢再和他同路。
然而,为什么却有一种茫然从心底升起——接下来该怎么办?未来日子那么长,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事?又要怎样一个人过到死?
他……还会不会死?
“你当然不会死。”魔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带着某种冷嘲和睥睨,“你永远不会死……因为你将灵魂祭献给了我。”
云焕一震,眼里陡然泛起了金色的光,手指握紧直到指节发白。
“我知道你不服气,呵呵,”仿佛能够窥探他的心意,魔却含糊的发出了笑声,“以前的御风、怀仞和琅玕莫不如此——只可惜,没有一个能够逃脱……你也一样。你的血肉和灵魂,必将为我所有。”
“闭嘴!”破军低低厉叱,眼中光芒闪现,带着极度的厌恶和憎恨。他几乎是集中了全部的神智,才把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压制了下去,再也听不见。
转过头,已经是圣泉殿。重建的宫殿崭新而洁白,在暮色中宛如圣域。他将手抵在门上,缓缓推开,带着一种归家的渴盼和忐忑,看到了中堂长明的灯火,以及灯火下栩栩如生的画像——画像上,那个人在静静微笑。
云焕抬头看着,忽然觉得心里为之一清。
“少帅!少帅!”忽然间,身后却传来了短促焦急的呼声,有马蹄得得飞快逼近,“请留步!西荒有紧急军情送到!”
来人喘息着从马上滚落,匍匐着递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明天再说!”云焕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烦躁,厉声。
乘坐风隼从西荒万里奔来的信使急促的喘息,脸色苍白,看到门重新闭合,知道少帅脾气暴烈,动辄杀人,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嘶声大喊:“紧急军情,少帅!空寂大营内讧了!盗宝者挖掘了古墓逃走,整个空寂城都乱了!”
门在剩最后一条缝隙的时候停顿,然后霍然洞开。
“你说什么?!”云焕站在洞开的门后,眼神亮的可怕,“古墓怎么了?”
“古墓被盗宝者挖掘了!”信使脸色苍白,隐隐带着激动,“空寂大营内乱了!——少帅,前方将士等待您一声令下、便可以趁机攻入!”
“古墓……被盗了?!”然而,破军根本没有顾上他后面那句话,只是一把伸出手揪住了信使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起,厉声,“你说什么?那群盗宝者…那群盗宝者居然敢动了古墓?——我要他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金色的烙印从他左手开始蔓延,渐渐覆盖了他的整个眼眸。
破军的眼神一瞬间狠厉如狼,散发出死亡的气息。那个刹那,不知道是被勒得喘不过气、还是被那样的神色惊吓,那个信使不由自主的噤声,发出了微微的颤栗。
“传令下去,集合帝都所有的征天军团!”云焕一个箭步从门内踏出,随手将那个颤栗的信使摔落在朱雀大街上,扬声吩咐,“一个时辰之内在白塔下聚集完毕,不到者,杀无赦!——立刻出发,剿灭乌兰沙海铜宫里的盗宝者,自上及下、一个不留!”
“是!”轰然的应合声,响彻了帝都。
无色城里,一片寂静。
然而水面上方、云荒各个方位正在发生的风云变化,却还是通过水镜一一呈现在了诸王面前,除了白璎青塬之外的四位王者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冷气。形势急转直下,四处蔓延的战火忽然集中到了一处:帕孟高原上乌兰沙海里的铜宫。
那个盗宝者的聚集地,忽然间就成了破军不惜一切也要覆灭的对象!
“十月十五日,大家准备好了么?”真岚却是不动声色,仿佛一切都在计划中。
“是。”诸王齐齐俯首。
“六部战士从十四日开始均需枕戈待旦,随时出发,”真岚缓缓看着跟自己并肩战斗了上百年的诸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这是最后定乾坤的一战,由我来率领,诸王包括青塬都将被从九嶷召回——这一次,一定要出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是!”诸王被这样的语气感染,声音同时提高。
“但是……”蓝夏有些迟疑,“为什么要在十月十五?”
“因为按云荒历法来说,这一日正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日——最有利于我们冥灵军团作战。”真岚低头看向水镜,淡淡,“当然还有另外原因。”
“可是,再长的夜也有破晓的时刻,”玄羽喃喃,有些怀疑,“毕其功于一役?——皇太子认为可能在一夜之间摧毁沧流的军队主力么?万一不成功,天亮后来不及撤回就会遭到极大损失。到时候,还不是把战果拱手让给那些鲛人?”
“玄王!”真岚蹙眉,第一次以帝君的威严喝止了藩王的无端猜测,“凡事尚未开始、便拈轻怕重寻思退路,这一场仗不必打便先输了!”
从未见过温和的太子如此严厉的语气,玄王不由噤声。
“我和空桑早有密约,自当相互协助,相信当日海皇也会在当日如约归来助战。”真岚放缓了语气,“诸位不必瞻前顾后,凡事总有一拼。如果信任真岚,便各自尽力就是了——空桑复国,就在此一举了!”
“听凭太子殿下吩咐!”诸王一齐屈膝。
真岚对藩王一一回礼,眼神肃穆庄严:“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大司命举起了手,在光之塔下仰头大呼,花白的长发和胡须在水底飘扬,“国祚绵长!”
无色城里,所有的白石棺材都发出了剧烈的震颤,仿佛内中沉睡的子民同时受到了震动,无数个声音从各处响起来,渐渐汇聚在一处,响彻了整个水底——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拥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从九天而下“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暗夜的羽翼“赤色的飞鸟“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将六合之王的呼应一一聆听“——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盛大的仪式已经开始,为了迎接三日后的那一场空前血战。大司命带领所有空桑人在光之塔下祈祷,祝诵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无色城。
在这样宏大的声音里,她却觉得自己的神智渐渐涣散。
“太子妃!太子妃!您怎么了?”侍女惊慌的声音响起在耳畔,然而却也渐渐显得远离。她想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身体在不受控制的衰竭下去,冰冷而麻木。那一瞬她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到达终点。
那一瞬,她心里有惊慌,但却不是为了自己——
那个人……是不是也同时到达了生命的终点?
“不要惊慌,”然而,身侧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安慰侍女,“你先下去罢。”
所有的旁人都退去了,一下子变得如此安静。白璎觉得一双有力的手臂在恍惚中伸来,将她抱起。她睁不开眼睛,无力地垂下头,靠在了那个人的肩膀上——真岚?
“白璎,我知道如今已经接近衰竭,必然很痛苦——但你一定不会放弃,是吧?”真岚的声音近在耳畔,镇定而沉着,“你肯定不会就此死去。是不是?”
她在恍惚中轻轻颔首,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全然不能动弹。
“原谅我不能继续守着你了……我马上要出征去了,今晚就是最后的大战。”真岚轻轻对昏迷中的妻子低语,声音带了一丝笑谑,“这次和我并肩战斗的除了海国、居然还有冰族——你看,生命总是充满了不可知的因素,所以也总是存在着期望和乐趣啊。”
什、什么?最后一战?已经到了决战时刻了么?!
“很不甘,是不是?很想此刻就站起来,和大家并肩战斗,是不是?”然而,那个人居然明白她在昏迷中的意志,在耳边轻轻说,“那么,就要想办法早日好起来啊!白璎,你是剑圣,是‘护’之力量的继承者,创世神生生不息的力量就蕴藏在你身体里!所以,你决不会就这样衰竭而死的。”
是,是的……一定要,早日站起来!一定要看到空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她无法开口说话,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却感觉到丈夫的手指温柔地拭过她的脸颊,似乎沉吟着什么,终于轻声开口:“白璎,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和你说——非常重要的事,我怕这一战后若无机会再和你说,便会毕生抱憾。”
她有些错愕的听着:真岚……真岚想和她说什么?
“白璎,你还记得神庙上那一战么?那一战里,你和苏摩联手击溃了魔,之后你毫发无伤,当时苏摩并未直接和魔交手,却从此陷入衰竭——你不是一直奇怪他为什么受伤么?
“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他在你身上下了咒术,替你承担了所有伤害!
“是的,很不可思议,对么?连我都花了很久时间,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奥妙——这种术法从来未曾在云荒出现过……一直到赤王告诉我,治修大夫在海皇掌心也曾看到过另一个正位的五芒星。那一刻,我才想起了某个遥远的传说。是的,是的……那是藏秘相传的转轮枯荣大法!
“是将一个人身上遭受的所有攻击和伤害转移往别处的咒术!”
什么?什么!在真岚的话传入耳际的刹那,她的神智在一瞬接近崩溃。然而虚无的意识无法凝聚,更不能表露出丝毫激烈的感情起伏。
不,不,真岚,你说的不是真的!你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多么可笑的做法!那个人是疯了么?星魂血誓之后,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可能让其中一人承担所有苦痛、而让另一个人得以保全?
“白璎,你想说星魂血誓,是不是?”真岚却仿佛明白她内心的每一个念头,低声,“是的,正是因为这个咒术在先,所以也妨碍了我之前的猜测——一开始,我根本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如果我早些明白,一定不会让苏摩独自离开。
“但事实上,在你走上白塔神殿、面对神魔之前,他已经在你身上布下了这个咒术——是以那一战后你得以全身而退;而他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衰竭,并在所有人都没有觉察之前,立刻离开了云荒。
“他为什么要离开云荒,在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