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条件(1 / 1)

[欧巴]

待今日场次的踊哭大戏落下帷幕,温溪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逐渐偏西。

坤元宫的大宫女翠谷已备好了温吞舒适的汤浴等在那里。

温溪卸下一身繁琐厚重的丧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浴,翠谷特地在水中滴了茉莉花精油,总算是将那尸身的腐味和案香杂糅的那股怪味从嗅觉的记忆中清了出去。

洗去满身的疲惫,温溪换上了舒适又清凉的素纱亵衣,也不再披着外衣,垂散开满头浓云般的青丝,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贵妃榻里,另一个贴身侍女芳苓站在身后,伸手替她摁揉太阳穴,还有个小宫女蹲在边上替她绞干头发。

这一天下来,各种事体纷乱繁杂,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哭丧喊声,充斥在她颅内,芳苓的手法熟练且轻柔,渐渐舒缓了温溪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殿里四角都置了冰盆,丝丝凉爽,香炉中燃着的艾叶熏香除了驱蚊虫,同样也有静心安神的功效。

温溪整个人软绵绵的,假寐着假寐着便真有了些迷的蒙睡意。

林秋娘使唤宫人们将晚膳送了进来放置妥当,随后走到温溪的榻前,弯身轻声唤她,“娘娘……”

温溪睁开双眼看向林秋娘,眼中甚至起了睡意未褪的一缕迷糊茫然。

林秋娘将手中捧着的那碗绿豆百合羹递上前,“娘娘,先用点绿豆沙去去暑气罢,晚膳也都摆上了,您用些。”

温溪盯着面前的这碗绿豆汤眨眨眼,随后摇了摇头,“嗯……不要,总是太甜腻了,吃不下呢。”

因着些许困顿的睡意,温溪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带上了点细细的鼻音,洗浴过后,明媚的杏眸因尚且氤氲残余着水汽显得更加澄澈,瞧着模样,不像是那初握大权可呼风唤雨的一国太后,倒更像是一个稚嫩娇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这是她卸下满身沉重的防备之后,面对最信任亲近之人才会显露的最真实状态。

这般模样神情的主子,林秋娘的心总能软得一塌糊涂,像是在轻哄,“不甜腻,都是清淡的,奴婢特地嘱咐小厨房只放了小半勺的糖提提味,您尝着用些,去去暑气,也好开开胃。”

闻言,温溪便不再多言,坐起身,接过碗勺,先是小口尝了尝,确实是清淡的,只丝丝甜味,配着绿豆汤温凉沙绵的口感,配上百合微苦,吃着倒还真是不错。

她这一天下来,各种琐碎繁忙,还真能没好好地吃过些什么,又一向苦夏,没甚胃口,只午时出发前用了小半碗红枣银耳羹,现下也真觉肚腹有些空泛,于是就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甚是认真,很快便将巴掌大的小碗吃了见底。

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将碗递给林秋娘,望着人还犹未自知地眨巴几下眼睛显然是意犹未尽想再来一碗。

林秋娘眼底尽是笑意,接过空碗却摇了摇头,示意边上的芳苓去扶温溪往置放好了饭食的偏阁,“娘娘,绿豆羹多食不易克化,晚膳已经备好了,饿了便还是去用膳罢。”。

两盘子炝拌木耳和清炒山药,一小碟子金黄酥脆的萝卜丝饼,一碗菌菇鲜笋汤,再配上熬得粘稠的粳米粥,因正值国丧,都是些开胃清淡的素食。

温溪一向就不挑食,又是真感觉有些饿了,于是拿起筷箸便吃了起来。她吃饭的时候一样不喜有太多人守着,也用不着旁人布菜服侍,所以偏阁里侍立的宫人都撤了出去,只剩林秋娘和芳苓在旁陪着,她在旁人难以窥见的私下时,也不兴宫中那套严苛的食不语进膳礼仪,边吃着边和林秋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进来各宫及朝中发生的一些事体。

正在此时,翠谷面色沉凝,从门外匆匆而进,行至温溪身旁,躬身在她耳侧低声禀道:“娘娘,祥生递了话来,他们在储秀宫那儿已经折腾了有些时辰了,那位疯疯癫癫的无论如何都不愿上路,也不只是真傻还是装疯,嘴里念叨着一些令人不明其意的话,大喊大叫说要见您,说是……说是她知晓一个您极力寻找的秘密,祥生他们也拿捏不准主意,故来传话回禀,娘娘,见是不见?”

温溪拿着汤匙搅粥的手一顿,屋里的三个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她。

叮当一声清响,温溪将汤勺放落回粥碗中,仿佛翠谷的话只是在她耳边轻轻拂过的一阵风一般,以至她不兴一丝一毫的波澜,面色依旧平静温和,向另一边站立的芳苓伸摊出手掌,芳苓当即会意,递上了一方新的绢帕。

温溪拿过帕子,掩在嘴角边慢条斯理地轻拭,另一只手在自己披散的长发上摸了摸,随后款款起身朝内殿走,对三个侍女道:“走吧,发也干得差不多了,梳妆罢,本宫……哀家……不!我,我亲自去送咱们的淑妃娘娘一程。”

温溪带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从坤元宫赶到储秀宫的时候,天边的那轮红日比方才她从灵堂回坤元宫的时西斜了不少,西边天儿一整片都烧得通红通红的……

甫一跨进储秀宫的大门,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女人的叫喊,尖锐刺耳,听着确实似若疯癫。

储秀宫里的陈设和景致,是一如既往地精致奢华,这里在不久前还是后宫上下最令人艳羡和热闹的地方,受尽帝王恩宠。却只不过短短几日,这里便成了阖宫上下都避之不及的地儿,明明宫中的华丽的物什还未曾腾挪过寸许,却已莫名地显出荒凉颓废之感。

物还是人却非,原本当差的宫人们死的死,抓的抓,散的散,外庭被禁军侍卫围得如铁桶,内殿看守是一群虎背熊腰的内侍和嬷嬷们。

走得近了,嚎叫咒骂声就愈发清晰,看守在殿门口内侍满脸凶狠的横肉,见到温溪,立马就露出了谄媚的笑,跪地请安后殷勤地替她开了门,“呦!太后千岁娘娘您怎亲自过来了,您可当心脚下勒!里头的那疯婆子正发作着呢,您小心伤着凤体。”

温溪只觑一眼,并未多加理会,带着自己的人径直走了进去。

豪华的寝殿里空空荡荡的,能搬动的物件都被搬空了,放眼望去,只余最里的一张床架轱辘,还有分散翻倒在角落里的一桌一椅。

窗悬下的那块空地里,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尖声嘶叫被三个人高马大的粗使嬷嬷摁趴在地,婆子们一个摁着她的脖子和肩膀,一个庞大的身躯跪坐在女人腰腹间双手死死擒住她的双脚脚踝。

而剩下的那个则是拿了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麻绳一圈又一圈绕在女人被反剪在背的双手手腕上,“呸!整一个不知好歹的下贱皮子,真当自己还是从前的那颗菜哪!先帝爷可是死在你肚皮子上的,就这轻贱的三两骨头二两肉,能给个全尸就不错了,也是太后仁慈,还打算给个痛快法让你走得利索点,这倒挑三拣四的谈起条件来了,别说弄到最后死得连卷草席都捞不着!嘿……别动!怎生这般不安分,大热天儿的还得多出一身汗来收拾你……不想缺胳膊少腿就老实点!”

女人瞧着纤瘦,粗红着脖子青筋都暴突起来了,想要疯狂挣扎,却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三座泰山”的暴压顶,完全动弹不得。

回合间,几个婆子也后知后觉注意到了这边开门的动静,望过来见识温溪一行人,蓦地一惊,三人同时跳起身跪到一旁给温溪磕头问安,“太……太后,娘娘万福,我等莽撞,未曾注意到凤驾,娘娘恕罪!”

被摁在地上的女人也朝这边望了过来,透过蓬乱狼狈的发丝,在看清温溪面容的一瞬间,女人眼中射出的目光犹如淬了毒渍的利刃。

她咬牙切齿地咀嚼温溪的名字,歇斯底里,如同咀嚼其血肉,“温、溪!温溪!温溪!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你敢!你怎么敢!是你……是你对不对?!对!一定是你!是你这个贱人使的毒计,陛下平素一向身强体健,一定是贱人你背地里毒害四郎,然后嫁祸给我,现在又想灭我的口以绝后患……一定是你!温溪!温溪!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女人双眸中是猩红的恨意,在地上拼尽全力冲着温溪挣扎扭动,似将温溪剜肉剔骨。

跪在地上的三个粗使嬷嬷离得最近,将女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瞬间就觉一股死亡的凉气窜入了四肢百骸,误打误撞被迫听得这样的皇家辛秘,如今这温太后方才得势,不论这些话的真假,她们怕是都再难活着走出这储秀宫了……

三人跪趴在地上,将额头死死贴在冰凉的地面,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也因此忽略了边上的女人。

好在女人整个人原是被摁趴在地上被双手反背绑缚,因此即便再如何仇恨驱使,也是寸步艰难,才在地上如垂死的虫子般朝温溪方向扭动了三五下,就有两个温溪一道带过来的心腹太监从温溪背后窜了出来,动作强劲利索,将才弓起身体的女人又给摁了回去,顺道像拖拽一条死狗一样拖着她的脚,往后将她与温溪拉开了足足有一丈的距离。

温溪看了一眼地上面如死灰的三个嬷嬷,还有眼角余光扫到的殿外守门的两个內侍。

她面上神色平静不动,只从袖筒中抽出帕子掩住自己的口鼻,这座主殿这些是日以来一直被她下令严加封闭着,殿里空间即便再大,里头关了一个大活人,炎炎夏日,也是闷热潮湿,满屋一股子酸腐味儿,着实有些令人上头。

温溪一手捂着帕子,一手指向远处翻到的那把交椅,指挥两个拖拉女人的太监,“把那椅子扶起来,人就绑在上面,捆结实点儿。”

俩个年轻力壮的内监是坤元宫的老人,得令后手脚麻利,变戏法样的不止从哪掏出了一根麻绳,将不停挣扎嚎叫的女人擒到交椅上,麻绳饶了一圈又一圈,女人除了头和脚脖子尚且能活动外其余都被捆了个结结实实,顺道把嘴也堵了清净。

这头刚捆扎完毕,那头翠谷早已退到外头支使人搬了张宽敞舒适的轿椅进来,椅子上还贴心地置了凉席软垫,后头还紧跟着个冰盆。冰盆被放置在里温溪稍远些的地儿,但依旧能感受到丝丝沁透的凉气。

没一会儿,刚刚搬完轿椅的两个小太监进出一趟,又搬来了个茶几放在椅子边上,翠谷紧跟着亲自端进来一个托盘,将托盘上的红茶和正在袅袅燃烟的莲花香炉一一摆上案面。

温溪施施然坐定,素色的衣衫淡雅清爽,笑容恬淡地往椅子上一靠,自然而然便是流淌出一股素雅却不失高贵得体的气质。

再远远地看向对面那个眼睛红得能独处血来的女人,身上是一套单薄得无法完全避体的亵衣,脏污得早就看不清原色,这还是那日赵韫在她床榻上昏死过去时所穿的那套。

女人被人从床榻上强拖下来控制来后就一直是这一身打扮,酷暑这么多天都没能换一身。满身脏污酸臭,蓬头垢面,刘海已经油污成了搓搓。脸已经被打肿了一大圈,哪还有一丝昔日名动天下的宠妃柳姬的风采。

世事无常。

两个不死不休的死敌,一个扶摇直上迈上了更加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如今通身淡雅闲适却高贵端庄,而另一个从从前众星捧月的荣宠不衰毫无征兆一下子摔进了污泥里死罪难恕,满身狼狈,最卑贱的宫人都可随意辱骂唾打。

这鲜明又讽刺的对比,刺得这个被困在椅子上的女人双目血红得能滴出血来。

温溪感受到不远处那恨不得能吃她肉喝她血的恨毒目光,心中却是暗自好笑,这个女人一向是心眼儿小过针眼儿,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好,翠谷那鬼丫头这是故意的,是想气死人家。

赵韫病危宫变时,温溪无暇他顾,只当机立断让她的人把柳诗婳控制起来幽禁在储秀宫里不准任何人探视,但也只是将她软禁起来,吩咐过吃喝不缺,并没有说些别的。

柳诗婳从前高高在上盛宠后宫,巴结奉承的人有之,得罪的亦大有人在,如今看她从云端跌进泥里,有的是人想来她头上踩碾两脚。

对于这些暗地里想要去储秀宫落井下石的人温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温溪坐定,端起茶盏掀开茶盖,扑鼻而来的是红茶的清香,今岁新上贡的祁门红茶,她喜红茶胜于绿茶,坤元宫的库房里的红茶储了不少。

她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轻呷一小口,茶香氤氲,清淡润口,这样温溪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她放下茶盏,整个人找了个舒适的姿态倚靠进了椅背,对站在身边内侍祥生比了个手势。

祥生会意,走过去撤掉了堵在柳诗婳嘴里的布团。

柳诗婳的嘴刚得了自由,尖利的咒骂登时就又朝温溪喷了过去,“温溪!你个臭婊……”。

“啪啪——”

祥生反应相当迅速,干脆利落地左右开弓,就甩给了柳诗婳左右均衡的两记耳光,打得柳诗婳一下便懵了,原本红肿的脸蛋,一侧立即清晰地浮现起一个手掌印。

“淑妃娘娘……”祥生斜眼居高临下看着柳诗婳,声音尖细阴凉,“太后跟前怎生这般无理,奴替太后正宫规,淑妃娘娘若再胆敢对太后不敬一字,奴便代劳掴打一记,不敬两字便掴打两记,不敬三字便三记。娘娘若还想要您这张脸体面些,便好生记着!”

祥生面白阴冷,说这话之时带着一股狠辣阴戾的煞气,居然还真镇住了柳诗婳,只敢悻悻的啐祥生一口,倒确实是不敢再辱骂温溪。

温溪挑挑眉不置可否,从身后替她打扇的芳苓手中拿过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然后对随从的众人摆摆手,“行了,你们都退出去吧,哀家和淑妃单独聊聊。”

“娘娘!这恁可行!她……”翠谷最先着急想要反对。

温溪握着扇柄,拿团扇轻点一下翠谷手背,“无碍,就她如今这般境地能如何我,都出去罢,带人退得远些,莫叫人听去,没有哀家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

于是一干人等鱼贯退出,沉重的殿门一合上,屋里霎时便昏暗幽静下来。

温溪轻摇团扇,再次端起茶盏小抿一口,目光转向柳诗婳,好整以暇地开口,“行了,现在没有外人了,咱们也不用装了,说说吧,到底什么事?我倒是好奇有什么事是你能知道还能让你作为救命稻草来和我谈条件的。我现在很忙的,特意抽空过来走这一趟,希望你讲的东西真的是我愿意听到的。”

柳诗婳这时也已冷静了下来,吐掉一口嘴里的血沫,微低下头,用凌乱的刘海遮掩去眼中闪烁的意味不明。

这个是只有她和温溪知道的秘密,温溪却并不知晓,而她倒是掌握了一些线索,现在她就要用这些线索和温溪谈条件,这是如今唯一能保她一命的保命符。

她还不想死!决不能就这么死在温溪手里!无论如何得先逃过这一劫想办法活下来再说,她在这宫中也经营筹谋了这么多年,即便现在落魄了,暗中还是有隐藏的势力在,只要她能想办法脱了险先逃出宫去,她和温溪这个贱人斗了这么多年,不会就这么输了,总有一天能卷土重来杀了这个贱人!

柳诗婳将一切在脑中略略盘算一遍,心中自信不少,随后盯着温溪一声冷笑,刚张嘴想要准备开口,就被温溪抬手打断。

温溪目光幽幽,语气倒是轻松自然,“在你开口之前,有些话我还是得提前和你说明一下,我对但凡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秘密其实并不都是很感兴趣!今天回来呢,主要还是念着毕竟我们之间有旁人无法比拟的牵绊和渊源,所以想还是得来送你最后一程,顺道听听你所谓的秘密,所以不论你的秘密对我来说有用还是无用,你——”

温溪停顿一下,嘴角微扬,目光真挚继续道:“该死的还是照样还是得死。”

柳诗婳听闻,只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口,差点没直接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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