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摩死了很久了。
阿祖经常说,人死后被烧成灰,灵魂会化为青烟升上天空,在那里与离世的亲人重逢。
温摩曾经深信不疑。
但现在,她早就被烧成了灰,灵魂却丝毫没有升天的迹象,日日在这株茶花树下徘徊,并没有旁的消谴,只能被迫听人们讲她的笑话。
对,她是死后才知道自己是个笑话。
从小生长在南疆,仡族人以母系为尊,男女走婚,到了京城人嘴里,就变成了未开化的苟合,以至于每每讲到后来的事,人们都要重提一遍:“这也难怪呀,她可是南疆仡族人……”
父亲也被她们嘲笑了许久,说他是四肢健硕头脑简单,仡族女人怎么可能分得清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千里迢迢接回来还不知道是哪一个仡族男子的野种。
当然最著名的还是她一回京就以奔雷般的速度攀上了京城最高的那根高枝——姜家大公子姜知泽。
姜知泽虽然是庶子,但众所周知,姜家嫡子是个傻子,姜知泽身为庶长子,已经从前代家主手中接管了姜家,是姜家真正的主人。
其过程也是满城皆知,非常地简单直接,她爬上了他的床,并且“恰巧”被众人撞破,姜知泽不得不为她的清白负责。
——仡族来的女子,天知道还有没有清白呢!
她们都这样说。
嫁进姜家还不肯安份,在姜知泽离家之时耐不住寂寞,跟一个马夫私奔,至今下落不明。
她们一面说一面掩着嘴咯咯笑,活像一群因为找到一只虫子而兴奋的小母鸡。
这些平京贵女的人生,就像冬天的乌桕树一样寡淡无趣,光秃秃一眼就看得到底,温摩猜想她们可以笑上十年,直到有人比她更倒霉的笑料出现为止。
错了!
全他妈错了!
神魂在嘶吼,然而这声音永远没有人听得见。
她没有去爬姜知泽的床,她也没有和马夫私奔,她是死了,被姜知泽活活打死了,烧成一捧灰,洒在了花树下!
茶花亘久殷红,红得就像血,永不凋谢,永远镇在她的眼前。
她死不瞑目!
“阿摩,阿摩?”
有声音从耳边传来,像是隔着水面,遥远而模糊,“你喝醉了,我让傅嬷嬷扶你去休息。”
这声音很温和,很好听,很熟悉。
好像是……古夫人?
温摩的眼皮有千斤重,手脚不听使唤,整个人浑浑沌沌。
有人扶着她走,她每一脚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有人扶着她躺下,她软绵绵就倒了下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枕头松软,被子暖和,鼻子里闻到一缕甜甜的香气。
枕头?
被子?
鼻子?!
温摩神魂一个激灵,睁开了千斤重的眼皮,双手抬到眼前,傻傻看了半晌,猛地扑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梳着乖巧的双环髻,即使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发髻也是纹丝不乱——因为出门前傅嬷嬷足足用了两瓶桂花油,才将她一头蓬乱卷曲的长发收拾得服服帖帖,全都乖乖贴着头皮,不敢作乱。
双眉斜飞,即使是刻意柔化了眉梢,还是挡不住那股飞扬之意,傅嬷嬷一面梳妆一面评判:“啧啧,这股子野气,遮都遮不住。”
眼睛更不用说了,随时都是乌黑发亮,傅嬷嬷再三告诫她:“千万不要正眼看人,千万不要正眼看人。这眼睛亮得跟鹰似的,别把人吓着。不,你最好连抬眼都不要,无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只看着脚尖。”
是的,她的眼力比鹰还要好,能射中一百步外的苍蝇。
此时此刻,她的眼睛还是这样明亮,还没有变成后来的暗淡无光。
温摩对着镜子抚着自己的脸,还来不及狂喜,忽然在镜子里看到了床畔的花架。
花架上搁着一盆珊瑚。
珊瑚有半尺来高,华美晶莹,不可方物,在烛光下闪烁着异样美丽的光泽。
她记得这棵珊瑚。
当初她初到京城,古夫人带她回娘家做客,她在宴席上喝多了酒,头昏脑胀,古夫人便让傅嬷嬷扶她到厢房休息。
可是后来,同样醉酒的姜知泽被人送了进来,他扑到她的身上,撕开她的衣服,她拼命挣扎,却全身无力,百忙中一脚踢倒了这只花架,这座珊瑚砸得粉碎,发现巨大的声响,引来了众人。
众目睽睽之下,她和姜知泽衣衫不整地纠缠在一起,成就了笑话当中最经典的一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不知廉耻地爬上了姜家大公子的床榻。
姜知泽成为了可歌可泣的受害者,第二天就上门提亲。
然后在新婚之夜,就用皮鞭将她抽成了重伤。
她绝不会认错这株珊瑚,绝不会认错这个房间。
她也绝不会允许悲剧再重演一次!
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吃力地抬起脑袋,在雕花大床上重重一撞。
“砰”。
剧痛让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挣扎着下床,推开房门。
哪怕走路摇摇晃晃,随时会摔倒,她也一定要离开这间屋子!
这里就是她噩梦的开端。
大央有两位异姓王,一是姜家,二是古家。古王府便是古夫人的娘家,这次是古王妃六十寿辰,王府里里外外灯火通明,装饰一新,长长的游廊下挂满了灯笼。
穿过游廊就是前院,她要找到自家的马车,赶紧回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温摩听到了脚步声,还有说话声:“……还有多远?”
风里传来这样一句,温摩瞬间绷直了背脊。
徐广,姜知泽最信任的心腹,信任到,每一次都虐打妻子的快乐的都要与他分享。
灯光已经将人的影子率先投到了走廊上,温摩无处可躲,推开离身边最近的一扇门就藏了进去。
“马上就到了,厢房早就收拾好的,专备着贵客们歇息之用。”
温摩贴在门缝上,看到古家的管家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徐广扶着一个半醉的年轻男子,走在他的身后。
男子看上去一派斯文,面目俊秀,薄薄的嘴角微微上翘,不笑也像是带着三分笑意,前一世的她只因为副皮相就嫁得心甘情愿——毕竟这样细皮白肉的小哥哥,挑遍全仡族也找不到。
后来她才知道,这人的皮囊有多俊秀,骨子里就有多残忍。
上一世,他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握着刀,切开她的咽喉,慢条斯理,轻言细语:“乖乖的,别动,你一动,血就流得太快,一会儿就流光了,就玩不了多久了,知道么?你可是仡族女子,听说原本还是未来的族长,对不对?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
血溅上他的面颊,脸苍白,血殷红。
宛如地狱恶鬼。
隔着一扇门,上一世的痛苦悉数苏醒,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在颤抖,每一滴血都都在沸腾。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愤怒。
因为恨。
她一定会杀了他!
三人很快走出门缝狭窄的视野,正是前往她刚刚离开的那间厢房。
但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这辈子都不在了。
温摩缓缓起身,手脚依然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她扶着床畔坐下,开始回想她到底喝了什么酒。
在南疆的时候,半坛重阳酒能醉倒三个大汉,她一个人能喝一整坛,第二天还照样能进山射猎,箭无虚发,没理由因为席上几杯酒就晕成这样。
酒里……有药?
温摩捧着脑袋,迟钝地回想。
可谁会向她下药呢?
她一个刚从南疆来的私生女,人生地不熟,能得罪什么人?
古夫人?
古夫人是古王府的庶女,父亲的正妻。
成亲之时,父亲温岚刚刚从南疆调回来,还没有封侯,所以当时算是低嫁,据傅嬷嬷话里话外的意思,当时古王府的人很瞧不起古夫人,认为这辈子古夫人也就这样了。
后来温岚以战功封勇武侯,古夫人成了二品诰命,古王府才骤然热情起来。
古夫人知书达理,性情温和,是平京贵妇之中人人称道的典范,即使是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古夫人的毛病。
比如这次赴宴,古夫人带上了自己的女儿温如,也带上了温摩,一样衣饰打扮,吃的用的全都一样,完全不分彼此。
而且姜知泽的真面目一直隐藏得很好,世人都道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有无数女子为他倾心,非他不嫁,比温摩小两岁的温如正是其中之一。
上一世温如得知温摩要嫁给姜知泽,还绝食上吊样样齐出闹了好几场,古夫人也是强忍着无奈替温摩办的婚事。
试问此时此刻,整个平京的父母,哪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姜知泽?
当初的自己以为自己骤得好运,在京城的不适都消散了许多,一心一意准备乖乖嫁人,从此以后,照着京城的规矩过一生。
结果呢?
呸!
昏昏沉沉的脑袋实在经不起这样庞杂的思索,温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子往床上一倒,打算睡一觉再说。
这一倒,才觉不出对。
身下的被子并非纯然的松软平坦,中间鼓起了长长一片,软中带硬,硬中带软,枕起来的感觉十分不坏,这是——
“……唔……”黑暗中,被窝里传出一个含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别动……”
假使温摩手脚利落,这会儿一定已经跌到床下去了。
酸软的手脚替她维持出了镇定的假相,温摩慢慢地转过脸,看到被子一动,从里面探出一张脸来。
屋外的灯笼光芒从窗纸上透进来,变得格外温柔和朦胧,像晕黄的轻纱笼罩在室内。温摩先看到的是一头她做梦都想拥有的、最贵的缎子一般的长发,然后是一张比玉还要温润精致的面孔。
姜知津,姜家唯一的嫡子,原该是天子骄子,接任家主之位,但七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心智永远地停在了七岁。
上一世,在温摩之前,他就是京城最知名的笑话,人们一般称为“姜家那个傻子”。
现在,他迷迷糊糊抬起头,看着半躺在自己身的温摩,揉了揉眼睛,“姐姐,你干什么?”
即使是满脸睡意,他整个人也如同海棠着雨,明艳欲滴,温摩恍了恍神才连忙撑着想身,但腿脚不听使唤,一不小心,碰倒了床边的花架。
淡淡光芒下,花架上的珊瑚向地上倒去。
在扎耳的脆响声中,温摩的灵魂发出长嚎。
为、什、么、每、个、房、间、都、要、放、珊、瑚?!
。